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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芳 | 知识分子源头与制名之职:巫史视角下的《铸剑》

 明日大雪飘 2023-03-17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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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插图(刘雍作)

编者按

对于鲁迅小说的名篇《铸剑》,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的阐释。王芳博士别具只眼,注意到小说与巫史传统的内在关联。小说中黑衣人以“优”的身份进入宫廷,进而转变为“巫”的形象,预示了知识分子与现实政治的密切关联;“不可解”之歌作为知识分子与民众灵魂精神之断裂的隐喻,也隐含了鲁迅语言观的转变。论文由此在更开阔的视野中探讨了《铸剑》之于鲁迅文学与思想的独特意义。本文初刊《鲁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11期,感谢作者授权发表。








知识分子源头与制名之职:巫史视角下的《铸剑》








王芳

摘要:“五四”前后,“巫”是知识分子的源头成为章太炎、王国维、周作人、顾颉刚等的共识,而鲁迅做出“巫为根底”的判断,关注作为中国知识分子前史的巫史,尤其关注其与政治的关系。在写于1927年的《铸剑》中,黑色人行“巫”的沟通天地人之实,构成了堕落庙堂政治之外的另一种力量,由此也勾连出中国知识分子和文学者起源的多种脉络:除了或为“王”或为“职官”的巫,还有与宫廷政治关系密切的俳优,以及因为幽愤于政治选择佯狂为巫的儒者,等等,暗示了知识分子与现实政治之间的多种实践可能。而写于大革命失败后,鲁迅的《铸剑》中埋伏着一个主题,即知识分子与民众灵魂之间的有机联系的隔绝断裂,这也使得鲁迅的语言观来到了一个拐点,此后,在从浪漫主义视阈向马克思主义视阈过渡的过程中,大众的灵魂和历史被纳入考量,知识分子又一次承担起“正名”的责任。

学界关于《铸剑》的前研究主要集中于其和复仇、侠文化以及神话系统的联系,较少关注其与巫史传统的关系[1]。“五四”前后,历史演进一元论传入中国学界[2],认为人类社会发展遵循某种普遍规律,其中“从巫术世界到理性世界”的发展模式被视作人类早期文明的共性。无论是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还是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都试图找到一个“从巫术到理性”的历史节点。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也谈到了这个转折,他更明确地提出了循环历史观,即巫术和理性对世界的控制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在文学的领域内批判原始思想在中国始终不曾消亡,这种观点正是前述进化历史观的引申。在这个视野下,鲁迅如何在《铸剑》等文本中安置“巫”的要素,联系着鲁迅对语言文字的功能、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等命题的深层思考,并与同时代学人形成对话。

一、“根柢在巫”与知识分子前史:庙堂之外的另一种力量

作于1926年、发表于1927年的《铸剑》,其原文本成书于六朝,所述故事则发生在春秋。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3],在1925年的信中他也谈到:“中国之鬼神谈,似至秦汉方士而一变,故鄙意以为当先搜集至六朝(或唐)为止群书,且又析为三期,第一期自上古至周末之书,其根柢在巫,多含古神话,第二期秦汉之书,其根柢亦在巫,但稍变为'鬼道’,又杂有方士之说。第三期六朝之书,则神仙之说多矣。”[4]作为《故事新编》中鲁迅最为认可的篇目(“《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确是写得较为认真”[5]),《铸剑》是“只给铺排,没有改动的”[6],鲁迅选择故事背景为春秋、成书时间在六朝的“铸剑”故事《三王墓》为底本[7]改写,绕不过“根柢在巫”的文明判断。

