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上音频来自子曰的朗读，欢迎收听。
① 清朝乾隆末年，一部名叫《红楼梦》(原名《石头记》)的小说，在市面上悄然流行起来，行情不断看涨，成为了紧俏商品，一部《红楼梦》手抄本要卖到十几两银子。 乾隆心腹、宠臣和珅为哄乾隆开心，就搞了一本《红楼梦》进献给乾隆。谁知乾隆看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 咦？明珠家事？我读书少，你皇帝也不能骗人嘛。 我跟你讲，《红楼梦》我还是有“研究”的，虽然因为----咳~咳，因为忙没看完，但是其中的“重点”章回我还是读过的，比如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据今人考证，《红楼梦》其实写的是曹家的事。那么，乾隆皇帝为何说写的是明珠家的事？明珠是谁？明珠家又发生了哪些事？ ② 清世祖顺治十一年(1655年)冬，北京，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城中明珠府上灯火通明，全府上下行色匆匆。随着一声清脆的嘤儿啼哭声，纳兰明珠的长子成德呱呱落地，他的到来，仿佛驱散了冬天的寒冷，明珠府内暖气融融、一片欢腾。 纳兰性德，字容若，原名纳兰成德，“成德”来自《易经》中“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后为避皇太子保成的名讳，纳兰成德改名纳兰性德。 我们知道，纳兰性德不但是学术界的研究热点，在民间，更有一个庞大的“粉丝团”，他还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粉丝们都亲切地称他容若、公子。 纳兰容若，光看名字，就是一阙清新绝美的词，纯任灵性、不染纤尘，在唇齿间翕动流淌，芳香馥郁。 纳兰的出生虽没有贾宝玉“衔玉而生”的那份神秘，但他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身上带的光环一点都不比贾宝玉少。 纳兰家族是纯正的贵族血统，与清廷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满洲八大家族之一。我们所熟知的慈禧太后，就出自叶赫纳兰氏，又译为叶赫那拉氏。 纳兰性德的曾祖父金台什，和康熙皇帝的曾祖母孟古格格是亲兄妹，皇太极建立大清国后，追尊母亲孟古格格为孝慈高皇后。 纳兰性德和自己同年出生的康熙皇帝是没出五服的表兄弟。纳兰的母亲爱新觉罗氏，是多尔衮的哥哥——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被诰封为一品夫人。 用纳兰自己的话讲，他出生于“缁衣京国，乌衣门第。” 纳兰和康熙是表兄弟，这是血亲，他们之间还有世仇。纳兰的曾祖父金台什被康熙的曾祖父努尔哈赤绞杀；纳兰的外祖父英亲王阿济格则被顺治赐死。 纳兰的出生，似乎给父亲纳兰明珠带来了好运。纳兰明珠的仕途从此一路开挂，他从蓝翎侍卫起家，历任内务府总管、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太子太师等等。 纳兰明珠是精通满汉文化的大学者，曾经充当经筵讲官，专门给康熙皇帝讲授儒家经典和汉族文化。 纳兰明珠在平定三藩、收复台湾、治理黄河、平定噶尔丹、抗击沙俄等方面都立下了不朽功勋，深得康熙倚重，是康熙朝的一代名相，权倾朝野，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纳兰的一生，也是在他父亲明珠的事业蒸蒸日上的阶段度过的。 ③ 纳兰出生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受到书香门第潜移默化的熏陶，他也很快成长为一位文采风流的翩翩公子。 纳兰“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善为诗，在童子已句出惊人。”这是纳兰老师徐乾学对纳兰的评价。 这首《上元月蚀》大约是纳兰十岁时所作：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纳兰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17岁时入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18岁中举人，19岁便在会试中第，成为贡士，接下来即可参加殿试，考取功名。 