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奥森的樱花开成花海,亲自见到果真名不虚传。自然,在花下搔首弄姿的看客,未必皆似这样“想不开”——有得欣赏便欣赏,有得欢愉便欢愉,谁乐意锱铢必较,自讨苦吃?敏感细腻兴许能欣赏到更不经意的风景,然而神经大条未必没有神经大条的好处——至少活得比较心安理得。我和朋友在园里走着,直至见到湖面那几只优雅游动的黑天鹅。隔着相当的距离,那场景美感独具,已经等于一幅优美画作。当然前提是,我们不去追究,在黑天鹅那平静仪态下扑腾不休的双足。想起几年前,在厦门大学天鹅湖畔,第一次亲眼见到绿波荡漾里,那一双双奋力游动、毫不优雅的天鹅足,不是不诧异的。该刹那不是没有幻灭感的,“黑天鹅”这三个字本身所象征的美感瞬间黯淡几分。言语当中,少了昔日的大惊小怪,多了几分平和与恬淡(又或者麻木与释然)。事实上,谁又当真撒下弥天大谎,不过人类自身乐于牵强附会。我们早该领悟:一切华美,都自带伤痕;所有传奇,都深藏苦痛。欣赏该作品时候,有人会想到:呀,伤残人士,好不可惜,如此生活,多不方便。有人只会感觉卓尔不群:尽管如此,依旧美丽,想要美丽,仿佛理所当然。大抵这世界一如天鹅游湖,有水上的部分,也有水下的部分。尽管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白衣,却像是将银河都披在身上,使得舞台流光溢彩,眩目无比。电影《女孩》当中,Victor Polster扮演的“女孩”Lara,因为加入芭蕾舞班的时候,已经称得上大龄,为了不负众望,下尽苦工。电影毫不含糊地展现了Lara身上——尤其是双脚的伤痕,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然而当“她”踮起双脚,自在舞蹈的时候,又是如此夺目非凡。为了学习芭蕾舞,一如为了学习做女孩,看似无法等量齐观,然而在承受疼痛与美丽蜕变这一节上,实现了和谐共振。Lara的经历,一般人大概不会触及,然而那双伤痕累累的脚,轻易便叫人心生共鸣。为了活成他人眼中的风景,为了活出自己渴望造就的美丽,我们吞下了多少眼泪,遮盖住了多少伤口?更经典的当属Natalie Portman问鼎奥斯卡奖的电影《黑天鹅》。芭蕾舞者Nina一步步从内敛纯情、压抑封闭的女郎,往黑天鹅放荡冶艳、迷狂危险的深渊沼泽里陷落。当舞台谢幕、星光集于一身,她心满意足说出那句“I was perfect”的时候,胸口的鲜血涌流。观众看到的,是一个明星的诞生;观众看不到的,是她整个世界的分崩离析。(不入园内,怎知春色如许?不入心内,怎知伤痕如许?)是双眼布满血丝、肉体长出黑色羽毛、双脚无法直立、撕掉鹅蹼皮组织的疼痛与扭曲。电影以极其夸张的手法刻画了Nina的蜕变,然而在这“异想天开”之下,是每一个平凡灵魂想要实现完美的挣扎钻营。为了跳出那一支舞的惊才绝艳,一个女人几乎将自己推翻重建。很多电影评论家以心理学的角度琢磨和诠释这部电影,然而在那些雾霭重重、深不可测的理论背后,其实匍匐着一个简单至极的道理——(只是有些人,本能地捂住了口鼻,闭上了眼睛,因为真相,往往并不芬芳,也不美丽。)或许也不得不提,Natalie Portman在一次母校演讲时候说起的——为了演好《黑天鹅》里Nina这个角色,她现学芭蕾舞,从而了解到,人类历史上那些堪称伟大的芭蕾舞表演艺术家,其实都有各自的瑕疵,并不能被称作完美,然而这种瑕疵本身,才真正矜贵。或许我们所认为的“完美”,亦不过只是盲人摸象与捕风捉影。当她呻吟般呢喃“I was perfect”的时候,她也终于闭上了眼睛。我也不由地想到,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活成了黑天鹅——各种各样的黑天鹅,五彩斑斓的黑?表面上多么唯美姿态与丰仪,背地里却暗藏着怎样的不堪与疮痍。当然这句话可以做不同理解,只是今天我不是在说虚伪亦或虚荣这件事情,我想说的是,这世间一定有很多这样的人——无论生活将他如何搓磨打击,他也宁愿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肯轻易丧气,在人前,依然愿意表现得云淡风轻。像曾经一朝破产、名誉扫地的章小蕙,生活任如何艰难不堪,依然不忘给自己买一份蛋糕,读一读莎士比亚。你可以形容以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也可以形容以可歌可泣难得高贵。遇见风浪,呼天抢地是很平常的事,没有谁真的是钢铁侠抑或孙悟空。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从来容易的不是人生,从来叫人刮目相看的美丽,都不是那么容易被读取。多年前她违法乱纪,几乎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因此岑寂如许年。然而今朝她依然明艳,新近影视作品也在国际电影节上大放异彩。自然,伊人想要回到从前巅峰地位,或是将过去的罪行掩盖,几乎不可能。我依然愿意相信,一个人迷途知返,人生不是从此斑驳错落着不可能。而一个人没有缴械投降,活出自己的精气神,终将会得到世界的馈赠。不是所有人都能比作天鹅的,也不是所有天鹅都堪称高贵与美丽。或许重要的,不是黑天鹅是否动人;而是当我们观看黑天鹅时候,内心浮现出怎样的投影。达观者会说:尽管底下慌乱不已,然而面上云淡风轻,要修成这种仪态气质,也不容易。刁钻者会说:人人赞它高雅矜贵,其实底子里不过如此,一切不过只是表面功夫,终究失于虚伪肤浅。无关痛痒,到头来,我们都会选择释然——因为我们不得不。因为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而我们披星戴月、狼奔豕突,这一路颠簸,到头来,不过就是为了能够达到自洽与圆融。自己为自己造一张床,无关什么材质或形状,总之能够在夜里,平心静气地睡着。无论活在水面还是水下,其实倒影都是一样的乌黑或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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