译文
难得相遇在马上,
酒薄意浓醉一场。
我问你要去何方,
遥指南山是方向。
人生太多不如意,
想去山间走一趟。
天地之间空奔忙,
不如隐居终南旁。
放下顾虑只管闯,
此举也是我梦想。
红尘富贵名利场,
莫若白云自飘荡。
趣解
一匹马,一杯洒,一个人;一场梦,一座山,一朵云。
千年古道,策马扬尘。一场偶遇,片语知音。下马对酌,别后归隐。一首《送别》,五言六句,心有灵犀不相问,万千留白醉红尘。此刻,借远古的骊歌,借歌中的薄酒,借酒里的别愁,借别后的远走,借远走的理由,咱聊一聊归隐那些事儿。
一头闯进诗里,发扬“沉不住气”精神,先贸然问问微醺的两位古装才子帅哥,日子过得好好的——
为啥要归隐?
荣华富贵不香吗?
看,你OUT了吧?答案在诗里,“君言不得意”。“不得意”仨字,言浅意深,道出了归隐的原因。
世上从来没有哪个真正有勇有谋有学有识的人甘当隐士。得意了,谁还费那劲哼哧哼哧跑到山沟沟里隐居?
隐逸生活,是一种与文学相伴而生的现象。在诗歌满天飘的唐朝,隐居发展到了无所企及的高峰,既是一种行为艺术,也是一条通向仕途的捷径。
想不到吧?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有文化的诗祖们就已经深谙自我炒作之道。在那个没有热搜没有多媒体没有朋友圈的时代,归隐,作为一件提高知名度的时髦事,火遍文人圈,甚至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
古时以文治天下,唐朝更是诗人治国。从统治阶级到娱乐场所再到寻常百姓,均以诗为尊,对诗人,那是上下一条龙地崇敬。因此,唐朝的诗歌创作事业空前绝后的繁盛,唐朝的诗人地位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众所周知,诗人是有个性有脾气的。他们有着敏锐的感知力,情绪容易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怀才的不遇,社会的不公,政界的腐败,百姓的疾苦,都能瞬间导致诗人官员们对现实的不满、失望以至绝望。绝望产生焦虑,焦虑滋生压力。
今天的人们,解压的方式,就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看祖国的壮阔河山,花光辛苦挣来的金钱,积蓄了勇气和力量,似乎心胸也升级改造成了广阔版,回来继续打江山。唐朝的诗人,解压的方式,是来一场说隐就隐的隐居,找一座植被丰富的高山,钓钓鱼写写诗骂骂人,关注着天下大势,等着朝廷发现自己的重要性,来请,立马出山上任,再为祖国做贡献。
隐,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有志诗人所谓的隐,并不是真的一隐到死永别人间,而是借归隐为自己造势。所以他们不是无声无息地隐,而是大张旗鼓地隐,恨不能让地球人都知道,最好传到宰相和皇上的耳朵里去。
一旦有名士归隐,老百姓马上议论纷纷,说那个可有本事的谁谁,得不到重用,隐居了,就在前面这座山!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这个隐居的人就更出名了,不光人出名了,就连他隐居的山也出名了。
如果在一座山隐居一段时间,等得花儿都谢了,还不见朝廷的任命通知,就觉得这山可能风水不好,再换一座山来隐,直隐到皇上想起自己为止。于是,名士的隐居或复出频频登上《大唐新闻》头条。随着隐居地的转换,主角头上增添了一圈 又一圈的光环,隐过的山也一个个成了网红打卡地。
以诗仙李白为例,他一不得志就隐居,一会隐在终南山,一会隐在嵩山,一会隐在徂徕山,一会又隐在庐山,隐个居也如此不安分,来回地变换地点,终于等到了朝廷的任命书,他马上“仰天大笑出门去”。等到了宫里,发现皇帝只想用他的才华来赞美自己的妃子、歌颂治下的盛世,一腔抱负实现无门,李白气得挥一挥衣袖,带走一堆唐玄宗赏赐的金子,又隐了。
王维也是失意了就隐居,隐腻了再去做官。他一会隐于淇上,一会隐于嵩山,还经营了辋川别业以供“诗意栖居”。他为自己的别墅所绘肖像《辋川图》显示,人家的院子里竟然有二十处景观,那是豪华版山水胜地、精神家园。据说,他家里还配备有十多个专职扫地人员、两个专职扎扫帚童子。这隐居生活水准,那是高了去了。
此刻,我脆弱的心灵受到万点暴击。翻遍隐居史册,哪个隐士都不是一般人。看来,隐士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想隐,先得显。要胸有丘壑、头有光环、声明显赫、才能超卓,才有资格谈隐。看来,我对归隐存在认知误区。本来还以为,像我这样才是天生的真正隐士,一辈子悄无声息无人知晓默默无闻……现在才知道, 这不叫归隐,叫躺平。真正的隐,就要隐得天下皆知。
自省之余,好奇心暴棚,敢问兄弟,咱这是要——
去哪里归隐?
