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发表于《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二十二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樊宁老师授权发布! 清儒陈树华《春秋经传集解考正》 编纂考述* 樊 宁 摘要:清儒陈树华精研《春秋左氏传》,所撰《春秋经传集解考正》一书在当时颇具影响,堪称清代《左传》学著作中的杰出代表。今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有陈氏《春秋左传注疏》批校本,通过与《春秋经传集解考正》对勘,可略述该书撰作之过程。陈氏最初批校《春秋左传注疏》,既重视蒐集稀世珍本进行文本校勘,又参引各类文献及前人著作,对杜注及孔疏加以批判,继承并发扬了惠栋开创的以汉学治经的主流路径。而后在批校本的基础上,陈氏又不断修订增补,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新增多种版本异文,尤其是首次引用日本学者山井鼎《七经孟子考文补遗》,使得全书更加详实可信;二是不仅大量采择先秦、两汉文献中的《左传》引文,为校勘提供依据,还广泛汇集汉儒古注以论定古字相通,汉学思想甚为明显;三是借鉴、批驳、吸收前人如傅逊、陆粲、何焯、顾炎武、惠栋等人的研究成果,从而推陈出新,获得更多创获。希冀以此对陈氏《春秋经传集解考正》的成书过程有一个更为全面深入的认识。 关键字:陈树华 《春秋经传集解考正》 编纂 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人江沅过录的陈树华与段玉裁《春秋左传注疏》批校本,底本为毛晋汲古阁本《春秋左传注疏》六十卷(以下简称“毛本”)。书末有朱笔过录的陈树华跋文和段玉裁跋文[6],其中陈树华跋文云: 又书内天头有段氏题记云: 由上,我们大致可知此批校本之来源。陈树华于乾隆三十三年(戊子,1768)从朱文游处借得南宋八行刻本《春秋左传注疏》(即淳化本),并参照唐石经与《经典释文》(以下简称“《释文》”)对毛本《春秋左传注疏》进行了批校,撰写跋文于书末。嘉庆七年(壬戌,1802),段玉裁命其子据陈氏批校本临校一部,并进行了批校。八年(癸亥,1803)五月,段氏撰写跋文于书末。十一年(丙寅,1806)三月,江沅又据段氏批校本过录。此外,据上述题记,批校本中朱笔为陈氏校语,墨笔为段氏校语,江沅过录本仍其旧,今得以区分。 整体来看,批校本的批语以朱笔为主,间有墨笔。其中朱笔部分大致有以下3大特点: (一)校勘文字异同 首先,正如上述跋文所言,陈氏主要使用宋八行本对勘毛本《春秋左传注疏》,凡不同之处一一列出。如: 1.毛本《春秋正义序》/一B,天头有陈氏校语云:“宋本序八行十六字,注每格双行廿二字,经注并同。”[8] 2.毛本卷一/一B,“春秋序”三字下《释文》云:“陆曰:此元凯……”陈氏校语云:“宋本无陆曰云云,后仿此。” 3.毛本卷二/二B,传文“惠公元妃孟子”的疏文旁,陈氏校语云:“宋本疏总附于此章之后,不分列各句下。” 4.毛本卷十九下/二十一A,文公十四年传文“晋赵盾以诸侯之师八百乘”下,陈氏校语曰:“宋本缺一页。” 