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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以笔为枪”

 明日大雪飘 2023-03-17 发布于上海

孙犁:“以笔为枪”

——为纪念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而作

侯军

1981年8月5日,孙犁先生为即将付梓的《孙犁文集》写了一篇自序。当时,他已年近七旬,在总结自己的文字生涯时,他写道:“我回避我没有参加过的事情,例如实地作战。”
孙犁早年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也有过被日寇子弹擦耳飞过的险境,也曾一度怀揣手榴弹随时准备与敌同归于尽……但是,老作家也坦承,自己虽然曾被批准佩枪,却从未放过一枪。他一辈子的“武器”,始终是他的那支笔杆,他是名副其实的“以笔为枪”的战士。
然而,这位“以笔为枪”的战士,在其漫长的文字生涯中,确有相当一段时间是以“战地记者”的身份,活跃在晋察冀边区的抗战前线;也曾以一名作家的文笔记录过解放战场的实况,其所完成的同样是“战地记者”的使命。只不过,他后来写下的那些行云流水般的美文,如《荷花淀》《芦花荡》,如《山地回忆》《铁木前传》《风云初记》……都太有名、太出色了,几十年来一直被几代读者所喜爱,正所谓“香远益清”,历久弥新,以至于遮盖了他笔下的那些“金戈铁马”“战火硝烟”;而那清新柔美,个性鲜明的白洋淀上的“水生嫂们”,更以其独有的阴柔之美的持久魅力,柔化了孙犁早年作品中的“铿锵步履”和“青春遗响”,渐渐地,那些饱含青春热血的激扬文字,被岁月尘封,被记忆埋藏,逐渐消弭于时间的烟尘之中……
显然,这并不是孙犁先生本人所愿意看到的——同样是在《孙犁文集》自序中,他特意写下这样一段话:“现在证明,不管经过多少风雨,多少关山,这些作品,以原有的姿容,以完整的队列,顺利地通过了几十年历史的严峻检阅。我不轻视早期的作品。我常常以为,早年的作品,青春的力量火炽,晚年是写不出来的。”
孙犁先生如此看重的早期作品,正是他作为“战地记者”所采写的那些充满豪迈激情,洋溢着高昂的军人血性的战地报告和现场特写——这些充满阳刚之气的文字,在我看来,恰恰是孙犁此后那些以阴柔而闻名的文学名篇的基石和底色。
在纪念孙犁先生逝世20周年之际,重温他的早期作品,依旧像几十年前初读这些作品时那样被深深感动。充盈在字里行间的那股雄健之气,与其后来的作品风格迥异,其笔力之粗豪,格调之激越,情感之浓烈,语言之铿锵,都与他的其他文体创作截然不同。这种充溢着勃勃生机的青春印痕,恰好向我们展示了孙犁作品的另一个重要侧面:原来在他那阴柔、婉约的“典型风格”背后,一直潜藏着阳刚的、激越的、勇武的精神底蕴。倘若抽空了这种坚实而深厚的精神底蕴,余下的阴柔就会变得苍白无力,空洞无骨。由此,也就不难解答:那么多作家写过战争中的女性形象,为何惟有孙犁笔下的“水生嫂们”个个神采飞扬、顾盼灵动,柔中寓刚,令人难忘?原来在孙犁那里,阴柔缘以阳刚为支点,阳刚亦托举着阴柔之力度。由此观之,我们今天重新探究孙犁先生早年的战地记者生涯,重读其战地报道中的“青春的遗响”,其意义也就不言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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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孙犁(左一)在晋察冀边区阜平河西村。

