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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的第三种现实

 置身于宁静 2023-03-16 发布于浙江
艺评

似乎去世多年之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才真的去世了;而他出生的那座小镇,甚至想改成他小说中的名字——马孔多。他的现实因他起笔而生,又因他落笔而终。

作为文字巫师,读者心目中的马尔克斯更古老更凄寂,他在拉丁美洲葳蕤的香蕉林中密植致幻蘑菇,在金刚鹦鹉之侧安插吞噬婴孩的兵团飞蚁,在小镇传播失眠症,让尸身长出22米头发,以现实的奇幻部分和魔幻的现实部分做为踏板,将笔底的一切送入狂想的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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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籍画家阿尔弗雷多·扎尔赛作品,《米却肯的人与风景》

新旧文明交汇之处,注定成为某种精神集市,比如拉丁美洲。在那里,人们用孤独置换自由,就像用乡愁置换新生,用艰辛置换平静,用偏激置换骁勇,用寡闻置换纯粹。

但孤独不是自由的代价,两者一样,都是人类的宿命。人,如萨特所说,“被宣判为自由,因为他一旦被抛入这个世界,就必须对其所做的一切负责”。自我意识使人与自然分离,成为孤独而自由的存在者,于是孤独成为现实之母,自由成为虚构之父。即便如此,魔幻现实主义的诞生仍像一个奇迹:不论在闷热多汁的雨林,逶迤着绿蛇与蝎子的草场,还是高寒荒凉的山地,西班牙帆船、蒸汽机车、联合果品公司和独裁大族长永远统治着他们。印第安巫术、非洲咒语、伊斯兰传说与弥撒曲混响;黑狗、鸽子、尖叫的儿童与鬼魂并立;沼泽、瘟疫、爱情和电影院一起吞噬着人群……

此处应该有一口坩埚,悄然提炼着热带之金,用黑人、红人、白人的三昧真火,将现实和非现实熔炼为第三种现实。

因为《恶棍列传》,安赫尔·弗洛里斯认定博尔赫斯是第一位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但更多评论家小心翼翼地将他推回超现实主义阵营。巴尔蒂维耶索认为他的文字之根在图书馆,却不在南美的土壤中。的确,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档案馆的油墨气息压掉了锦葵、牝马和水洼的味道。那种超现实色彩源于陌生的时空:中东、远东、古埃及与古希腊,其小说更像寓言。如果担任家禽检查员的时间更长一些,他或许更能接通美洲的地气。而博尔赫斯自己索性不承认魔幻现实主义这一命名的科学性。

阿莱霍·卡彭铁尔是公认的第一个,至少是第一批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心理与潜意识超现实之外,他发现了现实本身的超现实之处:新大陆上诡异的自然现象,因巫术而反复发生的小概率事件。在巴洛克回旋曲式中,拉丁美洲特异的混血幻想与南欧的宗教激情交替进行,产生了一种游离而又贴肉的文字风格,他自己将其命名为新大陆巴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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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墨西班牙女画家雷梅迪奥斯·巴罗作品,《走向塔楼》

阿斯图里亚斯有意转换视角,以印加之眼破除欧洲文明之相。“万物皆灵”,用这个印第安观念感知拉美的西方文明现实,这种方式应该算是陌生化理论在危地马拉的运用:对人们熟悉的事物进行再观察和新传达,通过陌生视角所造成的疏离感,唤回潜伏于人们意识中的元初存在

魔幻现实是第三种现实,它驶离现实的此岸,又拒绝超现实的彼岸。他们在现实中采集详实的细节,再依照超现实的逻辑进行拼接,用此岸的钢筋水泥建造彼岸的海市蜃楼。就像吉马朗埃斯·罗萨笔下的父亲,往返于大河的两岸之间,使自己的生命化为第三条岸。2012年莫言获诺奖时,颁奖词中刻意使用了幻觉现实主义一词,诺贝尔委员会似乎有意将魔幻现实主义留给拉美。

面团并非面粉和水的简单混合,而是一场隐蔽的乳化、溶解、水合、聚合反应。魔幻现实主义便是一个奇异的面团,它常以新闻报道的写实原则描述神奇荒诞的幻象,同时建立纯属个人的坐标系与时空观,对世界进行均质变形——某种原始能量引发了这种时空异变,它来自一个超离现实模式的个体生命,自由、孤独、野蛮、狂妄,视“万物为刍狗”,又混沌天成,发于本能

马尔克斯不是拉美文学爆炸的引线,而是炸药。在好汉林立,相互睥睨而又惺惺相惜的拉美文坛,他是凯撒。某些作家以静态的变形搓揉现实,他却凭动态的变形将时间轴扭为一根费马螺线:在《百年孤独》的马孔多小镇,布恩迪亚家族的始祖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本想成为亚里士多德般的建构者,但是无法突破荆棘沼泽的围困,只好退转为炼金术士。而他的子孙,要么独具惊人的生命力,播种机般繁殖后代,也播撒死亡,成为生存意志的俘虏;要么为超人的智慧所捆缚,佩戴着孤独的族徽,深居于理性的迷宫。女儿们则或为散发着致命气息的通灵处女,或为天然欢实、生养一切的茁壮地母。希腊神话般的乱伦关系和人物轮回卷曲了时间轴,独裁者、跨国公司、军事政变、文明与科技又依据其上搭建出各自的现实框架。其叙述方式堪称古朴,以吉普赛人的羊皮古卷为线索,相类于《红楼梦》假托石头记书,《堂吉诃德》冒称阿拉伯手稿,《当代英雄》源自高加索少尉的炉边回忆。但其叙述节奏却如同嵌入了高能加速器:在创作者强大的意识磁场中,六代之间的百年故事,纷纷脱离现实表象的原位,朝向觉知深处的个体生命感快动而出,历史时空被极速撕裂,再被莫名重组,无数人事意象喷薄聚敛,从有到有,幻生新形,随之一个面目奇异的世界呼啸而过。这是一部本该消耗十年心血的巨著,作者却在18个月的大定中完成全稿,其中调用的生命能量超出想象。它必来自民族灵魂的深处,作家将自身探针一般扎入集体无意识洪流,把一种人类的文明史压缩于一个家族的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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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罗作品,《摩西》

自《巨翅老人》起,马尔克斯的精神根系渐渐萎缩,魔幻之翼也随之凋衰。那位失事的天使或可看做后现代的耶稣,他身陷鸡窝,被神父验明为牲畜,法力又时常跑偏:让失明者长出牙齿,让麻风病人生出向日葵。这一片段使人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教主永远被教徒误解,孤独往往是驱使英雄走向独裁的培养皿。到《家长的没落》,马尔克斯似已无力或无心超越现实。而另一边,他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彻底落地,将父母情史孵化为一段民族心灵史,行进于另一条创作之路。

旧世界的文明或可为原矿,新世界的能量或可为薪火,但必有一个强悍深邃的生命化作坩埚,才能提炼人类的精神黄金。现在,这座坩埚龟裂,金液流淌于大地,等待新的炼金师将其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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