晚清革命知识分子非常关注民众与宗教、迷信之间的关系,他们意识到宗教对于革命的意义,但在肯定其具有大众动员力量的同时,章太炎和梁启超等通过对屈原的评价,也指出鬼神思想是“宗教病态”或“思想幼稚”的表现。[8]显然,对于民众和知识分子,他们持有不同的标准和要求。对于前者,“迷信”作为凝聚力和行动力的来源“可存”,因而被视为方便法;而对后者,无论是梁启超以“理性”为思想进步的标准,还是章太炎关注的“不狂不止”的主体状态,都要求较为彻底的祛魅。无论如何,对于晚清知识分子而言,若以宗教作为革命上下层级的中介,民众和知识分子精神之间必然是割裂的状态。

“一战”后,“五四”知识人以浪漫主义为资源反思启蒙文化,对他们而言,“从巫术世界到理性世界”的世俗化过程并非没有价值的失落,后者有可能意味着过分的成熟和工具化,以及真诚与激情的缺失。也因此,从晚清开始,尚存信仰的民间在价值上的复杂性已经呈现出来。鲁迅晚清所谓“迷信可存”,便已不是将民众作为工具,而是看到了其主体-灵魂的可能性。日后鲁迅在小说中对祭祀等多有涉及,比如1924年写作的《祝福》主线就是祭祀,就祭祀文化而言,礼、俗的距离并不大,俗便是从礼而来。研究者们大都关注到,在《孤独者》和《祝福》中关于礼的内容,无论是魏连殳还是祥林嫂,都是对“礼”背后的逻辑有信仰的人,他们像是旧时代最后的“牺牲”,他们在无信仰的人们之间的死去也成为“礼乐”时代的终结。

精英与民众通过“信”达成的社会有机联系被打破,是精英知识分子感到“寂寞”的重要原因。因此,在大革命失败后写作的《铸剑》中,不是民众,而是知识人自我指涉的复仇者呈现出某种“迷狂”带来的能动性。小说第四部分的结构,是黑色人进入宫廷,歌舞做法,自屠复仇,以及最后与民众之间通过“祭典”建立精神联系的失败。在这个结构中,无论是当权者还是民众,都平淡庸俗并无信仰,因而黑色人施法时难解的歌曲和呈现的神迹,更显示出强烈的异质性。

国画《铸剑》(赵奇作)

《铸剑》第四部分之首,是黑色人进入王权中心的时刻。黑色人为何能够进入宫廷空间?直观的看,是因为他说自己会“玩把戏”。文中描写的宫廷文化浸透了残酷无聊:“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9]在礼乐崩坏背景下,黑色人以供人取乐的“优”的身份获得了进入政治场域的可能性。

但在进入政治场域之后,黑色人的身份发生了转变。鲁迅在对《三王墓》故事群的再创作中,添加了别的版本所没有的重要元素,一个类似祭典的仪式。黑色人向王提出的要求很特别:“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满清水,用兽炭煎熬。”[10]“金鼎”和“兽炭”等细节也是别的版本所无者。上古时代,以“鼎”为代表的青铜礼器有着沟通天地和祖先的功能,这种资格和能力为统治者所把持,意味着政治权力[11]。而在描写煮眉间尺头颅的过程中,黑色人的举动与巫觋相似,即“眼光向着无物”的歌舞,“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同时,更是详细“记录”了难解的曲辞(“哈哈爱兮歌”)。黑色人的“异术”从“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的替代品,转变为一个与上天、万民、社稷沟通的类似祭典的仪式,也可以说是“优”转为“巫”之实的过程。