值得说一下的是，纳兰在入国子监之后不久，就深得国子监祭酒徐元文赏识，徐元文将纳兰推荐给自己的大哥、名满天下的大儒徐乾学。 这徐家兄弟可不得了，徐家三兄弟号称“昆山三徐”，是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顾炎武的外甥。徐家三兄弟科考时，中了两个探花一个状元，是当时名闻遐迩的博学大儒，尤以老大徐乾学最为出名。 纳兰容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姿容俊秀之人，用他的同事兼好友曹寅的话讲“貌姣好”。 众所周知，曹寅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家和纳兰家的境况很相似，主人都曾是皇帝身边红人、家族都曾盛极一时，最后都因权力斗争而土崩瓦解。 曹雪芹想必对纳兰家事、纳兰的诗词都了然于胸，那么他在写《红楼梦》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参照”，难怪乾隆会说《红楼梦》说的是明珠家的事。 才情崩溢、风度翩翩的纳兰对自己也是自信满满，他将自己早期的诗词整理出来，命名为《侧帽词》。 为什么叫《侧帽词》呢？这和一个著名的历史典故有关。 魏晋南北朝的时候，有一个叫独孤信的人，他既善于骑射又富有文采，聪明过人。他担任过多种要职，如陇右十一州大都督、秦州刺史等等，授柱国大将军、尚书令、卫国公等公爵，总之他是一个大官。 更绝的是，他还是一枚超级美男，据说貌比潘安，姿容绝世，男人见了会自卑，女人见了会尖叫，用现在的话讲，是实力派兼具偶像派的明星人物了。有如此颜值又何必有如此才华？有如此才华又何必当这么大的官？ 他还被人戏称史上“最牛岳父”，他生的七个女儿中，有三个是皇后，其中最著名就是隋文帝的独孤皇后了。 据说独狐信在秦州做官的时候，一次他出城打猎，回来的时候，一阵大风将他头上的帽子吹歪了，他急着赶回城，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谁知第二天，他发现全城男人帽子都是歪戴的。这就是“侧帽风流”的故事。 纳兰将自己的词集命名为《侧帽集》，显然希望自己也要做像独狐信那样的风流人物。 纳兰自比独狐信，当然不是瞎比，看似文弱书生的纳兰，不但长得帅，他也善骑射、会武功。 纳兰属于满洲正黄旗，是如假包换的“八旗子弟”。 一提到八旗子弟，可能你的脑海中立即会浮现一个提笼架鸟、吞云吐雾的纨绔子弟形象。 其实，在满族刚入关的时候，是非常重视贵族子弟文武双修的，按规定，八旗子弟必须学习骑马射箭。一个朝代，在它刚建立的时候，总是朝气蓬勃的，清初的八旗子弟还是颇具实力的。 《清史稿》载：纳兰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习骑射”，长大后更是“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骑马打猎的时候，纵马驰骋，弓箭拉得噼里啪啦响，百发百中。多么威武生猛呀！这样的容若，你熟悉吗？ 年纪轻轻，文武双修、才华横溢的纳兰很快在京城声名鹊起，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太傅明珠家的公子真不是一般人呀！ 值得说一下的是，康熙征讨三藩叛乱的时候，无官无职的纳兰数次上书朝廷，要求出征上前线为国效力，虽然被康熙驳回，但显示了年轻纳兰的热血豪情和急于建功立业的急迫心情。“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荆江日落振云低，横戈跃马今何时。” 看到这里，纳兰的完美人设是不是已经完美地征服了你？呵呵，然而，老鸡汤曰：没有谁的人生可以完美无缺。那么相门公子、才华爆棚、姿容俊逸的纳兰，他又有哪些烦恼和忧愁呢？ ④ 我们知道，纳兰被称作清代第一才士，特别是在词的创作方面，更是得到一向苛刻的国学大师王国维的盛赞：“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也就是说，在王国维看来，元明清这三个朝代，可以和北宋词人媲美的词人，竟然只有纳兰一个！ 但纳兰的词又有别于北宋所谓的“豪放”派、“婉约”派，他被称作“千古伤心词人”，或许可以叫他“凄婉”派，纳兰在他留世的三百多首词中，有人统计，“愁”字出现了90次，“泪”字出现了65次，“恨”字出现了39次。可谓满卷皆是凄凉语。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是人间惆怅客。 可能有人会问了，他要啥有啥啥也不缺，有何惆怅的、有何伤心的，是不是太矫情了。 纳兰性德：你才矫情呢，你们全家都矫情。 