在孙犁早期的战地文字中,较有代表性的有《冬天,战斗的外围》、《王凤岗坑杀抗属》、《游击区生活一星期》以及《唐官屯光复之战》等篇章。
《冬天,战斗的外围》写于1940年冬。当时日寇对冀中平原进行了疯狂的大扫荡,边区军民奋起反击。在这血与火的战斗中,孙犁作为晋察冀通讯社的记者,深入到残酷战斗的第一线,实地采访,以笔为枪,和边区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他的豪情凝聚笔端,对英雄的赞颂,对敌人的仇恨,一齐化为奔腾的潮水,宣泄而出,构成了这篇作品高亢奋发、雄浑激越的主旋律。
在文章的第一节。作家写道:“战斗展开在沙河两岸了。在同一个时刻,所有边区的战士和人民都排成了队列,军纪如铁,猛如虎,矫健如鹿。”语言顿挫有力,展现了临战前的气势。接着,他以亲身见闻,粗线条儿的勾勒了我军战斗准备的镇定沉着和有条不紊。他写道:“我的战斗任务是记录。”接着,他采撷了一个个目击式的现场镜头——
“在一个陡峭的山顶上遇到一个熟人,他用年轻的热力握紧我的手说:'反扫荡开始啦!’兴奋盖罩着他的声音和颜面。我第一笔记录的是人民对战斗是奔赴,是准备妥当,是激烈的感情。”
“我拿了一封介绍信到前方一个团里去。在灵寿陈庄西面一个小村里。……那天早晨,在阜平温塘已经有一场战斗。我在他们办公的房间展开地图,察看地形和方位。”接着,他有条不紊地描述了在团指挥所目睹的实景:几个小鬼搀扶着伤员进进出出;本村妇女们送来馒头和胡萝菔菜汤;伤员和担架队吃过饭立即出发转移到后方……
“傍晚才有了确实的消息,我就动身了。路上我到县政府访问了李县长……天大黑我走进陈庄东北的一个村庄,放哨的人带我到交通站。两个骑兵通讯员正站在院子里喂马,他们已经走了一百里路,还没有休息。一间幽暗的西房里,站长和几个过路的战士谈着路程,是送鞋到前线上去的。另有三、四个从前方退休下来的病员躺在炕上休息。我蹲在地下的火盆边烤着火,等待着引路人……”这些描写,没有夸张的言辞,只有简洁的叙述,一个个场面和过程,在记者眼前掠过,他敏锐地捕捉并记录下来,构成了一幅幅真实的军民战斗图景。
孙犁等来的“引路人”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儿童团员,“他代区公所传达紧急动员的命令,已经在夜间跑了六个村子。……站长告诉他我要到前方去,要他领一段路,到前面站上再找人。在黑夜,我们疾行。不时遇到民兵,抬着担架从前方下来。他们是一站转一站,非常迅速有秩序。”“过了一条小河,我已经熟悉道路,便请那位小同志回去了。”接着,他写了夜间哨兵刺刀上的寒光;写了战斗一天、此刻正席地而眠的战士;写了清晨到达前敌司令部,采访到年轻的军分区政委……好似一组不间断的长镜头,摄录下从后方到前线的所见所闻,带着读者身临其境,抵近体验战场的紧张气氛。
从这些描绘中,我们也不难感受到作者此刻内心翻腾着的“激烈的感情”。当他写到人民在日寇的洗劫面前所表现出的怒火和愤恨时,那“激烈的感情”也随之变得更为浓烈了——
“几天过后,我随着一个兵团路经陈庄,这村镇已经被敌人烧毁三次以上了。以陈庄为中心,敌人曾作蜘蛛技能的放火,从阜平到陈庄,从口头到陈庄,几道山沟成为它纵火的鹄的。”
“我曾经到过平山的南庄,敌人退走了,人民走了回来,村里已糟蹋得翻天覆地,每家的炕上,蔬菜上堆着粪尿,门全烧去左边的一扇,家具毁坏一空。村长将残余收集起来,摆在街上,像都市旧货摊,等候本主认领。几个老太婆诅咒着认取着自己的锅碗。一个青年走过去,把还盛着敌人吃剩的面条的盆踢开了:'我什么都不要!’他嚷着,'我赌着一切和鬼子拼了!’”
