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谱》所载格竹子事不全,其实在《传习录》中有段记录较为详细: 原来阳明与友人格竹子,是想实验朱熹的格物之法,因为朱熹在《四书集注》中曾以程子(程颢、程颐)之意补“格物”一章,说: 这原是解释《大学》八目“格物”一目所作的说明,所谓《大学》八目即指《大学》里的八项彼此相连的德目,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每目都有一段简明的文字作解释,这叫作“传”,但等朱熹注《四书》时,这八目的传独缺了“格物”,所以朱熹引用程子的意思而作了这段《格物补传》。 我们要注意,“《大学》八目”中“格物”“致知”之后的六目,都是在谈人如何修身,以至于治国、平天下,讨论儒家“内圣外王”之道,道德方面由小而大、由内而外地推己及人以及天下之学。但前面的两目“格物”“致知”,看起来就与后面的推己及人之学无关了,依朱熹所写的《格物补传》看,应指的是求知的问题,与道德修身没有太大的关系,知识与道德分明是两回事。但由格、致之后紧接着诚、正、修、齐来看,如从八目是“一贯之道”来解释,这是不是表示道德是起源,是知识,或至少与知识有关呢?因为《大学》本身就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而且即如朱熹所说:“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其中说的“必使”是很严格的限定,“必”是限制词,说了“必使”,便没有讨论要或不要的余地了。而“即凡天下之物”也有问题,如果说“即物”就是研究事物的话,那“即凡天下之物”是指天下所有的“物”都是我要研究的了。人生有限,如何能“即凡天下之物”呢?就算能把所有的物理都穷尽了,因而得到了一种新的知识,而这种知识与后面的诚意、正心又有何关系呢?朱熹没有交代清楚,其实也很难交代清楚。 朱熹又说“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这话又有些神秘主义的倾向,多久才算是“用力之久”了呢?还有是否用力到一个算久的程度之后,就必然能如朱熹所说的“豁然贯通”呢?尤其是这种豁然贯通要达到所谓的“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地步,是偶然还是必然呢?“无不到”“无不明”又是哪一种景象?这些问题都太大又太玄了,充满了不确定性,是非常难解释的。 阳明与朋友用这方式“格物”有点好笑,但你也不能指责太过,朱熹要人“即凡天下之物”,竹子也算“天下之物”之一,格竹子也是格物,所以阳明与他的朋友并不算错。但要由观察竹子以对人生的全体产生新的认识,从而对人的道德涵养产生作用,就是一种牵强的推论了,照这种方式做,是一定得不出结果的,所以他们马上就陷入了困境,先后生起病来。 老实说,阳明和他的朋友用这方式来格物,而且推说是来自朱熹的格物说,基本是弄错了。朱熹的“即物而穷其理”,依施邦曜(1585—1644)的说法是:“其所谓物理者,原是性命身心之理,非泛滥无穷之理也。”施说朱的“物理”是“性命身心之理”,后之学者均失朱熹本意,便落于支离,但朱熹之“物理”究竟是不是施所说的“性命身心之理”,也须存疑,何况“性命身心之理”又该如何“穷”法,朱熹也没有说明。 先说什么叫“支离”,就是用枝叶解释主干,把重点转移了,最后就走错了路。现在我们讨论知识与道德的问题,两个其实不相干,但偶尔会产生一些相干的现象,譬如天体物理与人的道德无关,但一个对天体物理学有认识的人,必知道宇宙之大与我们个体之小。等到一个人真能体会自己渺小,便知道在世上有很多事是不可争也无须争的,因而看淡放下了名利心、争夺心,这种认识虽不出自道德,却可能跟道德产生关联。这中间的关联不是必然,而是偶然,所以在其间是不能画等号的。举例而言,世上可能有利欲熏心的天体物理学家,也有非天体物理学家却很有道德操守的人,所以知识影响道德这个推论,不见得能够确然成立。 施邦曜批评反朱熹的人“支离”,其实朱熹本身的主张也不是那么“统一”,有些时候,也确实不免有“支离”之讥。就以朱熹的形上学而论,也是综合了北宋几个大儒的见解,大致以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为骨干,又采用了邵雍所讲的数,张载所说的气,以及程颢、程颐兄弟所说的形上形下与理气之分,融合而说之,根基很庞杂,强说成一体,当然也显示出一些矛盾的地方,而这只是形上学、本体论的部分,后面牵涉的功夫论就更是个个不同了。再加上他们有时把自然科学的现象,混上了道德哲学的感悟,把原本无关的事说成有关,所涉又太多太杂,而又不全是他们能解决的,要求把这个说明说得“一贯”化,就更为困难了。 要解决此纠葛是不容易的,这叫治丝益棼。要是绕在里头,可能会走不出去,格竹子就是一个例子。以明理为究竟,就算格尽了竹子的理还是不足的,而你所格尽竹子的道理是科学上面的或是美学上面的,也是要有所区别,就算你都能掌握,还有其他事物要你去“格”,因为竹子的知识只是知识的一部分,不是知识的终结,这目的茫然的探索,就叫作“支离”。一陷入支离,就会永远纷乱,没个止境了。黄宗羲写阳明“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所写的就是这个经验,用这方法当然“入”不了。处理这种困顿最好的方法是跳出去,不受此纷扰的羁绊。阳明后来也确实做到了,但是这次彻底的觉悟来得较晚,是他在龙场驿三年“居夷处困”之后的事了。 《传习录》中有段阳明弟子黄以方记录的阳明的话,谈到《大学》里面格物、致知的问题: 这段话极为重要,阳明发现《大学》的格物、致知不能照朱熹讲的去理解,朱熹讲的致知应该是指求一般的知识,包括自然知识;而朱熹又认为就是求得自然知识,也会对德行修养发生作用,阳明认为朱熹错了,他自己年轻时也错了,才会发生竹子没格成而生病的笑话。 阅读王阳明的非凡人生经历,体悟阳明学的知行合一之道 点击上方书影,马上进入京东购读 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 周志文,祖籍浙江天台,1942年生于湖南辰溪。台湾大学文学博士,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现已退休。主要从事明清学术史、明清文学、现代文学研究,博涉广猎,著述颇丰,其中学术著作有《晚明学术与知识分子论丛》《汲泉室论学集》《论语讲析》等,另有散文随笔集《同学少年》《时光倒影》《家族合照》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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