答案还在诗里,“归卧南山陲”,直指归隐胜地终南山。终南山,就是秦岭,在今天的陕西省西安市西南,那可是唐代诗人归隐山林的热门首选之地,如果没去终南山隐居过,都没脸说自己是隐士。
终南山之所以炙手可热,缘于其地理位置的优越性,紧邻长安,随时可以洞察朝廷动向,获取人事变动信息,快速响应天子召唤。在终南山隐居的诗人,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就是,等着做官。久而久之,终南山就成了归隐地的代名词。
所以说,唐朝无隐士,终南一捷径。“终南捷径”的成语,就由此而来。
唐朝的有识文人真是可爱又可敬。他们胸怀天下,一门心思精忠报国。鉴于当时单一的就业范围,读书人的报国之路就是做官,但官员数量总归有限,哪那么容易找到专业对口的职位?于是乎,为了得到机会,诗人们就打着隐居的旗号到处驳人眼球。
他们虽然处心积虑想做官,却始终满腔热血、忧国忧民,而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个人享受。他们的官场梦,是为了天下苍生。一旦国家有需要,他们时刻准备肝脑涂地;待到国家长治久安,他们就卸下重担,放心地归田园居。
诗人们如此任性,在得意与失意之间,在丰满的理想和骨感的现实之间疯狂摇摆。显隐之间对立统一,勾勒人生矛盾一体:仕途就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那么,在这场身份不明的送别里,到底——
是谁要归隐?
《送别》是一首很神秘的诗,场景设定别出心裁,问答之间暗藏玄机。两个策马奔腾的朋友在城外碰见了。王维说,难得相遇,兄弟,下马喝一杯吧。
说喝就喝。酒满上,情绪也就跟上来了。王维随口就问,你这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呀?
朋友说,宦海沉浮套路深,俺要辞职回农村。终南山清水灵秀,修身养性赏晨昏。
王维一听,既是如此何须问,兄弟只管离凡尘。功名利禄不常在,愿做野鹤游闲云。
不过是三言两语,问得关切,答得随性。送的羡慕,走的铁心。
唐朝送别诗的一贯作风,是指名道姓地表白,送给谁的不光要让谁知道,还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王维作为引领时代潮流的送别诗大咖,自然也不例外。如《送元二使安西》送的是元二,《送綦毋潜落第还乡》送的是綦毋潜,《送张五归山》送的就是张五,有名有姓,避免误会。可这首《送别》,却把主角也给隐去了,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
是谁,竟让王维遮遮掩掩地送别呢?
是谁,能让王维给予无条件的理解支持?一听说对方是要去隐居,连“不得意”的内容是啥也不问了,啥也别说了,我支持你,兄弟你大胆地往前走,直奔南山莫回头!由此可见,这个人,他懂。
虽然没有豹子胆可吃,我也斗起自己的迷你小胆猜一猜。试问,人世间,还有谁,能比自己更懂自己?在我看来,这首诗,送的正是王维自己。官场的王维送别归隐的王维,现实的王维送别想象的王维,蹉跎尘世的王维送别醉心禅宗的王维。
王维的归隐志,是有姓氏渊源的。在《旧唐书》《新唐书》中,都有归隐专著《隐逸传》,第一个出场的都是唐朝隐者之首、“斗酒学士”王绩。王维之“王”与王绩之“王”是不是一家王,无从考证。可以肯定的是,归隐,是王维一生的梦。但他也是凡夫俗子,生在俗世难能免俗。
话说这王维,简直是上天的得意之作,老天爷铺张地把钟灵毓秀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不光出身名门长得帅,还书法、绘画、诗词、音律无所不通。明明可以拼爹拼颜值,他偏要拼才华,凭着十八般文艺,美少年一入京就立即成为贵族阶层的宝贝疙瘩,从帝王到歧王到公主,分分钟转粉。不禁羡慕嫉妒恨,一个人,怎么可以拥有这么多!然而,上天赐予的一切都有代价,每一分才能都对应着一分责任。他虽然一心归隐,却放不下家国情怀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美人笑,大多数时间,处于半官半隐状态。
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片净土,天蓝树绿山水碧,不恋功名羡浮云。叹只叹,人生牵绊最难免!所以,他写了这样一首诗,送那个向往自由的王维打马而去、入山不返。而肉身的王维却还要在温柔富贵乡、诗礼缵英处流连。这有点类似于今天的人们,幻想克隆出另一个专门用于工作的自己,好成就一个仗剑走天涯的自己。
谁的心里,没有一个名叫自由的梦?谁的现实,没有一个叫做责任的鬼?
每个诗人,都是追梦人、都是造梦者。王维就是一个优秀的造梦者。天赋多才艺,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担当;治国平天下,是他意气风发的政治理想;归隐云深处,是他始终追寻的终极梦想。在完成使命担当之前,在实现政治理想之前,归隐,只能以诗歌的名义弱弱地想一下。
诗里的那匹马,是他勇往直前的动力;诗里的那座山,是他始终牵挂的故地;诗里的那片云,是他梦里幻里的化身。
一曲《郁轮袍》惊艳天下的王维,一首出口诗震撼长安的王维,一幅山水画流芳百世的王维,一手草隶书传说千古的王维,有什么理由,抛弃诗歌长安、诗歌盛唐?那个归隐的念想,只能圆于为国梦碎后、辋川别业中。
千年后,杯中酒已尽,谁可话归隐?尘世依旧喧嚣,山水不堪吵闹,白云径自神飘,最诗意的隐居,当是栖于唐诗。
大隐隐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