由于毛本的底本是明万历北监本,而北监本又上承明嘉靖李元阳本而来,又可上溯到元刻明修十行本、元刻十行本、南宋十行本等,此一系统称之为十行本系统,与宋刻八行本在行款字数、各卷题署、疏文分合等方面存在诸多不同。如十行本系统为方便阅读而对八行本疏文进行割裂,分附于每句注文之下;八行本并无《释文》,十行本系统于注文之后增入《释文》,等等。 而对于二本文字不同者,陈氏校勘方式有四:一是认为毛本有误,宋本是者,直接覆改于毛本误字之上;二是异体字、古今字等,亦多覆字涂改,也有行下出注者;三是毛本脱字、衍字,书于眉端或行下;四是宋本疑误之字,书于当字之旁,有些略有分析。如: 1.毛本卷一/二十八B,《春秋序》疏文“然后改王立号”,八行本作“改元”。陈氏将毛本“王”字直接覆改作“元”字。 2.毛本卷二/八A,隐公元年疏文“须有一綂”,八行本作“统”。陈氏将毛本“綂”字直接覆改作“统”字。 3.毛本卷一/三十一B,《春秋序》疏文“武王虽暂至洛邑,还归镐京,为西周”。陈氏据八行本于“镐京”后增“及幽王灭于西周,平王东迁洛邑,因谓洛邑为东周,谓镐京”二十三字。 4.毛本《春秋正义序》/三B,“何得有姊而妻”,八行本“姊”作“子”。陈氏于“姊”旁书“子”字。天头校语云:“'子’字书旁不盖上者,陈校之例云,凡宋本有疑误者,悉书于本字之旁。若膺。” 5.毛本卷十二/九A,僖公二年传文“寺人,内奄官竖貂也”。陈氏云:“竖,宋本皆误作'肾’。” 其次,陈氏使用唐石经校勘文字,并有所判定。如: 1.毛本卷十八/六A,文公元年传文“王使毛伯卫来锡公命”。陈氏云:“锡,石经及宋本并作'赐’,《释文》作'锡’,顾亭林先生以石经为误,非也。” 按,唐石经是诸石经中保存完整的文本之一,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清初顾炎武著《金石文字记》与《九经误字》,首次引用唐石经校勘经书。然到清中期,许多学者指出顾氏所据唐石经并非原本,杂有诸多明人补刻妄改之处,因此陈氏对顾氏之误多有纠正,此即一例。 2.毛本卷三十四/二十四B,襄公二十一年经文“妬叔虎之母,美而不使”。陈氏云:“唐石经作'不使视寝’,《论衡》引《左传》亦有'视寝’二字。按,唐石经'视寝’二字后来旁添。” 按,此条陈氏据《论衡》认定《左传》原文并无“视寝”二字,唐石经旁增。 3.毛本卷四十八/十四B,昭公十七年经文“在宋、卫、陈、郑乎”。陈氏云:“唐石经有'六物之占’四字。按,唐石经四字旁添,非唐刻,蜀石经有此四字。” 按,陈氏此条使用蜀石经。据陈氏《考正》书前《论例》云:“乾隆三十九年(1774)四月朔,芦墟沈刚中示余蜀石经《左传》六纸,字体仿佛唐石经……传文每行十四字,注双行,疏密不能画一,约十五六字。昭二年传'夫子君子也’,下'子’字起至'而又何请焉’之'而’字止。因知海内尚有存者,倘能睹其全,则又毕生之厚幸也。”[9]可见陈氏所据之蜀石经来自沈刚中,仅有昭公二年传文部分。然上举之例出自昭公十七年,陈氏所引蜀石经源自何处?据上述跋文,陈氏还参考了惠栋《春秋左传注疏》批校本,《考正·论例》亦云:“又于蒋氏元泰贮书楼借金氏凤翔校本,并红豆斋惠氏栋手校本,与岳本及元明诸刻本互勘。”[10]今湖北省图书馆藏有一部清人张尔耆过录的惠栋《春秋左传注疏》批校本六十卷,翻阅此书,此处惠氏云:“唐石经此下云'六物之占’。案,晁公武所引与石经同。《御览》八百七十五卷所引有此四字,盖据贾、服本如此。