呵呵，咱不跟偶像斗嘴，我给你分析一下： 我们常常说，性格决定命运。纳兰身上最主要的性格标签是“多情善感”，这是造成他人生悲剧的最主要原因，“多情自古原多病”，“多情善感”也必然会影响到他的身心健康。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纳兰，“自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他偏偏为情所困、为情所累，爱情、亲情、友情都在不停地消耗着他的生命。他甚至还特意给自己刻了一枚闲章，上面就刻了四个字：“自伤情多”！ 先看爱情。 都说初恋是男人心头的“朱砂痣”，多情的纳兰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初恋。 《鬓云松令·枕函香》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枕头上还余留着几缕幽香，美丽的春光，乍泄穿过初开的鲜花，悄悄地洒在小路上。和你相约黄昏后，缠绵细语。分手后，相思成病，借酒消愁。昨夜的东风不停地吹，那孱弱瘦瘦的梨花零落了一地。 夜深了，镶银的屏风已经掩上。孤独的人，在花径上静静伫立，什么地方传来了箫声，婉转凄凄，凄凄惨惨，就像当初我和你分手时，在你耳边的忧伤细语。月华如练，照在并蒂红豆蔻上。如今，月色依然，你过得还好吗？ 这首词很像是纳兰怀念他的初恋而写。至于纳兰的初恋情人是谁，为什么没有修成正果，因史料缺乏，我们无从得知。 就像中国传统绘画的留白，这也给那些编剧们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 在影视剧或小说里，编剧作家脑洞大开，说纳兰的初恋是他的表妹，后表妹选秀入宫，成了康熙的妃子。纳兰为了心上人，乔装打扮冒死入宫偷会恋人，上演了一出和皇帝争女人的“三角恋”。 好看是好看，但千万别当真，当真你就上当了。 有人说，初恋就是用来回忆的。只是对词人来说，对纳兰来说，初恋有多么的美好，他就有多么的悔恨、多么的自责。 这首《木兰花·拟古决绝词》虽然不确定是为初恋而写，但从其中表达的感情来看，却和初恋极为相似。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变。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全词中最直白平淡的一句，却也是感情最为浓烈的一句，引得无数人与之共鸣，仅凭这一句，纳兰就“圈粉”无数。 是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初见时的美好，那种确认过的眼神、那种眼前人是心上人的心动感觉会伴你终身。 ⑤ 屋漏偏逢连夜雨。上文说过，19岁的纳兰会试中第后，成为贡士，即将在来年参加殿试。或许是遭受失恋的打击，这时候纳兰却突然感染风寒，病倒了，错过了殿试的时间，“万春园里误春期”。 离金榜题名仅一步之遥，却突然从人生巅峰坠入谷底，这对渴望功名立业的纳兰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暴击。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我不能像其他进士一样，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大道游街，不是因为我的水平不行，是我的运气太差。本来这时候应该在皇帝面前展现才华，却因生病不得不躺在家里的病榻上，整天愁眉苦脸，“晓榻茶烟揽鬓丝”----- 《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多情的桃花，不愿“无情”死去，感谢东风，把她吹到我的窗间，陪伴窗内那个懊恼的人。 有谁可怜我像“沈腰”一样日渐消瘦，我的消瘦慵懒不是因为伤春，只是因为痛失高中的机会。这里的“芙蓉”指的是芙蓉镜，寓指科考仕途。 ⑥ 年纪轻轻的纳兰，刚出道就接连遭遇失恋、科考“失利”两次重击，原本“多情善感”的他病倒了，遭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几乎一蹶不振了。 就在纳兰陷入人生低谷、茫然无措的时候，卢氏的出现，如同一缕晨光从东方喷薄而出，驱散了纳兰心中的雾霾。 卢氏就像曹子建笔下的洛神降临人间，她，美丽、优雅、翩若惊鸿，让多情多病的纳兰公子重新焕发了激昂的生命活力。 卢氏是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之女，是典型的名门之后、大家闺秀。 