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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卡尔维诺评博尔赫斯

 置身于宁静 2023-03-23 发布于浙江

2017-02-04 新青年艺术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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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在意大利受到重要的赞赏,可以回溯到大约三十年前:这开始于1955年,是《虚构集》的意大利译文第一次出现的日期,当时由埃伊纳乌迪出版社以《巴别塔的图书馆》的标题出版,今日蒙达多里出版社的“子午线丛书”出版博尔赫斯的全集,使得他在意大利的声名达到高峰。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时是塞尔焦?6?1索尔米在读了博尔赫斯的法文译本故事后,兴致勃勃地向埃利奥?6?1维托里尼谈到它们,维托里尼便马上提议出版意大利版本,并且找到弗兰科?6?1卢琴蒂尼这位热衷且意气相投的译者。从那时起,意大利的出版商便争相出版这位阿根廷作家的意大利译本,蒙达多里出版社如今已经将这些译文汇集,其中包括好几篇先前从未被翻译的作品。这会是迄今为止,他的“开放作品”最全面的版本:第一册由博尔赫斯的忠实友人多梅尼科?6?1波尔齐奥所编辑,就在这个星期出版了。

博尔赫斯受到出版商的欢迎,伴随着文学批评界对他的赞扬,这两者互为因果。即使是那些在诗意方面,与博尔赫斯相去甚远的意大利作家,也表达对他的欣赏;人们深入分析他的作品,以对他的世界作出重要的定义;尤其是他影响了意大利的文学创作、文学品味,甚至是对于文学的概念:我们可以说,许多在过去二十年间写作的人,从我所属的世代开始,都深受博尔赫斯影响。

我们该如何解释我们的文化与博尔赫斯作品间亲密的相遇?他的作品包含了广泛的文学与哲学遗产,有一些对我们来说很熟悉,有一些则非常陌生,博尔赫斯的作品将这些遗产调整到一个调子,而这个调子与我们自身的文化遗产大相径庭。(至少在当时,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来意大利文化所踩出的小径大相径庭。)

我只能凭借记忆来回答这个问题,试着重建从开始到现在,博尔赫斯的经验对我的意义。这种经验的起点,事实上是支点,是两本书,《虚构集》与《阿莱夫》,换句话说,就是博尔赫斯短篇故事这个特殊类型,接着我又转到博尔赫斯的杂论作品,杂文作家与叙事者并不易区分,然后是博尔赫斯的诗作,身为诗人的博尔赫斯经常包含叙事的核心,或者至少是思想的核心,概念的模式。

我首先来叙述博尔赫斯让我觉得亲近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说,我在博尔赫斯的身上发现一个概念,亦即文学是由智性所建造、支配的世界。这个概念与这个世纪的世界文学主流背道而驰,后者往相反方向倾斜,换句话说,本世纪的世界文学试图透过语言、被叙述的事件之质地,以及对潜意识的探索,来为我们提供混乱的生命潮流之等同物。不过在二十世纪的文学中还有另一股趋势,是无可否认的非主流趋势,保罗?6?1瓦雷里是这股趋势的最大支持者——我特别是指身为散文作家与思想家的瓦雷里——而且这股趋势支持心理秩序的胜利,胜过世界的混乱。我可以试着画出一股意大利使命在这个方向上的轮廓,从十三世纪经由文艺复兴与十七世纪,然后来到二十世纪,以解释发现博尔赫斯对我来说,就像是看到一股向来不被认真对待的潜力,如今却被实现了:看到一个世界被形塑成智性空间的意象与形状,其中居住着一连串的符征,这些符征遵循着严格的几何原理。