案,碑四字旁增,当是晁公武据《蜀石经》增入,晁曾以《蜀石经》校《唐石经》,碑中所增疑皆出晁氏之手,学者详焉。”[11]由此,陈氏所言蜀石经当从惠氏批校本转引而来。 再者,陈氏还引他书文献进行校勘。如: 1.毛本卷五十二/六A,宣公六年传文“苑子刜林雍,断其足,鑋而乘于他车以归”,《杜注》“鑋,一足行”。陈氏校语云:“案,《说文》曰'鑋,读若《春秋传》而乘它车’,则传本作'’,故杜氏训为'一足行’。若从鑋,金声也,与断足无涉,必传写之误。” 按,陈氏参酌《说文解字》所引异文,结合杜注与上下文意,指出传文作“鑋”不确,当从足作“”,二字非通假,故应是传抄所造成的讹误。 2.毛本卷四十/二十B,襄公三十一年传文“缮完葺墙”。陈氏校语云:“缮完,李涪《刊误》云当作'缮宇’。” 3.毛本卷四十六/二十九A,昭公十九年传文“大城城父而寘太子焉”。陈氏校语云:“《元和郡县志》引《左传》'大城父城使太子建居之’。” 最后,由于宋八行本《左传注疏》不附《释文》,而十行本系统附有《释文》,故陈氏亦对毛本《释文》进行校正,然未提及所用的《释文》版本。据《考正·论例》云“《释文》则通志堂所据之旧钞本”,为“南濠朱氏奂滋兰堂藏本”。[12]可见陈氏所据的《释文》为叶林宗影宋钞本(以下简称“叶钞本”)。具体校改方式有三: 1.据叶钞本《释文》直接迳改毛本《释文》讹误之处。如毛本卷一/十四B,《春秋序》“其例之所重”,《释文》“传,直用反”。陈氏据叶钞本将“传”字改作“重”字。 2.增补毛本《释文》所阙文字。如毛本卷二十七/五A,成公十二年注文“琐泽地阙”,后无《释文》。陈氏据叶钞本增补:“璅,素果反,依字宜作琐。” 3.指出毛本注文与《释文》之混用。如毛本卷二十五/十四B,成公二年传文“若之,何其以病”后有注文“绝句”二字。陈氏据叶钞本指出“绝句”是《释文》,而非杜预注文。 综上,陈氏以毛本《春秋左传注疏》为底本,参用宋八行本、唐石经、叶钞本《释文》进行校勘,不仅将八行本与毛本不同之处一一列出,展示宋本原貌,有助于明晰八行本与十行本之差异,还校正了毛本大量的错讹衍漏。此外,陈氏对宋八行本与唐石经并非一味信服,对其错误之处亦多加指出,体现出实事求是的校勘态度。 (二)批驳杜注孔疏 清初顾炎武扭转学术风气,采用考据的方法研究《左传》,补正杜注之失,成《左传杜解补正》一书,此为清代《左传》学之发端。随着考据学思潮逐渐兴起,惠栋撰《春秋左传补注》六卷,集中体现了“尚家法而信古训”的汉学思想,确立了以汉学治《左传》的学术宗旨,开启了两种治学趋向:缀次汉儒古义与批判杜注孔疏,并逐渐成为清代《左传》学相辅而行的两条主流路径。[13]而后洪亮吉《春秋左传诂》、臧寿恭《春秋左氏古义》、严蔚《春秋内传古注辑存》、李贻德《春秋左氏传贾服注辑述》、沈钦韩《春秋左氏传补注》等皆为续补之作。乾嘉学者通过追溯《左传》古义,认为杜注与孔疏极大地破坏了汉儒旧说,如惠栋曾指出杜注两大不足“虽根本前修而不著其说”与“解经颇多违误”[14],因而批驳、否定、补正杜注成为清代学者之共识。陈氏批校本在校勘文字之外,又引他书文献与前人成果,对杜注与孔疏进行批驳。如: 1.毛本卷三十三/十五A,襄公十八年传文“齐侯御诸平阴,堑防门而守之广里”,杜注“平阴城在济北卢县东北,其城南有防,防有门,于门外作堑,横行广一里,故经书围”。陈氏校语云:“案,郦道元《水经注》'平阴城南有防门,防门北有光里’,京相璠曰'齐人言广音与光同。