虽说这桩婚姻是政治婚姻，纳兰明珠把儿子的婚姻作为政治工具，以巩固他在朝中的地位。 但万幸的是，卢氏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奇女子，“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晴，恭容礼典。”她出身大户人家，却没有一点娇小姐的做派，她胸怀宽广、善解人意，她满腹才华，气质高雅，她就是纳兰苦苦寻觅的红颜知己，她就是纳兰所说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是纳兰向世人宣告，卢氏就是他最爱的人，就是陪他一起走过这一生一世的人。 新婚燕尔，有了爱妻卢氏陪伴，纳兰满血归来。他们读书泼茶、吟诗品酒、并吹红雨、同倚斜阳----- 好事连连看。纳兰在洞房花烛一年多后，又金榜题名——在参加殿试补试中获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 只是有点奇怪的是，考中进士后，别人都安排了工作，唯独纳兰被“凉”着，迟迟收不到任职通知。 纳兰既郁闷又纳闷，搞不懂他这个表哥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无奈的纳兰也只能苦苦等待。 康熙被称作“千年一帝”，除了他出众的“武功”外，他还有出色的“文治”，他兼容并蓄，特别提倡学习、推崇儒家文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皇帝这么喜欢汉文化，下面大臣官员竞相仿效，全国出现了学习研究儒家学说的新风尚。 自幼就接受儒家传统文化教育、满腹才华的纳兰，自然也就成了引领时尚的先锋人物。 待业中的纳兰，在妻子的陪伴、帮助下，继续编纂以前未完成的大型儒家经解丛书——《通志堂经解》。 最终历经三年，在纳兰22岁这一年，共一千八百多卷，囊括了140多种儒家经典的皇皇巨著——《通志堂经解》定稿完工献给朝廷，获得了康熙皇帝的高度赞誉。 纳兰不仅是诗人、词人，他也是一名优秀学者。他能在22岁的年纪就完成这样的巨著，足以看出他深厚的学术功底。虽说《通志堂经解》是团队合作的成果，但作为主编的纳兰，无疑在其中起了主导作用。 此外，他撰写的《渌水亭杂识》，除了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及传统文学现象等做出生动点评外，还对西方的天文、历法、农业、军事等科学技术做了介绍。 梁启超在评价纳兰在清代的学术地位时，他这样说：“清初学人第一”。 ⑦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要问纳兰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是什么时候，无疑是20到22岁同卢氏在一起的日子。两个灵魂相悦的伴侣，琴瑟和鸣、心心相印，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赞美他们都不为过，真的像烟花一样的绚烂。 可为什么偏偏烟花易冷、幸福的时光如此短暂？世间最美的东西不能长久？！ 康熙十六年(1677年)，卢氏产子后因风寒去世，她犹如一株娇艳的红豆蔻，生命之花未曾怒放，便已凋零。 呜呼，哀哉！呜呼，悲哉！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独面西风，飘零的黄叶闭堵了轩窗，立尽残阳，往事如烟。醉酒后酣睡，你蹑手蹑脚从我身边走过，小心翼翼地给我拉了拉被角。赌书泼茶的日子，仿佛又听到你的笑------ 而今，这些寻常小事，你为什么就不能再陪我一次？ 这首《浣溪沙》堪称纳兰词经典中的经典，平淡的语言，诉说着寻常的过往，却给人以最深的触动，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瞬间让人破防，我不要你的千山万水，只要有你问我粥可温、只要有你与我立黄昏、只要有你和我一起捉迷藏-----