彼时,“巫”是知识分子的源头已是共识,章太炎在《訄书》的《原儒》篇中以“需”释“儒”,由此得出求雨之巫是儒者的来历[12],顾颉刚等亦言巫、史等是“古代(按,指汉以前)的智识阶级”[13],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论述原始民族语言文字的开端,则认为起初是以不确定的姿态和声音表情意,后来演变为巫觋之职,专司以歌舞赞颂通神[14],等等。而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细分了巫优的关系和差异:“歌舞之兴,其始于古之巫乎?……巫觋之兴,虽在上皇之世,然俳优则远在其后。……要之,巫与优之别:巫以乐神,而优以乐人;巫以歌舞为主,而优以调谑为主,巫以女为之,而优以男为之。至若优孟之为孙叔敖衣冠,而楚王欲以为相;优施一舞,而孔子谓其笑君,则于言语之外,其调戏亦以动作行之,与后世之优,颇复相类。后世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而此二者,固未可以后世戏剧视之也。”[15]王国维认为巫觋是俳优的前身[16],二者的重要区别是,巫觋是侍奉神的,而俳优是侍奉人的。即文学者的前身经历了一个从“事神致福”的巫,到世俗化娱乐君王的优的发展。《铸剑》中黑色人伪装供人取乐的“优”进入宫廷这个政治空间,再利用这个核心位置行“巫”的沟通天地人之实,这种身份转变,也暗示了知识分子/文学者的历史源头的多样性和一致性:作为知识分子的前史,无论是为“王”或为“职官”的巫,还是与宫廷关系密切的俳优,又或是幽愤于政治而佯狂为巫的儒者[17],都与政治有着密切的关联

“巫”的内涵极为丰富,即使在早期也有“王为巫首”和“巫为职官”的变迁,日后纠缠着王朝政治、知识分子、人神沟通、灵魂触碰等等,等等,是中国文化的重要内核之一。对此,李泽厚做过梳理,“总的看来,'巫术礼仪’在周初彻底分化,一方面,发展为巫、祝、卜、史的专业职官,其后逐渐流入民间,形成小传统。后世则与道教合流,成为各种民间大小宗教和迷信。”[18]李泽厚做了一个相当重的判断,“经由周公'制礼作乐’即理性化的体制建树,将天人合一、政教合一的'巫’的根本特质,制度化地保存延续下来,成为中国文化大传统的核心,而不同于西方由巫术礼仪走向宗教和科学的分流。”[19]与鲁迅一样,李泽厚也将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分流的根源确定为“巫”。

事实上,知识分子与政治的密切关联,包括二者之间的合作、反抗、逃避等多种可能性,在近现代学者对于屈原的评价上得到体现,除了前述的梁启超和章太炎,王国维和鲁迅也有专门的论述。王国维言:“屈原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20]而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也将屈原视作一个政治人物,认为他“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是不得志下的无奈之举。宴之敖者自言生长于“汶汶乡”,早有研究者指出这与屈原《渔父》的关系[21],不过,黑色人持刃向王复仇,作为为保“察察”而投江的屈原的反面形象,是对与神鬼联系紧密的早期知识分子传统的钩沉乃至改写。作为知识分子传统被追溯的“巫史传统”,提供了一种将屈原和宴之敖者并置的历史场域。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追溯中国文学乃至文化中的反抗精神,独独看到了屈原,“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但他在当时就感到不满足:“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22]可以说,《三王墓》中复仇者的形象弥补了鲁迅对于早期知识分子历史和“文化基因”的遗憾——能够事神通灵的“巫”构成了堕落政治/君王之外的另一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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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像

如果说鲁迅看重中国知识分子文化基因中的反抗力量,以及沟通天地人的可能性,那么周作人的意见则完全是西方化的,即前面提到的李泽厚所说的“由巫术礼仪走向宗教和科学的分流”。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周作人也拟想了一个理性化的历史瞬间,即国民、尤其是“文化程度渐高”的国民,从宗教仪式的参与者,变成了“看热闹”的旁观者:“在化装迎春的这一天,有很多很多的国民都去参加,其参加的用意,在最初并不是为看热闹,而是作为举行这仪式的一份子而去的。其后一般国民的文化程度渐高,知道无论迎春与否,春天总是每年都要来的。于是,仪式虽还照旧举行,而参加者的态度却有了变更,不再是去参加仪式,而是作为旁观者去看热闹了。”在这里,周作人将人类社会的规律与自然规律划了等号,而对“化装迎春”态度的历史转变,意味着有知识的人首先将自己从“影响自然/影响历史”的萨满式观念中解脱了出来。在这个演讲中,周作人建构了文学起源的两条不同脉络,即“巫术”和“游戏”。站在个人主义、人间本位以及理性启蒙的立场上,周作人质疑文学者政治参与有效性和合理性,其立论基础正在于文学与宗教的分合[23],他认为巫术仪式中的曲辞乃是“载道”一脉的源头,并由此界定“载道文学”的概念:“言志之外所以又生出载道派的原因,是因为文学刚从宗教脱出之后,原来的势力尚有一部分保存在文学之内。”[24]将文学诗歌与政治改革分开,强调其各自价值和畛域,反之将两者混在一起,则是没有脱离原始信仰。

