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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故事之「青田核」
 一 益州成都有个年轻人叫刘明，父亲过世前，曾为他留下了丰厚的祖业，但他却整日里纵酒闲旷，放浪形骸。常乘鹿车出外郊游，必携一壶酒，并带两个美女和一把铁锹同车而行。对美女说：我若是喝死，请将我就地掩埋。后来，这话便成了成都百姓饭后的一个谈资。 一次，刘明口渴难耐，就让妻子给他点酒喝。他妻子将酒藏起来，把酒具也都扔掉了，劝他说：喝酒真不是养生的好办法，还是戒了吧。刘明说：好，说得太对了！但我要向神明发誓戒酒，你给我上酒肉供品来。妻子很高兴，把酒菜端了上来，刘明跪在地上向神明祈祝道：
说罢，斟酒吃肉，欣然又醉了。自此，妻子对刘明绝望，不久就离开了他，刘明倒是也不在乎。依然不是醉倒在桃花林里，就是推杯在酒肆或青楼之中…… 如此这般，不出三年便资产荡尽，街坊们均叹其有败家之独门绝技。想要投奔于亲朋故友，皆因其嗜酒如命且无所事事而被拒之门外。连寄人篱下的可能都没有，逐渐沦为乞丐一般。 当时成都流行一种酿酒的手段—— 并不用曲蘖酿造，而是将米杵成粉，再用胡蔓草汁和之，外面包裹上各种草叶，做成卵形，放在蓬蒿中荫蔽一个月。再用这玩意儿掺兑上糯米，酿造成酒。这种酒，快速喝下去并不会醉，只是额头会冒热汗，是因为酒中含草毒的缘故。 喝这种酒得用火烧，就是把酒装满瓮，瓮顶涂泥，再用火烧到酒熟为止。不然是不能喝的。烧罢，立即将瓮上的盖揭掉，上面的泥还在。买酒的人不知道酒的好坏，就在泥上钻个筷子那么粗的小洞，将细筒插入洞中。买酒的人吮吸细管的一端，来品尝酒的味道，民间管这叫「滴淋」。 沦为乞丐的刘明，当时寄宿在西市一间荒废的破庙里，每日里出来讨点斋饭，聊以果腹，但酒却是讨不来的。 好在他有办法，酒瘾上来的时候，就梳洗一番，穿上一件仅剩的绫罗行头，空手来到集市上，遍尝酒家的「滴淋」。每尝一家，都说不好喝，最后也能尝得大醉而归。 时间久了，卖酒的都认识这个混酒喝的无赖小民，便结伙将他饱揍了一顿。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瘸一拐了三个月，腿脚灵便了之后，也不敢再去尝人家的「滴淋」了。 二 那一年，集市上悄然开了一间酒肆，店主是位三十来岁的妇人，自称太真夫人。却从没人见过她的夫君，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这太真夫人酿酒的手段无人知晓。只知她用一种盛酒的器具，据说乃是乌孙国出产的一种青田核所制，不知道是什么树结的，也不知道它的果实何容，芳华何貌。这种青田核的样子像是能盛七升水的葫芦那么大。 每天酒肆开张时，一大缸酒，太真夫人却只用那青田核舀上一壶来，放上五颗青梅来卖。每日里，夫人以青梅来计数，卖出去五颗青梅，就等于卖出去了五升酒。 剩下的两升就不卖了，晚间来，在寡居的厢房自饮一升，又把剩下的一升酹在床前的地上。每当此时，地下就会钻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像驴脑袋一样的蠢东西，舔干净满地的酒水。 夫人酿制的这种青梅酒，它的甘甜清冽的美味，似乎是人世间所没有的。它的醉意也甚为奇特，所有喝过这酒的人，不疯不闹，无论是在街上或是家中，尽管酣然入睡，在梦中平日里所不敢想的奢望尽可成真： 什么聋者能听，盲者能看，哑者能言，瘸者路平。伤者愈、疮者消、久病者弃药。白发黑，齿落生，老者壮，少者强，不孕者怀姙，不举者晨勃。文者中举，武者掌兵，贫者富，贱者贵，富者更富，贵者更贵，娼者为妓，妓者为妾，妾者为妻，妻者为后，阉人长鸡，儒生成圣，和尚成佛，道士飞升…… 一旦醒来，却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于是嗜上这酒瘾的，便欲罢不能了……可夫人每天卖五升酒，只为了换取次日的食用所需，一般的酒客对此也无可奈何。 曾有一无赖叫作玄石的，不满于此，说是满缸的酒凭什么不卖！