  孙犁在描摹现场的同时,也对反扫荡战事的特点有所观察和分析:“每一个正规兵团过去,后面便是几乎有同样人数的民兵兵团跟随。……这样正规兵团和民兵兵团的连结,有如铁链之于镖锤,刺刀之于枪矛,钢韧无比,置一切敌伪于死地而有余的。面对我们的钢铁的阵容,于黔驴技穷之后,敌人曾用飞机狂炸,配合抢掠,曾欺我们无有高射武器而作尽可能的低飞,一次,在牛庄、两界峰一带,三架轰炸机狂炸二三小时。然而这对于我们有什么呢?经过长久的金炼火试,边区人民已视敌人如草芥,视敌机如蚊虻。”
从这几段引文中,我想,即使十分熟悉孙犁风格的读者,恐怕也很难找出他那一贯的淡雅朴素、徐缓抒情的语言特征了吧。这里所有的,是一个战地记者的见闻实录,是一个以笔为枪的战士压抑不住的呐喊,是一个画家泼墨重彩、线条粗旷的战地速写。
在这篇作品中,既有上述那种浓墨重彩的大笔勾勒,也有几处画龙点睛的细节描绘。那位在紧张的战斗间隙还在津津有味儿的烧火做饭的自卫队小队长,那位儒雅如书生、年仅二十三四岁的分区政委,都是寥寥数笔,神情毕现。尤其感人的是,作者以浓重的笔墨,刻画了一位年轻区长的形象——
“一天夜里,敌人向他们的方向来了。他在暗淡的灯光下集合了区干部讲话。他直直地挺立着,右手插进黑色棉袄口袋里,垂下眼皮说:'……假如不幸,被敌人捕去,谁也不许透露点儿消息,死就好了……你要知道……’声音低沉,然而有如洪钟震荡。在那样的寒夜里,一群干部答应着出去工作了。”
作者不愧是白描的高手,他在这里只抓住了年轻区长讲话时的一个动作(右手插进棉袄口袋里)和一个神情(垂下眼皮),并描摹其声调,摄取一斑,得窥全豹,将一个视死如归的青年干部形象传神地展现于读者面前。
孙犁先生在时隔几十年后,曾在散文《吃粥有感》中,顺笔忆及当年写作这篇作品的情形,他写道:“我和曼晴都在边区文协工作,出来打游击,每人只发两枚手榴弹。我们的武器就是笔,和手榴弹一同挂在腰上的,还有一瓶蓝墨水。我们都负有给报社写战斗通讯的任务。我们也算老游击战士了,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先转到敌人的外围去吧。……清早,我刚刚脱下用破军装改制成的裤衩,想捉捉里面的群虱,敌人的飞机就来了。小村庄下面是一条大山沟,河滩里横倒竖卧都是大顽石,我们跑下山,隐蔽在大石下面,飞机沿着山沟上空,来回轰炸。欺负我们没有高射武器,它飞的那样低,好像擦着小村庄的屋顶和树木。事后传说,敌人从飞机的窗口,抓走了坐在炕上的一个小女孩。我把这一情节,写进一篇题为《冬天,战斗的外围》的通讯,编辑刻舟求剑,给我改得啼笑皆非。”(见《孙犁文集》第三卷,224-225页)
这段“夫子自道”,至少说明两层意思:一是孙犁先生当时确实身兼着作家和记者的双重身份。人在文协工作,同时又“负有给报社写战斗通讯的任务”。也就是说,他在走出机关去采访时,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战地记者”;二是这篇文章在孙犁眼中,本就是一篇战地通讯。他是随时冒着危险和敌机轰炸的境况下,写出此文的。当然,如果苛求一点的话,这篇文章在今天读来,确实有些地方显得文字粗糙一些,我们尽可以理解,这是因为战争年代的紧张匆忙。不过,从孙犁在几十年后所披露的内情看,也不免是被“编辑刻舟求剑,改得啼笑皆非”的结果。
《冬天,战斗的外围》写的是1940年11月的战事,而《晋察冀日报》12月24日便已开始连载,当时反扫荡尚在继续。以这样快的速度采写出这篇战地通讯,不要说在艰苦的战争环境,即使在今天也是非常不易的。读其文而思其人,我们可以想见当年这位战地记者是以怎样的激情,奋笔疾书,笔卷狂潮的。正是这种激情,使这篇作品成了孙犁早期新闻纪实作品中不可多得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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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11月10日,我所供职的天津日报重新刊发了孙犁先生《冬天,战斗的外围》这篇报告文学,这使我有机会读到老作家在青春年代写下的战地记录。此后不久,我被委派创办《报告文学》专版,这又使我有理由就此话题,约请孙犁先生作一次专题的访谈。