卢氏去世后，灵柩停放在双林禅院，时间长达一年多，停灵时间大大超过亲王贝勒，这是违反礼制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纳兰舍不得让妻子就这样离开自己，他也始终不愿相信妻子就这样永远地离开自己了。 他经常去双林禅院看望妻子，在妻子的灵柩旁挑灯夜坐，直到寺庙传来僧人诵经的声音，他这才发现已到了寺庙里做早课的时间了。 这首《忆江南》就是纳兰有感而发写下的悼亡词：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而纳兰悼亡词中，这首《蝶恋花》更是让人“不忍卒读”： 《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不辞冰雪为卿热”是一个典故，出自《世说新语》，这是一个感天泣地的爱情故事： 三国时期魏国有个名士叫荀粲，他娶了一个倾国倾城的貌美妻子，在那个风流浪漫时代，他却对妻子忠贞不贰，夫妻感情甚笃。 可不幸的是，几年后，妻子得了重病，高烧不退，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此时正值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为了给妻子退烧，他脱光衣服跑到院子里，让冰雪将自己冻冷，然而回屋贴抱着妻子，试图给妻子物理降温，可终究没能挽回妻子的生命。 妻子去世后，他迟迟不让妻子下葬，天天守着灵柩发呆。别人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再重找一个，何必这么伤心呢？他回答：佳人难再得。 余生再无倾城色，一草一木皆相思。不久，荀粲因悲伤过度去世，年仅29岁。 纳兰在词中引用这个典故，是想说明，他对妻子的感情跟荀粲一样，只要能换回妻子的生命，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卢氏去世后，纳兰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号“楞伽山人”，这个别号来源于佛家经典《楞伽经》，显示了他对红尘俗世的空寂感、虚幻感和无力感。 同样，他后期出的集子叫《饮水词》，也来源于佛家故事，取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世间的冷暖甘甜，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懂。 擅长丹青的他，想给妻子画张像，可是“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纳兰也只能在梦中与妻子相见，妻子对他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这一场生离死别，几乎耗尽了纳兰对生命的所有希望，“知己一人谁是？已矣。” ⑧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生活的步伐不会为谁而停留。 纳兰中进士后，经过一年多的等待，终于等来了任职通知——被康熙皇帝任命为三等侍卫。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个任职，当然也是令所有人羡慕的任职，除了纳兰外。 三等侍卫是正五品官阶，比那些状元榜眼所授的翰林院职位更令人瞩目，地位高待遇好，关键是，距离皇帝近，贴近领导的好处谁都懂。 对于这个任命，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了，他认定这是皇帝对纳兰家的恩宠，因为他也是从侍卫做起，最后青云直上的。说到纳兰明珠就再多说几句。 上文说过，纳兰明珠因功绩卓著而得到康熙的倚重。纳兰明珠纵然功绩赫赫，但他也是一个弄权贪财之人。他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污受贿，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大贪官，最终落了一个被罢官抄家的下场。 纳兰和营营苟苟的父亲在价值观、人生观上截然相反。 他“孤芳致洁，昏波不染”，自称“不是人间富贵花”，对名利富贵看得很淡。父亲的不光彩行为，对光明磊落的纳兰来说，近乎一种耻辱，但纳兰又是出了名的孝子，对父亲的所作所为也无能为力。 纳兰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他敝屣富贵粪土王侯，唯独对感情看得很重。 他结交朋友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很少结交豪门显贵。他结交的朋友中大多是一些失意、落魄的汉人文士，如顾贞观、江南三布衣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等等，纳兰既敬仰他们的才华，又羡慕他们的自由。 纳兰经常在明珠府中渌水亭设宴，和他们吟诗作赋、把酒言欢、纵论天下，渌水亭也见证了一段满汉文化融合的和谐岁月。 顾贞观好友吴兆骞，因丁酉科场案蒙冤被流放至宁古塔，顾贞观向纳兰求助。