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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生命在梦想中流逝|张新颖

 置身于宁静 2023-03-22 发布于浙江


生命在梦想中流逝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本来就是一个耽于梦想的人,失明之后,这种倾向愈发变本加厉。“由于我拙于思考,我便沉浸于梦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可以使我的生命在梦中流逝。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1


在和威利斯·巴恩斯通的一次谈话里,他说他几乎每天夜里都做噩梦,其中最基本的内容有这样三种:迷宫、写作
(读书)和镜子。热爱博尔赫斯的人看到这里自然会心。在他的作品中,我们不也熟知这些吗?而且已经是非常非常熟悉。小说更不要去说,诗歌亦然。

法国贝·皮沃和皮·蓬塞纳的《理想藏书》推荐美洲西班牙语文学的前十本书,博尔赫斯的《诗集》(1965年)是其中的第二本,评述说:

在他文笔精湛的诗作中,我们能找到属于博尔赫斯传说的所有主题:镜子的游戏,记忆的迷宫,老虎的梦,对现实的怀疑,故作玄虚的博学,躲在魔幻影子之下的理性。我们也能找到一些极其简明澄澈的诗行,写月光、雨水、潘帕斯草原的宁静,还有伴随探戈舞的歌。

比起博尔赫斯在创作中设置的迷宫,他梦中的迷宫似乎要简单些,至少从他自己讲述出来的情况看是如此。比如,在一座很大的建筑物里,有很多巨大的空房间,“于是我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但好像都没有门。我总是不自觉地走到院子里。然后过了一会儿我又在楼梯上爬上爬下。我呼喊,可是没有人。那座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空空荡荡。于是我就对自己说:怎么回事,我当然是梦见了迷宫。所以我也不必去找什么门,我只需坐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等待就行了。有时我醒来,我的确有时醒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自言自语道:这是一个关于迷宫的噩梦,由于我知道这一切,所以我不曾被迷宫所迷。我只是坐在地板上。”

博尔赫斯常常写到迷宫,又常常梦到迷宫,在写作与梦想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写作是梦的释放,意欲借以摆脱噩梦的纷扰?从实际的情形来看显然不是这样。写作反而加深了噩梦,而梦魇纠缠不去又促成了写作对同一主题的反复叙述?写作是梦想的延伸或者梦想是写作的延伸?写作与梦想到底是两回事还是一回事?对于博尔赫斯来说,二者的区别也许不是太大。而所谓的关于迷宫的噩梦,也许博尔赫斯压根就不想摆脱它,反倒是特别的迷恋。

但是关于读书的噩梦肯定是博尔赫斯极力要摆脱的。博尔赫斯对于读书的感情,超乎寻常,用寻常的述说方式无法述说,除非以博尔赫斯自己的方式。失明之前,阅读
(和写作)几乎可以说是博尔赫斯唯一所做的事。“在我走半个小时的路而身边又没带本书时,我便感到很别扭。”失明后偏偏他又拥有了阿根廷最大的图书馆,被任命为国家图书馆馆长,他内心的情形可以想见。

由此,他总是做一个想读书而又读不成的噩梦便是非常自然的,自然得太不容易为人接受:“我会梦见那些文字全活了,我会梦见每一个字母都变成了别的字母。当我想弄懂开头那些单词的意思时,它们便暴躁起来。那是些长长的荷兰文叠元音单词。有时我也会梦见那些文字的行距变宽,然后字母伸展出枝枝杈杈。在异常光滑的纸页上,那些符号有黑有红,它们长得那么大,简直让人受不了。等我醒来,那些符号还要在我眼前晃一阵子。于是我会想好久:我再也不可能忘掉它们了,我会发疯的。”

世界上最热爱书的作家再也不能读书了。

从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层面,我们发出这样伤痛的感叹,即使博尔赫斯离去经年,我们依然感受到无法阅读对他的折磨。如果他因此发疯,热爱他的人们都大致能够理解。但他不会发疯,因为他知道他会发疯,所以他就可以并不真的发疯;就像他知道他待在迷宫,所以不会为迷宫所迷。在这一切背后,是因为他发现了这样一个原则:如果要避免某种事情的发生,最好的方法就是想到它。2博尔赫斯在小说中表述过这一原则,被世界上极少数的人注意到并且相信它的灵验。

如果我们能够从我们生活其上的现实层面撤回,我们也许可以理解博尔赫斯让生命在梦中流逝的非凡意义。他认定梦是一种创造,醒时的经验中许多与自己有关的东西并非由自己而产生,“醒时的经验与睡时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

好作家会从平常的物象中获得噩梦的感觉,博尔赫斯举英国作家吉尔伯特·基恩·切斯特顿为例。切斯特顿说我们可以想象世界的尽头有一棵树,其形状即是罪恶。“瞧,那棵树是无法描摹的。而假如你想象一棵树,比如说由骷髅、鬼魂做成,那就太愚蠢了。但我们说的是,一棵树,其形状即是罪恶。这表明切斯特顿的确做过一个有关那棵树的噩梦,不对吗?若非如此,他是怎样知道那棵树的呢?”

梦想甚至让博尔赫斯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如果生命不在梦想中存在,那么它在哪里存在呢?他是这样表述的——

“当我醒来,看到的是糟糕的事情。我还是我,这令我惊讶不已。”


博尔赫斯公众号编注:

[1] 文章引用部分主要来自《博尔赫斯谈话录》之《当我醒来》章节,西川 译。
[2] 选自小说集《杜撰集》中的《秘密的奇迹》。“他后来想,现实往往不可能和预见吻合;他以狡诈的逻辑推断,预先设想一个具体细节就能防止细节的发生……”王永年 译

即使博尔赫斯离去经年,我们依然感受到无法阅读对他的折磨。如果他因此发疯,热爱他的人们都大致能够理解。但他不会发疯,因为他知道他会发疯,所以他就可以并不真的发疯;就像他知道他待在迷宫,所以不会为迷宫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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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

Reading and Rereading

图片《不任性的灵魂》,2022
张新颖读书评论集
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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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艺出版社

题图:博尔赫斯在国家图书馆
By Sameer Makari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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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博尔赫斯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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