周作人将文学从巫术现象中独立出来,是试图整体的否定文学影响历史的可能性,而这偏偏是鲁迅所希望达成的,无论是晚清的“撄人心”,还是1920年代和1930年代都出现过的“匕首投枪”,宣布语言文字的失败等于选择接纳绝望的控制。同样是在“实力与文章”的框架中思考,周作人将务求真实的逻辑推到极致,严重束缚了他的文字可以触及的范围,只能从接近真实,转向无需外求的“自然流露”;而鲁迅则反复援引最原始意义上的“语言”之生成瞬间——同时也是原本的语言无以为继的瞬间,重新赋予语言以改变现实的力量。

二、“不可解”的语言之落地:主体的浮现与语言的社会化

《荀子·正名》是从上而下的“王者制名”,但并未忽略个体意志层面的“志”的问题,而是给出了一个相当理想化的路径,“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25],不过,这种高度系统化方能运行的“定名”理想,无法承受任何环节的断裂。晚清中国社会在制度、军事、文化等层面的高度复杂化,使得名之历史不再单纯,因此,章太炎虽尊重“殊名”,然无论是各国语言还是方言,“殊名”皆有其史,“齐物”式的文化多元化方案,无法在中国社会中扎根,这也导致了章太炎方案的失败。

与传统“正名”思想的路径不同,“五四”时期的白话文理想是由“志”而定“名”,这也使得文学成为革命的核心问题。语言的自由映照着面对变幻复杂的大环境的思想与行动自由。而大革命失败后,曾经将文化、文学置于革命中心位置的“五四”知识分子们在失败的体验中再次追问,文学是否可能成为灵魂之间的沟通途径。写于1927年的《铸剑》在复仇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主题是知识分子与民众灵魂之间的隔绝断裂:小说中,复仇的完成并非终结,全文的最后一个高潮是“三王”的祭祀,文末,金棺中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26]所谓“逆贼的灵魂”和王一同享受着祭礼,看起来可以算得复仇的终极胜利。作为礼教的基础,“祭祀”是人和神、灵魂与灵魂之间沟通和纪念的方式,祭祀者通过感悟祖先或神的“灵”,与之融合为一,获得天神、地神和人神的庇佑。宴之敖者和眉间尺的“灵魂”与王一同接受祭祀,打破了“王”对于这种精神活动的垄断,不可谓不宏伟。然而,除了几个“义民”外,百姓们不过是围观热闹,壮丽的复仇、灵魂的破禁等等对于百姓而言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和《药》等作品一样,这是对百姓与牺牲的革命者、呼号的文学者之间精神无法相通的无奈。

由此看“哈哈爱兮歌”,研究者多关注“哈哈爱兮歌”中能解的部分[27],但本文更关注其“不能解”的性质设置:正如鲁迅和增田涉说,黑色人唱的歌曲“我们这种普通人是很难理解的”[28]。此前,鲁迅也多有写到“不能解”的言语,在浪漫主义的视阈下,原初的、难解的语言和声音所可能具有的力量,具有理性化的言辞所无可比拟的力量。这样的例子在《野草》中有多处,比如《复仇(其二)》(1924):“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遍地都黑暗了。'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29]又如《颓败线的颤动》(1925):“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30]等等,这些“无词的言语”,将语言拉回到起源之处。在主体极度痛苦、绝望和愤怒的时刻,新的语言随时可以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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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败线的颤动》(赵延年作)