纳兰并不认识吴兆骞，吴兆骞的案子可是顺治皇帝亲自过问定调的，想翻案困难重重。 但纳兰为顾贞观的真诚所打动，冒着巨大风险，许下五年期限，一定让吴兆骞返归家乡，最终历尽波折营救成功。 皇帝侍卫，在别人眼里是不折不扣的“肥差”，纳兰为什么一点都不高兴呢？ 一是卢氏过世后，纳兰对人生有了更多感悟，对所谓的功名看得更淡了。 二是纳兰的人生理想之一，就是想做一个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进入翰林院才是他最向往的事。 三是侍卫工作天天围着皇帝转，事无巨细，既当保镖，又是秘书，有时候还得陪皇帝吟诗弄赋的，免不了要阿谀奉承一番。说得难听点，侍卫就是供皇帝差遣的奴才。 而纳兰是一个极度追求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的文士，不是一个投机钻营的政客，你让他去做伺候人的工作，哪怕伺候的人是皇帝，他心里也是极不高兴的。 ⑨ 对侍卫工作不喜欢归不喜欢，但圣命难违，纳兰不得不就任。 康熙皇帝跟别的皇帝不一样，历史有许多“宅皇”，最出名的当属明神宗朱翊钧，三十年不出宫、不理朝政，看看谁敢跟朕比“宅”。哈哈，确实够奇葩的。 康熙偏偏有“多动症”，就像一头雄狮，昂首阔步威风凛凛，一天到晚巡视他的领地。据统计，康熙一生，重要的远途出巡为三次东巡、六次西巡、六次南巡，三次北征，亲征噶尔丹------ 那打猎、避暑等北京周边游就无法计数了。 纳兰作为康熙器重的带刀侍卫、文学侍从，只要康熙外出，基本上都陪在康熙身边。而敬业的纳兰也很好地完了各项任务，从未出现过差错，“上有指挥，未尝不在侧，无几微毫发过。” 纳兰出色的工作也获得了皇帝的肯定，康熙经常赏赐给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礼物，以资鼓励。 但伴君如伴虎。君心深似海，皇帝心里到底想什么，纳兰猜不透，唯有小心伺候。他给朋友的私信中经常谈到自己的这种恐惧和焦虑，“惴惴有临履之忧”，如临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那么纳兰在其九年的侍卫生涯中，在仕途上的最大政绩是什么呢？ 笼统地讲，皇帝的安全就是他的最大政绩，具体地讲，有这样一件事，很能说明康熙皇帝有意对纳兰进行考察，以期“将大用之”。 什么样的事情呢？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康熙任命纳兰为特使，率大军出使觇梭伦诸羌，侦察敌情并对少数民族部落进行安抚。而纳兰最终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传达了康熙皇帝的旨意，安抚了民众，同时也侦知了准噶尔部的动向，“卒得其要领还报”。 多次扈从康熙出塞巡视，作为词人的纳兰，不但擅长爱情词，也给我们留下了诸多风格不同的“边塞词”，比如这首《长相思·山一程》：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全词朴素自然，不事雕琢，自然雅致，直抒胸臆。“夜深千帐灯”一句清旷高远、意境壮美，营帐绵绵，灯火辉煌，远远望去，就像无数只灯笼挂在漆黑的夜幕中。 北风裹挟着雪花，拍打在营帐上，惊醒了熟睡中的将士，勾起了他们对故乡的思念：这是什么鬼地方呀，我们在家乡可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 再看一首《南乡子·何处淬吴钩》：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年轻气盛的纳兰，曾经在清朝廷平定吴三桂叛乱时，频频上书，希望上前线“横戈跃马”、建功立业。 随着爱妻卢氏的离去，他对生命有了全新的认识，“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流年似水，人生终究不过是一场梦而已，英雄又能如何，还不是“总白头”、“只废丘”。 ⑩ 出使梭伦，纳兰圆满完成任务归来，从三等侍卫晋升为二等侍卫。可对纳兰来说，他对升职加薪没有任何兴趣，这种寄“皇”篱下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向往江湖自由，渴望人间真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卢氏离开他六年了，尽管家中又安排他续娶了官氏，还有侧室颜氏，但曾经沧海难为水，真正的红颜知己、灵魂伴侣可遇不可求，谁也不能取代卢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官氏、颜氏也只是父母强加给自己的生活伴侣而已，“一种娥眉，下弦不如上弦好。”