顺手就抄起酒碗往酒缸里舀，喝到口中，竟然只是清水而已…… 夫人生气了，便抄起那青田核，将壶中剩酒泼在他脸上。结果，玄石当场醉倒，被人抬回家中，一连好几天都没醒来。家人以为他死了，就把他装入棺椁中埋葬了。 又过了几个月，夫人问起那玄石的近况，酒客都说他已经死了半年多了。夫人说：只是给他多吃了些酒，醉深了罢，算算日子，倒也该醒了。 玄石家人听说后，半信半疑地来到玄石墓前，掘开坟，打开棺，玄石刚刚醒酒，伸了个懒腰。自此以后，酒客都认为夫人有道术，再也不敢滋事了。 那时候，衣衫褴褛的刘明经常扒着酒肆的门框，眼巴巴地望着夫人手中的青田核，说道：我可是十天都没喝酒了啊！平时要来点米饭，还能攒在碗里等着发馊，好歹也是点醪糟。可现如今，成都也开始流行吃烧饼了啊！这狗日的，豫州传来的烧饼啊…… 有时候直接爬到门口，伸着手：方才一位好心的员外施舍给我五斤牛肉十枚烧饼，撑得只能爬不能走了。如果您也施舍我一壶这世传的青梅仙酒，我喝下去松快了那牛肉烧饼，便刚好活活撑死，也不枉我刘明做酒鬼的一世英名啊！ 一般情形下，夫人都会抄起青田核，佯装要泼他的样子，刘明就吓跑了。 三 刘明忍了数月的酒瘾，一晚实在难耐，潜入一府第偷酒，被守卫不慎刺伤，将要死了，就爬到太真夫人的酒肆里。夫人见到这情景就问他，便说是偷酒所致。 夫人说：你受的伤是重刃刺穿肺腑，五脏泄漏，心血凝固了，又气激于伤外，这是将死的征兆，不可能复生了，怎么办呢？ 刘明知道她非凡人，就苦苦哀求，说过去醉生梦死不怕死，现如今死到临头才知真不想死啊！ 夫人便长叹了一口气，就从肘后竹筒中取出一丸青梅，含在口中闭目默想了一番，又将青梅填入刘明的口中，并端起青田核，喂刘明喝了一口酒。刘明立刻就痊愈了，血不流了，伤口也愈合了，也不再有惨痛的感觉了。 刘明连连跪拜，说：您知道我已是个人见人恨的乞丐了，不知该如何报答您所施给我的恩情呢？ 夫人说：我近来有其它事要办，你定要答谢的话，就随我走吧。 自此，刘明便做了太真夫人的随从。也见过夫人酿酒，乃是取西岭雪山之五彩瀑水九升，雪泉水六升，作为酿酒的原水，又以鹄鸣山采摘的新鲜青梅五十颗浸之于青田核内。青田核乃是天庭祭酒的法器，非人间所能有。 后来夫人就很少在酒肆中居住了，果然有其它事要办，显得越来越忙。 四 夫人先是带刘明进入西岭雪山一峭壁上的石室之中，这石室上下隔绝，在重重岩石深处，离地面一千多丈，乃是人迹所不能到达之所。石室中有金床玉几和奇瑰的珍宝，夫人经常在这里宴请宾客，大概都是一些仙人，请他们品尝自酿的美酒。 在言谈中，刘明逐渐得知，夫人乃是王母的小女儿，是玄都太真王的夫人，但因在天庭各自职守不同，夫人和太真王常年过着分居两地的生活。她还有个儿子，是三天太上府的司直，主管天曹违错的总纠察，类似地上的卿佐。因为夫人仙阶过高，所以客人大都自称下仙、小仙，低声下气的。 刘明每天除了招待仙人，洒扫庭院，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刘明每天都在等着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像所有仙人度化凡人成仙的路子一样，等夫人用鬼神虎豹以及使人眼花迷惑的众多变化来试探他，或者用一些美女的调戏亲近来考验他，但是夫人对刘明，始终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仙来仙去的闲暇之余，夫人有时也自己弹琴，有一根弦而能同时奏出五个音，声音高朗音响激越，传到多少里之外，把鹄鸣山的仙鹤都引来了，聚集在洞室之间，徘徊飞翔，驱之不去。大概夫人的乐趣，便是天地自然之妙吧。 夫人弹琴时，刘明就自己饮酒，夫人也不管不问。有天，刘明突然发现自己不再嗜酒了，没有刻意的戒除，只是自然的转变，像夫人一样，每天只饮一升酒。 微醺时，夫人便要歇宿了，常与刘明在同一间石室中，而睡在不同的床上。幽暗寂静的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刘明想，没有欲念的女子才真正是仙女吧，可是没有欲念，仙女的孩子又是怎么来的呢？刘明一这么想，夫人就笑了。 