原初性的表述是极端个人化的,摆脱了一切既有历史而自成历史。然而,这种个人化的语言-历史,如何才能彼此触碰,成为问题。也是1927年,鲁迅翻译了武者小路实笃的《文学者的一生》,这里提到了西方浪漫主义文学观念的基本要素,即文学者存在的意义是人类触及自己和他人的魂灵(精神):“文学的价值,就在任性这一点上,在这里,能够触着人的精神。……世上倘没有文学者,便寂寞,就是为此。活了一世,不能触着人的魂灵,是不堪的。”而文学的作者与读者之间要达成“魂灵”与“魂灵”的沟通,即个体与他人的魂灵的联系,是最难也最具有挑战性的一步。对此武者小路说,“从读者那一方面说,也还是作家始终任性的好。……又从作者这一面说,也除了始终使自己尽量地生发之外,没有别的路。无缘的人,就作为无缘的人;自己呢,除了始终依着自己的内发的要求,写些自己可以满足的,不敷衍,有把握的,而且竭力写些价值较高的东西之外,没有别的路。”[31]这个解答对于鲁迅和周作人的影响都很大,为他们的发挥提供了空间以及歧路的可能。

武者小路说的“缘”,是佛学话语对西方个人主义文学观念的巧妙转化,周作人继承了这一概念,进一步提出了“结缘”的说法,意在强调自由,反对强迫,维护各人之间的边界。废名的“坟”的比喻也是同样意思,不过意境就更为诡谲灰暗了。在《结缘豆》中,周作人娓娓谈到:“结缘的意义何在?大约是从佛教进来以后,中国人很看重缘,有时候还至于说得很有点神秘,几乎近于命数。……我很喜欢佛教里的两个字,曰业曰缘,觉得颇能说明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仿佛与遗传及环境相似,却更带一点儿诗意。”[32]这以“缘”为基础的文学观念,将个人主义的文学(文学者)作为强迫介入的政治的对立面(周作人在文中嘲笑“强行结缘”的和尚,正是此意),更积极地揣度其社会意识则曰“去政治化的政治”,而这种没有社会性的“灵魂与灵魂”关系说也最终进入某种困境。

知识分子与民众在精神上的分裂,需要以文学乃至更不成“体”的语言文字作为中介,相较于晚清所设想的宗教,文学这一中介的特点首先是言说主体的真诚,其次才是对接受者的影响。对于1927年之后的知识分子/文学者群体而言,言说主体的真诚建立在一次次革命失败带来的痛苦和无力感上,因此,将自己写出的一个字一个字,想象成接纳虚无、随遇而安的“结缘豆”,还是反抗虚无、刺入血肉的“匕首投枪”,终究必须放置在革命历程中考量,放在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中考量。

武者小路关于“缘”的说法悬置了两侧牵于一线的主体,提供了一个内容空缺的框架。究竟是什么样的灵魂之间才有缘分?问题最终还是要回到主体本身。在“实力与文章”的框架中,周作人所持的“旁观者”态度当然能够理解,只是,旁观者的灵魂只能触及同样的旁观者,这一点恐怕也无疑问。而在鲁迅这里,他看到的更多是如何将精神血肉化,武者小路实笃在文章中论及主义与血肉的关系:“虽有有主义的人,而这还没有全成为这人的血和肉。”[33]鲁迅日后“革命文学需要有革命人”的说法与武者小路实笃这一观点显然是一脉相承的,在一定程度上,阶级理论的出现其实填补了悬置的主体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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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插图(作者不详)