即《春秋》堑防门而守之广里者也’,杜注误。” 按,杜预解释“广里”为“横行广一里”,而陈氏引郦道元《水经注》和京相璠《春秋土地名》指出此处当作“光里”,“光”与“广”音同通假,故认为杜注有误。 2.毛本卷三十三/十八B,襄公十八年传文“戊戌,及秦周伐雍门之萩”,杜注“秦周,鲁大夫,赵武及之共伐萩也”。陈氏校语云:“案,《吕氏春秋·慎大篇》曰'齐达子率其余卒,以军于秦周’,高诱注曰'秦周,齐城门名也’,杜注误。” 按,陈氏引《吕氏春秋》高诱注文指出“秦周”是齐国城门之名,而非如杜注所言鲁大夫之名。 3.毛本卷二十二/四B,宣公六年传文“使疾其民,以盈其贯,将可殪也”,杜注“殪,尽也;贯,犹习也”,孔疏“《释诂》云'贯,习也’,'殪,死也’。言其死尽,故以殪为尽。盈其贯者,杜以为盈满其心,使贯习来伐。刘炫云'按《尚书·泰誓》武王数纣之恶云商罪贯盈,言纣之为恶,如物在绳索之贯,不得为习也’。今知不然者,以《诗》称'射则贯兮’。先儒亦以为习,故杜用焉,义得两通。刘直以《尚书》之文而规杜过,恐非也”。陈氏校语云:“案,《韩非子》曰'有与悍者邻,欲卖宅而避之。曰是其贯将满也,或曰子姑待之。答曰吾恐其以贯满也,遂去’。刘说是。” 按,杜预以“习”释“贯”,刘炫引《尚书·泰誓》周武王言商纣王之恶累累,如贯(指穿钱绳索)之满,意为恶贯满盈,不得为习也。孔疏却认为“义得两通”,维护杜注。陈氏引《韩非子》之文,佐证刘炫之说,批驳杜注及孔疏。清代其他《左传》著作亦多赞同刘炫之说,否定《杜注》,如沈钦韩《春秋左氏传补注》此条亦引《韩非子》此句云:“今满贯之称,雅俗通行,杜谬灼然,而疏曲为庇护,是何心也。”[15] 4.毛本卷五十七/二A,哀公元年传文“蔡人男女以辨”,《杜注》“辨,别也。男女各别,系累而出降”。陈氏校语云:“案,《汉书·王莽传》'辨社诸侯’,颜师古曰'辨读班’。《史记》'辨于群神’,徐广曰'辨音班’。《士虞礼》'明日以其班祔’,郑云'古文班,或为辨’。则此'辨’字义当作'班’。” 按,陈氏考稽《汉书》颜师古注、《史记》徐广音义、《仪礼》郑玄注,指出“辨”与“班”互为通假字,故将“辨”解释为“班”义,即位次,次序。清儒桂馥亦云:“襄二十五年传'男女以班’,刘炫云'哀元年,蔡人男女以辨,与此同’。杜意男女分别,将以赂晋也。炫谓男女分别,示晋以恐惧服罪,非以为赂也。馥案,郑伐陈,陈侯使其众男女别而累以待于朝,此言囚系男女,将为郑仆妾,并非赂郑,据此则刘之规杜是也。”[16]据此,杜注误也。 5.毛本卷四十四/十二A,昭公七年疏文“张叔皮论云”。陈氏校语云:“惠定宇先生栋云'张姓叔名,叔曾作《反论》,引见《御览》。作皮误也’。” 按,陈氏引惠氏《春秋左传注疏》校本批语指出孔疏此处“皮”字之误,当据《太平御览》作“反”字。 (三)阐述经传文意 陈氏批校本中还有一类校语是对《左传》内容的阐释,虽数量不多,然据此可反映出陈氏对《左传》文意的理解。如: 1.毛本卷三十八/十六B,襄公二十七年传文“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曰'床第之言不逾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陈氏校语云:“伯有愤于晋执卫侯,郑伯为请而不获命,必待纳卫姬而后释之,故赋《鹑奔》以刺赵。武言虽执晋政而不辨姓也,赵武耻之,若不知其刺者,而谓伯有自诬其上。” 