那是在1986年11月24日上午,在孙老位于天津静园的家里。孙犁先生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谈起了当年采写《冬天,战斗的外围》的情形。他说当时反扫荡很紧张,敌人就在邻村活动,说过来就过来,我们采访都是匆匆忙忙,随时要转移。常常是我们前脚刚走,鬼子后脚就进村了。所以,我必须写得很快。
我谈起重读先生早期作品的感受,觉得那些文字中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激情。孙犁先生说道:“我总是对喜欢我的作品的青年同志讲,你们去读一读我年轻时的文章。那时的东西虽然有些幼稚,但是很有激情。我现在重读那些东西,还常常被感动,那里边有一种让人振奋的东西。”
我顺便问孙老:“据说,这篇《冬天,战斗的外围》最初见报时,是署着您和曼晴两个名字,是这样吗?”
孙老点头说,是的。这些早期的文章,都是热心读者从旧报纸上抄写出来,转交给我的。除了这篇之外,那回还同时抄来一篇《活跃在火线上的民兵》。这两篇通讯,接连在《晋察冀日报》上发表,都署着我和曼晴的名字。经我辨认,前一篇是我写的,没有疑问。后一篇应是曼晴所作。我那会儿的文字、文风,不太规则,措辞也有些欧化的倾向,比较生硬;而曼晴的文笔就规整多了。当时我们两人,共同活动,又羡慕“集体创作”这个名儿,所以就这样发表的。后来天津日报要重登一下,我就只让登了这篇,把后一篇寄给了曼晴同志,作为对我们过去的战斗友谊的一份纪念。
说着,老作家似乎陷入了沉思。停了一阵儿,才说继续说道,“那个时代是有激情的。现在,让我到现场去,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了。时代是综合性的,一个时代的文章,打下一个时代的烙印。当然,我年轻时也写不出现在这样的文章。说起来,这篇《冬天,战斗的外围》是比较长的一篇,我当时还写过一些比较短小的文章,比如那篇《王凤岗坑杀抗属》,只有一千字,你说是新闻也好,说是报告文学也好,我写的时候根本没想过是什么体裁。”
我从孙老处回来,立即找到这篇《王凤岗坑杀抗属》。这篇文章写的是一桩惨案。汉奸王凤岗的部队在抗战胜利后,摇身一变成了蒋军。趁我军追击日寇之机,在大清河边岸残酷地杀害了数十位抗属。血腥的暴行激起了作家不可遏止的义愤,他愤然写道:“子弟兵的父母、妻子、姐妹流血了,血流在他们解放了的土地上。血流在大清河的边岸。那里山清水秀,是冀中人民心爱的地方。他们被活埋了,就在这河的边岸!”“如果大清河两岸长大的青年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我想他们不会啼哭,枪要永远背在肩上,枪要永远拿在手里。更残酷的敌人来了,新的仇恨已经用亲人的血液写在大地上,而他们有弟弟吗?有拿起枪来的侄儿们吗?死者的子弟们!能想象父母、妻子、姐妹临死前对你们的无声的嘱告吗?”
这一连串激扬跌宕的反问,像熔岩喷发,势不可当。我们都知道孙犁是崇尚含蓄的,行文也力求平稳而有韵律和节奏。然而在这里,怒火和悲愤冲决了理智的闸门,感情的大潮喷涌而出,化成了这些音节急促的的反问,似怒吼,似狂啸,似长歌当哭。正是这一腔男儿热血所鼓荡起的悲壮情怀,使这篇短文成为孙犁作品中罕见的“激扬文字”。
(2022年7月28-8月5日,于北京寄荃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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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2022年8月15日《解放军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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