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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前沿 | 规训与惩罚:雍正尊孔的帝王心术 (下)

 zzq9788 2023-03-28 发布于上海

规训与惩罚:雍正尊孔的帝王心术(下)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  孙光耀

(上期回顾,点击下面标题可阅)

规训与惩罚:雍正尊孔的帝王心术(上)

三、皇帝合该谁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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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上述有关孔庙重修与兴建事宜的规训劝谕尚属温和手段,那么一旦儒家“道统”与皇权“治统”之间发生直接冲突时,雍正就会吐露心声,毫不留情地贬低甚至打击与“道统”相关的一些文化象征。当然,“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打击并非都是霹雳手段,也有精神上的征服。最具典型意义的即是曾静、吕留良文字狱案。

曾、吕之案中有一关键处与本文主题密切相关即“皇帝合该谁来做”?曾静曾著《知新录》一书,内云:

“皇帝合该是吾学中儒者做,不该把世路上英雄做。周末局变,在位多不知学,尽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滑,即谚所谓“光棍”也。若论正位,春秋时皇帝该孔子做,战国时皇帝该孟子做,秦以后皇帝该程朱做,明末皇帝该吕子做,今都被豪强占据去了。吾儒最会做皇帝,世路上英雄他那晓得做甚皇帝。”

曾静认为,皇帝原该由孔、孟、程、朱、吕留良等“吾学中儒者”来做,现在却变成“世路上英雄”甚至“光棍来做,实在不是“正位”。曾静本人乃一微末书生,但他的这一观点却是对儒学史上的一个重大命题——“德位关系”的发挥。孔子有云,“大德必得其位”,又云“大德者必受命”。因此,在审讯曾静时,雍正引经据典,对这一关节要处进行了详实严厉的批驳,他认为:

“孔孟之所以为大圣大贤者,以其明伦立教,正万世之人心,明千古之大义。邑有孔子、孟子要做皇帝之理乎?……使孔孟当日得位行道,惟自尽其臣子之常经,岂有以韦布儒生,要自做皇帝之理!若依曾静所说,将乱臣赋子算夺无君之事,强派在孔盖身上。污茂圣贤,是何肺肠?……又春秋至明,数千年间,曾静所谓合该做皇帝者,只有孔、盖、程、朱、吕留良五人。开辟至今,无此狂怪丧心之论。”

雍正一开始即明确表示,“岂有孔子、孟子要做皇帝之理乎”?接着更倒打一耙,认为曾静“将乱臣赋子篡夺无君之事,强派在孔孟身上”,如此“污蔑圣贤,是何肺肠”?最后,他总结道:“开辟至今,无此狂怪丧心之论”。具体到德位关系,尤其是孔孟等“有德无位”这一话题,雍正一再表示“岂有孔子、孟子要做皇帝之理”的“话术”中暗含两层深意:其一,“大德必得其位”的观念自此被划入讨论的禁区:其二,对孔孟之位也有了限定,即“臣子之位”。在雍正看来,孔孟虽尊为圣贤,但较诸帝王究竟份属君臣,仍应受缚于“君君臣臣”之纲常,断无“做皇帝之理”。他绝不容许“道统”置于“治统”之上的心态,于此处表露无遗。

由于曾静的主要思想来源之一是明清之际的儒者吕留良,所以牵扯其中的吕留良等人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其中,已故的吕留良及其子吕葆中“俱着戮尺枭示”,另一子吕毅中“着改斩立决”,其孙辈“发遣宁古塔”为奴。但出人意料的是,曾静所受的处罚和吕留良截然不同。雍正令将这一案件的有关上谕、曾静口供以及悔过的《归仁录》等汇编,集成《大义觉迷录》一书,刊刻颁于天下学宫。曾静及其门人张熙被免罪释放,并奉旨到全国各地宣讲《大义觉迷录》。《大义觉迷录》一书,主要涉及三大关键问题:其一即雍正继位是否正当,其二为雍正本人是否私德有亏,其三则是清王朝得国是否正当。雍正将此书公诸天下,旨在借机澄清清王朝得国及其本人继位的合法性。同时,处理这一案件时,雍正恩威并施,尤其是对曾静这一介书生的处理看似宽大,实则暗藏帝王心术。在审讯时,雍正不惜以帝王之尊,亲自上阵与曾静逞口舌之争,最终使其败下阵来。一次次交锋过后,曾静的肉体并没有受到刑罚,但是其灵魂却无时无刻不受到审判,最终他在雍正的“谆谆教诲”之下进行了深刻忏悔并被记录在案。在书中,他心悦诚服,屡屡称颂雍正“无事无时不以圣祖皇带为怀”“无时无刻不以天下苍生为念”,甚至极为谄谀地表示:

“皇上至德深仁,遍及薄海内外,其用意于民,固可谓亘古少媲。弥天重犯住在远方,不晓世事,不知天高地厚之恩……以弥天重犯如此狂诋,如此触冒,尚有几多钦恤,几多宽仁,恩惠频施,被服愧悔,直不啻如天如地之感。”

除了盛赞雍正的功业德行外,曾静还自称“弥天重犯,虽昔同禽兽,今蒙金丹点化,幸转人胎矣”。可以说,虽然惩罚的施加对象不再是他的身体,但却转而施加于其灵魂。那么,雍正使用这一规训手段,让曾静“如获新生”,个中皮里阳秋“不是强化对人体的征服,而是要建立一种关系,要通过这种机制本身来使人体在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或者因更顺从而变得更有用”。不容忽视的是,书中还曾多次提及雍正如何躬亲庶政、宵衣旰食。因此,雍正实际上是意欲借由《大义觉迷录》的刊行出版以及对曾静的宽大处理,来消解舆论的压力,达到正天下视听之目的。这即是他如此处理的深意所在。

中国古代的皇权“是一种把历史传统、军事权力以及思想、宗教、文化与精神上的权威叠加在一起的、复合式的'普遍皇权’”。朱子曾言辞激烈地批评汉高祖、唐太宗等帝王“假仁借义以行其私”,他认为:

“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直以其能假仁借义以行其私,而当时与之争者才能知术既出其下,又不知有仁义之可借,是以彼善于此而得以成其功耳……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在这封和陈亮的来往信文中,朱子甚至认为唐太宗之心“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也正是“善于此而得以成其功”。在这里,朱子非常犀利地指出帝王“假仁借义”、尊师重道之实质,即他们不过是以此作为虚饰之手段而已,“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雍正处理曾静一案之“假仁借义”的宽大处理,又何尝不是为了“以行其私”呢?

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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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法性的危机几乎一直伴随着雍正一朝之始终。正因为从即位之日起就为“得位不正”的传说谣诼所困扰,所以借助儒家“道统”维系皇权“治统”就成为雍正消解政治危机的一个重要途径。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一代尊孔之事,莫虔于雍正一朝”的评语之后,接下来孟森即表示雍正一方面“对儒宗,则敬仰备至,不敢予圣,盖知机锋可以袭取,理道不能伪为也”,另一方面却“自命为已经成佛作祖,无所于让”。孟森对雍正的这一评价非常有趣,也堪称一针见血。雍正之儒学修为远不及其父康熙,基本局限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纲常日用,缺乏对天道性命等形而上问题的思考,因此于儒学不敢自矜。与独尊理学的康照明显不同的是,雍正则于儒、佛、道三家并行不悖、各取所需。他曾公然宣称:“敬重仙、佛之礼不可轻忽,联向来三教并重,视为一体,每见读书士子多有作践释、道者,务理学者尤甚。联意何必中国欲将此三途去二归一欤?”此处所言“三教并重”的实质无非还是为了巩固皇权,维护统治。三教之中,雍正尤为当仁不让的乃是佛教。一方面,这固然是为了笼络蒙古、西藏等地信奉佛教者之心,另一方面,也不容忽视的是早在潜邸时,雍正内心的热情即较多倾注于佛学,因此他即位后便常以佛祖自居。雍正五年(1727)正月,“黄河澄清”,来朝之蒙古王公恭请“诵经祈福”。雍正表示希望蒙古地区“雨雪应时”,王公等人“身无灾殃”,声称“朕亦即是释主”,因此“自应资助”祈福活动,由是照准。此外,雍正还曾以天子之尊行口诛笔伐之事,直接参与佛教内部宗派学术的斗争。他将汉月法藏禅系视为“外道魔道”,将其传人弘忍等视为“魔嗣”,认为其学说“诳世惑人”。因为“灼见现在魔业之大,预识将来魔患之深”,为挽救世道人心,实在“不得不言,不忍不言”,遂于雍正十一年(1733)成《拣魔辨异录》一书。可见雍正已经自诩为佛教教义的最终裁决者。

绎言之,与其父康熙深厚的儒学修养相比,雍正自身的儒学修为不足;与其父康熙独尊理学,着意构建“君师合一”的“圣王”形象不同,雍正还身兼佛教,对儒学以利用为主;与其父康熙着重解决清王朝的统治合法性不同,雍正要侧重解决的是其个人的统治合法性;与其父康熙好大喜功、又以宽仁示人的性格不同,雍正之个性更加务实,也更为急躁刻薄。种种因素合力造就了雍正的尊孔举措虽然超越父祖,但却流于表面和形式,他既“不敢予圣”,又无心为圣。而种种规训与惩罚,更彰显出雍正绝不允许“道统”约束“治统”的帝王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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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本文来自《历史教学问题》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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