不过,若是要解释一位作者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所引起的共识的话,我们或许不该从类型的大分类开始,而是从与写作艺术较为相关的动机开始。在这些动机中,我会将他精简的表达方式放在首位:博尔赫斯是位简洁大师。他设法将丰富的概念与诗意魅力浓缩在几页长的文本中:包括被叙述或被暗示的事件、头晕目眩地瞥见无限,以及概念、概念、概念。在他清澈、朴实、开放的句子中,这样的浓度如何被传递,而没有任何阻塞感;这种简短、离题的叙事风格如何导致他精确与具体的语言,这个语言的原创性反映在各式各样的节奏、句法运动与总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奇形容词中;这一切都是风格上的奇迹,在西班牙语中是无与伦比的,只有博尔赫斯深谙其中奥秘。

阅读博尔赫斯时,我经常想要草拟一份关于简洁写作的诗学,表明简洁比冗长优越,并将这两种心态对比,就性情、形式概念与内容的明确性来看,这两种心态被反映在对其中一种趋势的偏爱上。目前我只想说,意大利文学的真正使命,就像任何珍视字字皆无可取代的诗行之文学一样,让人认出来的比较是它的简短,而不是冗长。

为了简洁地写作,博尔赫斯的重要发明,同时也是让他变成作家的发明,现在回顾起来,其实是颇为简单的。这个方法帮助他克服一项障碍,这项障碍让他几乎直到四十岁为止,都无法从杂文移向叙事散文,这个方法便是宣称他想写的书已经有人写了,作者是一名虚构的不知名作家,是一位来自另一个语言、另一个文化的作家,接着博尔赫斯再加以描述、概述或评论那本假设存在的书。围绕在博尔赫斯周遭的一部分传统是一则轶事,也就是他使用上述公式所写的第一则精彩故事《接近阿尔莫塔辛》,第一次在《南方杂志》上发表时,读者以为这则故事是博尔赫斯对一位印度作家的作品所作的真实评论。同样地,博尔赫斯的所有评论家定期指出,博尔赫斯的每一篇作品都透过引述其他虚构或真实的图书馆里的书,来增加它自身的空间,这些书是或古典、或博学的作品,或者只不过是虚构的。我在这里最想强调的一点是,博尔赫斯让我们看到被提升至二次方的文学之诞生,同时他也让我们看到得自自身平方根的文学:“潜在文学”,在此我借用了一个后来在法国变得很时髦的术语,不过它的先驱全都可以在《虚构集》中找到,我们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些作品的概念与公式,那些作品原本可能由博尔赫斯自己假想的赫伯特?6?1奎因所写。

人们多次指出,对博尔赫斯来说,只有书面文字才具有完全的本体论现实,而这个世界里的事物只有在它们可以指涉已经被书写下来的事物时,才算存在。我在此处想要强调的是价值的巡回,这是文学世界与经验世界的关系之特征。经验的价值只来自于它可以在文学中激发的事物,或是它从文学的原型所重复的事物:举例来说,在史诗中所描写的英雄或大胆行动,以及在古代或现代历史中真实发生的事件,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关系,让人想要将书写下来的事件与真实事件的插曲与价值视为一致。道德问题便存在于这样的脉络中,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道德问题一直存在,像是在他那流动与可互换的形而上脚本中的坚固核心。这位怀疑论者似乎不偏不倚地体验哲学与神学,为的只是它们在景象或是美学上的价值,对他来说,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道德问题以一模一样的术语被不断重述,在它基本轮替的勇气或怯懦中,在被引起的暴力或被承受的暴力中,以及在对于真理的追寻中。博尔赫斯的观点排除任何的心理深度,在其中,道德问题浮现时,几乎被简约为几何学定理的术语,个人命运形成全面的模式,每个人在选择之前,都必须先将它认出来。然而人的命运决定于真实生活的瞬间,而不是梦想波动的时间,亦非神话循环或永恒的时间。