按,《左传》此段传文记述了晋国的赵武(赵文子)从宋国返回途中,路过郑国,受到郑简公及七位大夫的热情宴请。赵武请七位大夫各赋诗一首,既成其礼仪,又借以了解各人的心志。其中六位大夫所作之诗都是称赞赵武,以联络郑、晋两国的交谊。惟伯有赋《鹑之贲贲》,赵武却说这不是他应该听到的。这首诗出自《毛诗·鄘风》,今本作《鹑之奔奔》。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云:“据《诗序》,此诗为刺卫宣姜淫乱而作,故赵武以为'床第之言’。而伯有赋此之意,实在'人之无良,我以为君’两句,故赵武退而又云'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17]据此,伯有赋此诗是在趁机攻击郑简公,可见二人旧有怨恨。陈氏校语则具体解释了二人宿怨之缘由,阐述了赵武言语之内涵。 2.毛本卷五十五/七B,定公六年传文“君将以文之舒鼎”。陈氏校语云:“卫为狄灭,大路、少帛扫地无遗,故言宗器自文公始。” 按,《左传》此段传文讲述了鲁国攻打郑国,向卫国借道。卫灵公大怒,大夫公叔文子进行劝谏,提及当年鲁昭公遭遇危险,被季氏外逐。卫灵公扬言,谁能送回鲁昭公,就可以从先君文公的舒鼎、成公的宝龟,定公的鞶鉴任选其一作为赏赐。鉴于杜注解释不多,陈氏补充了卫国宗器始于卫文公的缘由。另据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此处云:“何焯《义门读书记》谓'卫为狄灭,大路、少帛扫地无遗,故言宗器自文公始’。”[18]陈氏与何焯之语完全一致,或转引自何焯重校永怀堂葛氏鼒刻本《春秋经传集解》(《考正》多次征引何焯校本)。 3.毛本卷五十六/二A,定公十年传文。陈氏校语云:“此篇叙事于孔子皆称名,君在会,故也。” 按,《左传》此年传文主要叙述了孔子为相从鲁定公会齐景公于夹谷,全文皆称“孔丘”。据杨伯峻《春秋左传词典》统计,《左传》中称“孔子”凡10见,称“孔丘”凡10见,称“仲尼”凡34见,称“尼父”凡1见,称“丘”凡2见。[19]其中称字(仲尼)表示褒赞,称“子”“父”表示尊敬。而此年传文称名(丘),杜预无注,陈氏解释为“君在会”,孔子为相为臣,故称名,甚确。 综上,陈氏批校《春秋左传注疏》深受乾嘉学术之影响,既重视使用稀世宋本进行文本校勘,又以汉学为宗旨,广泛参引各种文献及前人成果,批判杜注及孔疏,继承并发扬了自惠栋以来的主流研究路径,促进了清代《左传》学的进一步发展。 通过比勘陈氏《春秋左传注疏》批校本与之后成书的《考正》,笔者发现《考正》继承了批校本的诸多内容,可见批校本是《考正》成书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据《考正》卷前陈氏《自序》云: 乾隆三十三年戊子,陈冶泉借朱文游所藏唐石经及宋庆元庚申吴兴沈仲宾刻《正义》详校于毛本上。……盖恩荫为乾隆元年事,三十三年已由州同罢职家居,时年三十九,亦即撰《考正》之始,三十五年初稿成而自序之,其后续有增补。余藏旧钞稿本,眉上添注甚多,可见古人著书之勤,而此校为其权舆也。[21] (一)新增多种版本异文 陈氏批校本仅使用宋八行本、唐石经与叶钞本《释文》进行校勘,《考正》又新增南宋相台岳氏刊本《春秋经传集解》及明代两种翻刻本、秦本(锡山秦镤订正小字本,无杜注)、小字葛本《春秋经传集解》、义门何焯重校永怀堂葛氏鼒刻本《春秋经传集解》、明嘉靖李元阳本《春秋左传注疏》、明万历北监本《春秋左传注疏》等多种版本。