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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刽子手这个行当确乎是一个边缘型行当，既跟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联系不上，又必须保持与底层的距离。他们必须自我孤立，自我隔离。 几乎就是从弗朗茨进入这个行当，20岁出头，他就下定决心远离酒精——因为当时德国各地的酒馆，常常就是三教九流人物聚集的场所，而且经常会发生斗殴与凶案——远离酒精能够让他保持这种孤立状态，做好自我保护。 从弗朗茨的日记，乃至到晚年他的行为来看，他其实非常痛苦于这种状态，几乎是一辈子都在致力于摆脱这种状态，希望获得上层和民众的认可，为自己的职业正名。 不容易。 16世纪的德意志，虽然已经逐步在实行司法体制转变和专业化，但毕竟缺乏后世科学的调查取证和检验手段，所以大多数时候审讯定罪，都依赖审判者、刽子手的心理战术和刑讯技术。 就这方面而言，刽子手对于掌控嫌疑人的心理也要有相当的手腕，制造怎样的环境，如何发问，如何观察嫌疑犯的神色，这也都是一套技术活。 弗朗茨记录了当年流行的一种“遗体测试”（bier test），这倒是在同期中国很少见到。 即把被害者遗体展现在嫌疑犯面前，要求嫌疑犯去触摸被害者遗体，在这个过程中，恐吓嫌疑犯，观察其举止神色。 他们往往制造一些迷信——诸如罪犯触摸到遗体，遗体就会突然流血或者出现瘢痕之类的，让嫌疑犯产生心理暗示作用。 刑讯则比较普遍，那些刑讯用刑，东西方社会可谓都花样百出，可能唯一的不同，也是弗朗茨记载的——在当时的德意志，专业性极强的刽子手，也就是级别很高的刽子手，拥有否决和改变审判官下达的刑讯命令的权力，而且有权向法官建议刑讯方式和是否中止刑讯。 因为刽子手比之审判官和陪审员都更懂刑讯手段对罪犯的摧残程度，他必须保证罪犯在认罪之前的生命无碍，最大限度保证其基本活动能力。同时，刽子手也有权根据审讯的情况，向法官建议将嫌疑犯无罪释放。 个人认为，这可能就是“盗亦有道”的典型体现，刽子手的诚实和虔诚，比其杀人技巧和刑讯技巧更为重要——他不能嗜血，也不能唯法官是命，他唯一忠实的对象，就是法律条文和上帝的指示。 这一点点的专业性的差异，可能就决定了东西方司法体制后来演化发展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除去刑讯、肉刑一类，最能体现刽子手技艺和符合大家心目中刽子手形象的，就是公开处决。 今天大多数人认为过去的公开处决过于残酷和无脑，其实也不然。公开处决是经过了一代又一代执法者和行刑者们的研究与构思的，都经过了精巧设计——公开处决是一种仪式，这种仪式必须符合当时的社会风俗、律法要求乃至政治氛围，这种仪式性的暴力，需要保持一种恰当的平衡，既能体现惩处的快感，又能体现仁慈的宽恕，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弗朗茨记载了他对于女性处刑的看法，就说明了这一点。此前处决女性多是用溺毙的方式，因为斩首是有头面的人物才使用的方法，而绞刑则可能暴露女性的裙底风光而不太好，所以多采用麻袋装人然后溺毙。 弗朗茨实施过几次溺毙，就发现溺毙实在是比较麻烦的事，因为时间不一，对女犯人的折磨其实很大，很快溺毙的有，但中间发生各种失误，导致要花上半小时到个把小时溺毙的情况很常见，行刑者和受刑者都不好受。而且还总能发生奇迹——到后来又挣脱了麻袋，游出来了。 所以他屡次建议干脆实行斩首，斩首被认为是最痛快的一种刑罚，那么就再加上悬首示众，外加让乌鸦啄食尸首，以增强这种刑罚对女罪犯的侮辱性质。 现在我们看起来觉得可怕，换做当时的环境，弗朗茨显然是在用更为宽容和仁慈的方式，提出对女性的公开处决方式。 