1934年,鲁迅在《门外文谈》中又谈到文字和巫史的关系,他持“巫为职官”,指认巫史/早期知识分子作为庙堂职官,是政治权力的一部分,垄断了文字的使用:“文字在人民间萌芽,后来却一定为特权者所收揽。据《易经》的作者所推测,'上古结绳而治’,则连结绳就已是治人者的东西。待到落在巫史的手里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们都是酋长之下,万民之上的人。社会改变下去,学习文字的人们的范围也扩大起来,但大抵限于特权者。”[34]不过,巫史所能掌控的仅限于文字,无法推及语言,因此劳动者的“杭育杭育”也是创作。

不过,对于不识字的“杭育杭育派”,鲁迅也不能满足:“读书人在书房里商量出来的方案,固然大抵行不通,但一切都听其自然,却也不是好办法。”鲁迅要求“觉悟的读书人”承担起类似“炼话”的任务,并将这类读书人形象汇入了中国历史的流脉:“至于开手要谁来做的问题,那不消说:是觉悟的读书人。……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35]与章太炎以历史为依据的制名方式不同,鲁迅在《小约翰》和《门外文谈》中的语言“拿来主义”,是将大众的灵魂纳入历史考量的知识分子,再一次承担起“制名”的工作。

从巫史视角看鲁迅1927年的《铸剑》,能看出鲁迅的知识分子观和语言观在这一节点上的走向,是从个人主义的、浪漫主义的观念,走向主体更为明确的社会与政治的观念。1920年前半期,鲁迅所设想的白话文价值不仅仅在通俗易懂,还在于可以随时回到生成之初;而从1927年始,这种浪漫主义的语言观开始向社会性落地,纯粹个人表达的“不能解”的言语,能否沟通不同主体成为问题;到了1934年的《门外文谈》,这种语言观所投射的主体明确浮现,于是更具社会性的劳动者的号子“杭育杭育”,取代了浪漫主义视阈下普遍主体的灵魂绝叫,成为新的寓言。

注释:


[1] 有研究者指出了《铸剑》中黑衣人的身份类似于巫觋,所施展的是萨满式的法术(张闳,《王者归来:鲁迅<铸剑>中的符号游戏与复仇政治学》,《上海文化》,2013年第11期。)但这种说法忽略了鲁迅本身的文化判断。

[2] 余英时,《论天人之际》,台北:联经书房,2014年,第4页。

[3] 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页。

[4] 鲁迅,1925年3月15日致梁绳袆信,《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63页。

[5] 鲁迅19360328致增田涉信,《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86页。

[6] 鲁迅19360217致徐懋庸信,《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页。

[7] 关于《铸剑》的底本问题,见[日]丸尾常喜在《复仇与埋葬:关于鲁迅的<铸剑>》中的考察:“承传'眉间尺故事’的代表性文献有三篇:一篇出自辑录佛家故事的唐代类书《法苑珠林》卷三十六《搜神记》,另两篇出自宋代类书《太平御览》卷三四三'兵部’里的《列士传》、《孝子传》。这三则长短不同,但故事的基本构架则是一致的。……此外尚有一篇金代王鹏寿对唐人于文政的《类林》增补而成的《类林杂说》卷一'孝行篇’所录《孝子传》中的一篇。这一篇较《搜神记》中所收要详细。细谷草子认为,作为《铸剑》的直接素材,这一片毋宁说更为合适(据《鲁迅日记》1923年1月5日记载,收三弟周建人所寄书一包,内含《类林杂说》二本)。”“据藤井省三考证,《中国童话集》系伍田大池编,1924年东京富士山房版,其中的《眉间尺》是源于《楚王铸剑记》(明桃源居士编《五朝小说》所收,假托后汉赵晔作。本文与今《搜神记》20卷本所收相同)的童话,据《鲁迅日记》,他是1925年8月11日购入《中国童话集》的。”[7]丸尾常喜看重的是“眉间尺故事”的框架和梗概,而我需要考察相关素材中的“文字”。([日]丸尾常喜著,秦弓译,《复仇与埋葬:关于鲁迅的<铸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3期。)