此时我们应该记住一点,博尔赫斯的史诗之构成元素,并不只是他所读的古典作品,还包括阿根廷历史,在某些插曲中,阿根廷历史与他的家族史重叠,此外还有他的军人祖先在这个新兴国家的战事中,所立下的英勇事迹。在《猜测之诗》中,博尔赫斯以但丁的风格,想像了他母亲那边的一位祖先弗朗西斯科?6?1拉普里达的想法,他躺在沼泽中,在战场上受了伤,被暴君罗萨斯的高楚①牧人所追捕:拉普里达发现自己的命运就像但丁在《炼狱》的第五篇所描绘的布翁孔特?6?1达?6?1蒙特费尔特罗。罗伯托?6?1保利为这首诗作了详尽的分析,他指出,博尔赫斯所利用的,与其说是明显被引述的布翁孔特之死,不如说是同一篇中的前一段插曲,也就是雅可布?6?1德尔?6?1卡塞罗的死亡。没有比这更好的例证了,也就是文学与现实事件相互渗透:理想的灵感来源并不是发生在文字之前的某种神秘事件,而是由文字、影像与意义交织而成的文本,是众多音乐动机的和声,这些动机在彼此身上产生共鸣,在这个音乐空间内,一段主旋律发展其自身的变奏。


① gaucho,南美草原地带的牧人,特别指西班牙人与印地安人的混血者。——译注

有另外一首更为重要的诗,可以用来定义博尔赫斯式连续性,也就是历史事件、文学史诗、事件的诗意转化、文学主题的力量,以及它们对集体想像的影响,这种种之间的连续性。这首诗也与我们密切相关,因为它提到博尔赫斯清楚知道另一部意大利史诗,也就是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这首诗题为《阿里奥斯托与阿拉伯人》。在这首诗中,博尔赫斯扼要重述了融合在阿里奥斯托诗中的卡洛林王朝与亚瑟王朝史诗,亚里奥斯托的诗仿佛驾着鹰头马身有翅怪兽,飞掠这些传统的元素。换句话说,这首诗将这些元素转化为既讽刺又悲怆的狂想。《疯狂的奥兰多》受到读者喜爱,使得中古时代英雄传奇的梦想可以传递到欧洲文化(博尔赫斯指出弥尔顿是阿里奥斯托的读者),直到查理曼大帝敌人的梦想——也就是阿拉伯世界的梦想——取而代之。《天方夜谭》征服了欧洲读者的想象,取代了《疯狂的奥兰多》曾经在集体想象中所占有的地位。因此在东西方的幻想世界之间发生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延续了查理曼大帝与撒拉逊人②之间的历史战争,在后来的这场战争中,东方报了一仇。

② Saracen,十字军东征时,希腊和罗马人对阿拉伯人或回教徒的称呼。——译注

因此书面文字的力量被连结到经验,这股力量既是经验的源头,也是终点。它是源头,因为它变成事件的对等物,可以说,若非如此,事件便不会发生;它是终点,因为对博尔赫斯来说,重要的书面文字是对集体想象产生重大影响力的文字,像是象征性或概念性的符号,是要被人记住的,而且只要一出现,便会被人认出,不管在过去或未来。

这些神话或原型的母题在数量上或许是有限的,它们在博尔赫斯深爱的形而上主题所构成的无限背景上显得突出。博尔赫斯在他所写的每一篇文章中,会尽其所能地设法谈到无限、不可数、时间、永恒,或者说是时间永恒的存在或循环的本质。在这里,我又回到之前说过的,也就是他在简短的文章中,集中最大量的意义。举一个博尔赫斯艺术的典型例子来说:他最著名的故事《小径分岔的花园》。表面情节是个传统的间谍惊悚作品,一则被浓缩为十几页的阴谋故事,这段情节接着被加以操控以达到惊奇的结论。(博尔赫斯所开发的史诗也可能以通俗小说的形式出现。)这则间谍故事包含了另一则故事,它的悬疑较与逻辑及形而上学相关,而且故事背景发生在中国:找寻迷宫。第二则故事包含了对一本没完没了的中国小说之描述。不过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叙事中,最重要的是对其中包含的时间之哲学思索,或者说是对于先后被表达出来的时间概念之定义。最后我们会发现,在惊悚作品的外表下,我们所读到的其实是一则哲学故事,或者说是一篇关于时间概念的散文。