弗朗茨特别地同情和宽容因为杀婴而要被处决的女性犯人——那个年代，生活的困顿以及宗教的严厉约束，杀婴几乎是一种普遍现象，不是因为身处绝境，谁又会杀死自己的孩子呢？ 这也是为什么弗朗茨会建议修订对公开处决女性犯人方式的原因，他无力反对当时的体制机制，但是可以从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给杀婴的女性犯人稍微多一点的宽容和尊严。 公开处决用得多的还有绞刑，弗朗茨的职业生涯一共亲手绞死过172个犯人，大多数是成年男性，也有20余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有2个女性。他对于绞死孩子和女性，还是比较不安的。
绞刑有悬挂和坐立两种主要的方式，采用哪种方式，大部分时候由刽子手决定——这也是刽子手一个很大的权力！ 悬挂比较难，因为要让罪犯自己爬上梯子以让刽子手套绳索，这个过程有时候会因为罪犯不配合弄得很被动。坐立则是一种比较有范的方式，适用于一些特殊的情况。 最经典的还是斩首。弗朗茨称为capping，戴帽子，或者叫封顶。 斩首的姿势也有站立、坐立和跪立三种。由刽子手决定采用哪种姿势。想都想得到，站立是最难的——因为人会动，会晃，这个时候一剑拿下，确实需要高超技艺。 终弗朗茨这样的高手一生，也只处理过5次站立斩首，而且都是在他30岁之前——青年时期的膂力、腕力、眼力和稳定性，当然，他也毫不隐瞒，这还带有一定的刽子手炫技的色彩。 到他的职业生涯稳定之后，全部采用了坐立和跪立两种方式处决人犯。 对于女性犯人，大多采用坐立——因为女性犯人在最后一刻总会挣扎乱动，所以干脆绑在椅子更方便。 牧师结束最后的祷告，弗朗茨就会站到自己熟悉的位置——犯人的右后方，从右后方挥剑，对准两节颈椎处，优雅而洒脱地一剑拿下头颅。 联想一下，打网球都有这经验，双手握拍的反手是最稳定准确的击打方式。 弗朗茨的诚实和稳健体现在，他在日记中记录了少数几次，没有能够一剑拿下，需要补一剑的尴尬时刻——要知道，这会让他丢饭碗的。他职业生涯中斩首187次，仅4次需要补一剑。这4次补剑，他都如实记录——我搞砸了，I screwed it up。 弗朗茨还如实记录了当时公开处决犯人之前一天的流程，即便今天看起来，也很人性化： 先是监狱牧师来做思想工作，主要目的是平复心境，让犯人能够平和地伏法；之后犯人有权享用一顿“刽子手晚餐”，有一定点菜权，饮料上一般还能在葡萄酒和啤酒之间做出选择；吃完之后，刽子手会进监狱与犯人见面，并告知第二天行刑的具体细节，然后请求犯人谅解，再就两人碰杯喝酒，象征尽释后嫌。 然后是第二天的公开宣判和处决，公开宣判一般是在监狱或者市政厅之外的广场，法官当当众诉说审理过程和定案结果，这叫blood court，血庭；宣判之后，法官还容许罪犯对话，接着就是押送刑场，也相当于游行；游行过程中，由刽子手保证安全，牧师一路念诵祷文；刽子手还会带头唱歌，类似死亡曲或安魂曲，让罪犯跟唱。 以上过程，刽子手是全部活动的监督者、组织者和执行者，相当不容易！弗朗茨其实记录了很多罪犯不配合的情况，各种各样的奇葩都有，你得镇得住，让公开处决能以大家都接受的方式进行，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种不容易有个对比，弗朗茨退休之后，接替他工作的是一个叫多伊泽的年轻刽子手，一次负责斩首一名谋杀儿童的女犯人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年仅19岁，且美丽绝伦，姿态优雅。多伊泽一剑下去，居然只削掉了玛格丽特的一块皮肤和头发，玛格丽特从椅子上摔倒到行刑台上，姿态优雅到极致（想象一下），让围观民众纷纷要求，宽恕这个少女。 