[8] 彭春凌,《章太炎对姉崎正治宗教学思想的扬弃》,《历史研究》,2012年04期。

[9] 鲁迅,《铸剑》,《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3页。

[10] 鲁迅,《铸剑》,《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4页。

[11] 张光直:“这种极其繁缛、极尽奢华的祭祀活动以及同祖先精灵的沟通(主要为了统治术),都以带有动物图案的青铜礼器为基础;占有它们,是保证统治者获得祖先知识的故那件。因此,作为仪式象征的九鼎,也就是统治的象征。”(《美术、神话与祭祀》,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第95页。)

[12] 见章太炎《原儒》一篇,《訄书详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13] 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1926.1.12-4.20草),《顾颉刚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0年,第51页。

[14]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 自文字至文章》:“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盖惟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而已。声音繁变,濅成言辞,言辞谐美,乃兆歌咏。时属草昧,庶民朴淳,心志郁于内,则任情而歌呼,天地变于外,则祗畏以颂祝,踊跃吟叹,时越侪辈,为众所赏,默识不忘,口耳相传,或逮后世。复有巫觋,职在通神,盛为歌舞,以祈灵贶,而赞颂之在人群,其用乃愈益广大。试察今之蛮民,虽状极狉獉,未有衣服宫室文字,而颂神抒情之什,降灵召鬼之人,大抵有焉。”(《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3页。)

[15]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王国维全集》第3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6页。

[16] 王国维尤其指出“楚越”地方的相关风俗:“商人好鬼,故伊尹独有巫风之戒。及周公制礼,礼秩百神,而定其祀典。官有常职,礼有常数,乐有常节,古之巫风稍杀。……周礼既废,巫风大兴。楚越之间,其风尤盛。王逸《楚辞章句》谓:'楚国南部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王国维全集》第3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6页。)

[17] 章太炎在《国故论衡》中有言:“故曾皙之狂而志舞雩,原宪之狷而服华冠,皆以忿世为巫,辟易放志于鬼道。”章太炎自注云:“阳狂为巫,古所恒有,曾、原二生之志,岂以灵保自命哉?”[17]章太炎认为,曾皙和原宪一则志巫(舞雩是求雨之术),一则服巫(华冠即鹬冠,礼记云“知天文者服之”),根本上是因为他们愤世嫉俗,故借此佯狂远人,后世董仲舒崇事巫术,是“不喻斯旨”,愚不可及。

[18] 李泽厚,《说巫史传统》,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34页。

[19] 李泽厚,《说巫史传统》,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35页。

[20]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王国维全集》第3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页。

[21] 《渔父》:“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22] 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1页。

[23]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文学和宗教两者的性质之不同,是在于其有无'目的’:宗教仪式都是有目的的,文学则没有。……文学只有感情没有目的。若必谓之为是有目的的,那么也单是以'说出’为目的。……凡在另有积极方法可施,还不至于没有办法或不可能时,如政治上的腐败等,当然可去实际地参加政治改革运动,而不必借文学发牢骚了。”(《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8页。)

[24]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年),《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8、59、61、63页。

[25] 《荀子》,中华书局,2011年,第135页。

[26] 鲁迅,《铸剑》,《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0、451页。

[27] 如高远东《歌吟中的复仇哲学——<铸剑>与“哈哈爱兮歌”的相互关系解读》,《鲁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2期。

[28] 鲁迅19360328致增田涉信,《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86页。

[29]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8页。

[30]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10、211页。

[31] [日]武者小路实笃著,鲁迅译,《文学者的一生》,刊于《莽原》1927年第2卷第3期。

[32] 周作人,《结缘豆》(1936),《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第359页。

[33] [日]武者小路实笃著,鲁迅译,《文学者的一生》,刊于《莽原》1927年第2卷第3期。

[34] 鲁迅,《文外文谈》,《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94页。

[35] 鲁迅,《门外文谈》,《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00、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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