《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所提出的关于时间的假设,每一个都被包含(几乎是隐藏)在短短几行文字当中。首先,其中有持续时间的概念,是一种主观、绝对的当下(“我了解到,发生在人身上的事,都是在当下发生。时间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流逝,不过事情只在当下发生;芸芸众生而真正发生的一切,发生在我身上……”)。接着是关于被意志决定的时间观念,一定不易的行动之时间,在其中,未来就像过去一样是不能变更的。最后是故事的中心概念:一个多重、分支的时间,在其中,每个当下都被分为两个未来,以“形成一个令人目眩的扩张网络,这个网络由分歧、汇合、平行的时间所构成”。在这个关于无尽当代宇宙的概念中,所有的可能性以各种可能的组合被实现,这个概念并没有偏离故事,而是必须的条件,如此主角才觉得有权犯下他的间谍任务强迫他犯下的荒谬可憎罪行,当然这只会发生在其中一个世界,而非其他的,或者说只有在此时此地犯下罪行,他和被害人才会发现他们在其他世界里是朋友和兄弟。

这种分支时间的概念对博尔赫斯来说很珍贵,因为这是在文学中占主导地位的概念:事实上,这是让文学变得可能的条件。我下面要引述的例子会再将我们带回但丁,这是博尔赫斯关于乌戈利诺?6?1德拉盖拉尔代斯卡的评论文章,更确切地说,是关于饥饿战胜悲伤这一行,也是关于乌戈利诺伯爵可能食人的“无谓争论”。博尔赫斯在检视过许多批评家的观点后,同意其中大部分人的意见,他们表示这一行一定意谓乌戈利诺是饿死的。不过他补充,但丁并不希望我们信以为真,他必定希望我们“即使不确定且犹豫”,仍然怀疑乌戈利诺可能吃了自己的小孩。接着博尔赫斯列出《地狱》第三十三篇中,所有食人主义的暗示,第一个意象便是乌戈利诺囓食鲁杰里大主教的头骨。

这篇评论文章最后的总意见很重要。特别是以下这个概念(这是博尔赫斯与结构主义方法最接近的陈述),也就是文学文本只是由文本中一连串的字所构成,所以“关于乌戈利诺,我们必须说,他是文本的构成物,包含了大约三十个三韵句。”另外还有一个概念与博尔赫斯在许多场合所主张的概念相关,那是关于文学的非人格性,结论是“但丁对乌戈利诺的认识,并不比他的三行连环韵诗所告诉我们的还多”。最后我真正想要强调的概念,是关于分支时间的概念:“在真实的时间里,在历史中,每当人发现自己面对不同的选择时,他便会选择其中一个,而永远排除其他选择;不过在模棱两可的艺术时间中则非如此,艺术时间类似希望与遗忘的时间。在这个文学时间中,哈姆莱特既清醒也疯狂。在黑暗的饥饿之塔中,乌戈利诺既吞了他的爱子,也没有吞,而这种摇动的不精确,这种不确定性,便是构成他的奇怪物质。在两场可能的死亡场景中,但丁便是如此想象他,未来的世代也是如此想象他。”

这篇评论文章被收录在两年前于马德里出版的作品中,不过尚未被翻译成意大利文,这本书收录了博尔赫斯关于但丁的论文与演讲稿:《关于但丁的更多随笔》。他持续且热情地研读意大利文学的奠基文本,对这首诗表现出意气相投的欣赏,使得他从但丁身上所承传的事物,在他自己的批判思考及创作中开花结果,这是我们在这里称颂博尔赫斯的一个原因,而且绝对不是最不重要的,我们再一次诚挚感谢他仍继续给予我们智性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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