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纳兰一生中最重要的知己有两个，除了红颜卢氏外，还有一个江南文人顾贞观，顾贞观是最了解纳兰生活的孤独和内心寂寞的人了。 在顾贞观的牵线搭桥下，纳兰结识了一位美貌的江南才女——沈宛，这是他一生中爱过的最后一位女性。 沈宛是清初非常有名的女词人，有《选梦词》传世。 1684年，纳兰随驾康熙南巡。在江南，纳兰见到了沈宛，两位才人一见钟情。 沈宛只是江南一名普通的民间女子，而且是一名歌女。康熙年间，满汉禁止通婚。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的特殊年代，纳兰明珠也不允许纳兰明媒正娶一个身份微贱的汉族女子。 纳兰和沈宛的爱情刚刚开始，就面临国法、家法两大阻力。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纳兰对爱情的向往，“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度。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 这对有情人排除万难，终成眷属，沈宛成了纳兰的外室。 情如风雪无常，却是一动即殇。相爱容易，相处太难。 首先他们的爱是不平等的，外室连妾的地位都不如，根本就没名分，这点沈宛还能忍受，让沈宛不能忍受的是，纳兰要么陪皇帝“出差”，要么在宫中值守，陪她的时间很少，沈宛在北京的主要状态就是等待，就是独守空房。 这是沈宛写的《菩萨蛮·雁书蝶梦皆成杳》：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纳兰下班了，天都很晚了，还不辞辛苦骑着马来看她，马就系在月光下，这是沈宛最快乐的时光。 只是这快乐的时光太少了。等到天明，为你留着灯，满腹的心事和谁说呢？醒来，辛酸的泪水滴落在衣裳上。 沈宛是一个思想有主见的才女，她可以不要名分，但无法接受爱情的冷落，最终她还是和纳兰分手了。她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江南。 《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和沈宛的爱情悲剧，成了纳兰的爱情绝唱，他最后的爱情幻想破灭了。 在这份爱里，他们都没错，错的是那万恶的社会，错的是他们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今才道当时错”只不过是纳兰无力的呐喊，欢期无期，落尽梨花，残月西垂！ ⑪ 沈宛的离去，成为压倒纳兰的最后一根稻草。沈宛离去之后不久，“多情自古原多病”“体质的纳兰，病倒了，这一次他再也没能挺过来，他给世人留下他生命中最后一首《夜合花》诗后，像夜合花一样倏忽凋零。 人间无味，心字成灰。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三十日，而这一天也是他爱妻卢氏的忌日，我宁愿相信这不是巧合，我也相信他是带着微笑离开的----- 直至病逝，纳兰仍是康熙身边的一等侍卫，康熙对他的“将大用之”未及实施，这，并不重要了，也许从卢氏去世的那天起，纳兰的心便随卢氏而去，卢氏便是他的生死劫，“此生如若不是你，何愁青丝配白衣。” 一往情深深几许。纳兰的一生只为了一个“情”字，爱情、亲情、友情。因为赤诚，他为情所累，为情所殇，铸就了他一生中很多错误，“而今才道当时错”。 三段爱情三次重击，爱也浓烈，思亦断肠。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多舛，这也许就是纳兰的宿命吧。 他渴望浪迹江湖闲云野鹤，却偏偏生在豪门相府承家继业。 他渴望做一个文人雅士，风流倜傥、曲水流觞，却无奈在皇帝身边带刀侍卫、如履薄冰。 他一生渴望自由，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在压抑中度过一生，半醉半醒半浮生。 唯至情之人，方可作至情之文。 他的词，唯美，真情，凄婉，哀感顽艳，深深地触及你我的灵魂，这是他用生命写出来的，是他最真实的生命体验。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他的生命犹如一颗流星划落人间，虽然短暂，却是最美，最震撼的！ 我是人间惆怅客。 <终>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