在重新绑好她之后，第二剑下去，又只砍到脖子一半，玛格丽特惨叫不已，多伊泽只好把她按在行刑台上，切下头颅——就跟宰杀牲口一般。 这引发了围观群众的集体愤怒，大家纷纷投掷石块砸多伊泽。多伊泽因此被法官宣布解职，并被逮捕入狱。——这就是刽子手行业的风险。 公开处决的失误，是重大的政治事件，威胁到当局的权威，所以，必须慎重，由此可见，刽子手在这其中的作用和责任的重大。 弗朗茨自己每次处理公开处决，直到处决完毕，他都非常谨慎，会问法官大人自己的处理是否得当，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会仪式性地感谢自己的师傅。然后继续指挥行刑台上的善后工作，提防台下民众的眼睛。 他写道，父亲海因里希告诫我，刽子手的公开处决，没有落幕的一刻。这段话，个人认为应当作为今天管理者们、公职官员们的座右铭。
1578年4月，24岁的弗朗茨居然一举从班贝格公职刽子手一职，升迁到了纽伦堡（更大的直辖市，相当于上海之于中国）议会刽子手——这属于神圣罗马帝国中最显赫的刽子手一职。这其中当然有他父亲海因里希运作的成分——此前海因里希申请过多次纽伦堡这一职位，都被纽伦堡议会拒绝。 后来纽伦堡议会刽子手利伯特迎娶了弗朗茨的姐姐——他的姐姐，也就是海因里希的大女儿，在利伯特家做女仆，由女仆而扶正为妻室，这其中一定也有不凡的故事。估计让女儿到利伯特家做女仆，就是出于海因里希的安排。 紧接着，利伯特就以生病为由屡屡请假，而且还出现失手的情况，纽伦堡议会忍无可忍的情况，按照他的要求，终于让他的小舅子——也就是弗朗茨来代替他行刑一次。 弗朗茨把握好了这次机会，极其顺利地对7名重犯实施了斩首，给纽伦堡法官和议会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久，利伯特以重病为由提出辞呈，纽伦堡议会随即任命了弗朗茨为纽伦堡议会刽子手。 以上，就是颇有心机的一家人，如何为弗朗茨争得当时德意志最显赫的刽子手一职的过程。当然，弗朗茨本人素质极高也很重要——他受过教育，能写会说，专业技术扎实，为人诚实虔诚，没有一切当时这个行当的人所有的不良嗜好——不吸烟，不喝酒，也从来不与三教九流的人来往。可谓是一个洁身自好而自命不凡的刽子手。 弗朗茨由是到了一个更大的平台——纽伦堡在神圣罗马帝国的地位，仅次于首都维也纳，在经济上的影响力毫无疑问是第一位的。 他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他前往纽伦堡任职路上的观感，可谓提供了一幅极其生动的16世纪中期西欧中心城市之一纽伦堡的浮世绘。 纽伦堡议会由42个贵族世家把持，是最高权力层，其下分成八个市区，每个区由2名贵族作为区长，下辖40余名士兵，24名守夜人，构成城市的治安体系。另外还有一个警察体系，主要以少数公职人员，和大批线人构成。 司法体系上，十四名议员构成陪审团，一名常任法官，一般是终身任职。这些人就是弗朗茨的直接上级。弗朗茨的任职聘期是5年，收入待遇非常可观——除去年薪130弗罗林（与律师同收入级别）以外，有免费住宿供应热水，固定的差旅费、葡萄酒和柴火供给，终身免税。每次参与刑讯的话，另外算钱。 当时的纽伦堡已经形成了相当近现代化的城市管理，分工非常细致，有了下水道和排水系统，有专门从事环保和垃圾清运的人员，管理相当到位。 弗朗茨在这里也有了专业的助手，这些助手的外号叫“狮子”，主要承担所有刽子手需要与底层人士打交道的活——比如清理行刑台，整理尸体，掩埋和烧毁等等，都需要与三教九流的人等打交道，这些活都让狮子们承担了，他们充当了弗朗茨的屏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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