有时，夫人远行而去，十天或五天回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或二十天回来一次。也不告诉刘明她去哪里，只念动咒语，地下便钻出那驴脑袋一样的蠢物，抖抖尘土，再打个喷嚏便腾空而起，化为一条白龙，夫人就穿上云光绣袍，乘龙而去。 刘明这才知道，原来那蠢货是夫人饲养的宠物——龙！ 五 有天夫人对刘明说，我行期已满，即将返回天庭。你现在肉体凡胎，我却不能带你走，要将你托付给一个人。 那天宴请的宾客有北极真人安期生，二人寒暄后，安期生便向太真夫人请教阳九百六的运数，夫人一一作答。安期生又问仙方九品，夫人便有些不耐烦了，说：当今之日且论酒事，老说这些干什么呢？ 尔后，夫人便指刘明对安期生道： 此人从前遇到一个因由，就来随着我。也有心向慕，大概可以教诲。虽然心性不洁也没有灵性，淫欲也未尽消除，但大体也合乎自然之道。您若同意度化他成仙，就应当领他去。流俗之人，心肺危，脾胃薄，血液疲弱，气软肾虚，适宜抚慰之法，以完成他的志向。不可用仙变八威试他，亦不能以太苛刻的修行方式使他退却。 安期生心想，嚯！那我还能怎么教啊，我就把他当爷供着呗。便说道：好吧。只恐怕我道浅术薄，不够用来传授罢了。下官从前从汉成丈人那里接受一方，这就是先师的成法，实在不敢仓猝传授，要承命在二千年之内，一定使他窥见天路。 夫人说：两千年太久，只限十年。 安期生说：那您就自个带吧！ 遂拂袖而去，这场酒宴也就不欢而散了。 又过了十日，夫人对刘明说，我必须走了。你本是在天庭侍奉我的童子，因好酒色而被贬下凡间。 刘明说：我好谁的酒谁的色了？ 夫人说：别打岔！你要荡尽家财，拂乱所为，历尽磨难，做够功德方可再返天界。他人皆可度化你成仙，惟我不能。我此番下界，乃是为玉帝寻酿贡酒而来，就单是救你性命这事，被玉帝知道了都不太好。 现在我命你带这青田核去鹄鸣山拜见张天师，要想方设法做他的祭酒三十年，但不能道出你的身份，也不能报我的名，更不能使用法术！当然，我也没教你法术。只以我的手段酿制青梅酒，每年正月初九供奉给玉帝，不久你即可跟天师一同功德圆满，脱凡化圣，白日飞升，安返天界。 说罢，夫人念动咒语，蠢物从酒肆的地下腾空而起，奋而为龙，那酒肆也瞬间崩塌，夷为平地。夫人一把将刘明拽起，骑在龙体之上。夫人道：闭眼！ 刘明便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昏沈，便睡去了。 六 待刘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条茅亭酒肆之中，环顾四周，是一大片的梅林。正是初夏的午后，又难得不是梅雨天，阳光从枝繁叶茂和累累果实的缝隙透出，洒在刘明的脸上。 沽酒的店家在简陋的柜台里坐着喝茶，笑吟吟地望着刘明。 刘明感到头有点疼，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经历了骄奢淫逸，富贵贫贱，流浪生死，还有仙女救命等一番荒诞不经之事…… 脚边放着一个像葫芦一样的容器，老母亲说那叫青田核，乃是乌孙国出产的一种青田核所制，不知道是什么树结的，也不知道它的果实何容，芳华何貌。 母亲说此物乃是家里的传家宝，临终前曾交代要把它交送到鹄鸣山，只有天师知道它的价值。 刘明想，一个破葫芦而已，天师怎么会在意，便装了六七升米准备送给天师，因天师平素不收金银，只收五斗米，看来天师确是个爱米之人。 不成想，中午来在了鹤鸣山下，口渴饮杯酒水，便醉倒在了这青梅林的茅亭酒肆中。 刘明坐起身来，道：店家，你这青梅酒醉人可是不知不觉呀。 店家道：年轻人，酒要少吃，事要多知。 刘明起身走出梅林，来在山脚下的石阶前，但见一钟乳石碑，高约三尺，宽有尺八，碑上镌刻「正一盟威之道」六个大字，再抬眼望去，在山顶的云雾之中，略有宫观楼阁隐约其间，空中飘飘忽忽传来道人的吟唱： 伏以清明重霄上，一重天外一重天，郁罗箫台下，欲色界中无色界…… 刘明嘿嘿一笑，便抬脚向山上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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