随着参校版本的增多,《考正》条目的数量也大大增加。如: 毛本卷二/一B,“春秋经传集解隐第一 ”,批校本于“隐”下增“公”字,另起一行增“杜氏 尽十一年”,云“宋本无'隐第一’三字,唐石经有”,又于一A第2行增“隐公第一”四字,云“宋本跳出”。 《考正》则增补其他版本的款式,并略有评语: 而最值得一提的是,《考正》首次征引了日本学者山井鼎《七经孟子考文补遗》一书(以下简称“《考文》”),虽然涉及不多,却在卢文弨、阮元大规模使用《考文》之前,可谓远见卓识,开风气之先。《考正》利用《考文》方式有二:一是转引其古本、足利本、宋本异文,并有所取舍。山井鼎所谓的古本、足利本、宋本是藏于日本足利学校的古钞本、古活字本和宋刻十行本《春秋左传注疏》,这些在国内都是罕见之本,故具有十分重要的版本与校勘价值。如《考正》卷十四襄公九年“传言十一月己亥”条云: 今从淳化本校正。诸本皆误作“十有二月”,何校葛本作“十有一月”,衍“有”字,足利本未误。(第620页) 淳化本作“在今”,足利本同。今从改正。(第459页) 二是参引山井鼎的按语,且部分有陈氏判定语。如《考正》卷十二成公元年“茅戎,戎别种也”条云: 《六经正误》云:“戎,别也,欠'种’字,误。注疏及临川本皆作'别也’,兴国本'戎,别种也’,建本'茅戎,别种也’,《释文》'别种,音章勇反’,无'种’字者,误也。”案,淳化本脱“种”字,有“也”字。岳本有“种”字,无“也”字。闽本作“茅戎,别种也”,少一“戎”字。唯监本、毛本作“茅戎,戎别种也”,当与兴国本合。且《正误》所据诸本无欠“也”字者,今增正。山井鼎云:“考异,永怀堂注'茅戎,戎别种也’,无'也’字。”则是永怀堂本而外,与余订正合也。”(第501—502页) 由上,陈氏在批校本的基础上,广求异本,所用的版本与阮元《春秋左传注疏校勘记》相比已相差无几,尤其是对山井鼎《考文》的采用,使得全书更加详实可信,体现出陈氏严谨的治学风格。 (二)博稽汉儒古注 清代考据学大盛,尤其是以文字、音韵、训诂为主的小学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取得不少超越前人的成就,如对《说文解字》的整理与研究、古音韵部的精密系统化、因声求义方法的发明等。清儒将这些创获用以研治群经,以小学治经学,在研究方法和治学实践上推动了多方面的突破。自惠栋首举汉学大旗,开拓出一条由字词音义以解经义的路径,到戴震自言治学当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寻义理,而后段玉裁与王念孙父子综合运用训诂、校勘、音韵等知识,对经书进行疏通考释,发前人所未发,将乾嘉朴学推至顶峰。陈氏虽于古音并无深入研究[23],但受惠栋等人影响,已经认识到先秦、两汉典籍及汉儒古注对于校勘经书文字、探求经书古义的重要性,并有意识地加以汇集考述。据初步统计,陈氏征引的先秦、两汉典籍多达五十余种,范围遍及四部,如经部《毛诗》郑玄笺、《三礼》郑玄注、《春秋公羊传》、《说文解字》等;史部《史记》三家注、《汉书》颜师古注、《水经》郦道元注、《国语》韦昭注等;子部《淮南子》高诱注、《论衡》、《孔子家语》等;集部《文选》李善注等。具体表现有二: 一是在版本对校的基础上,《考正》大量采择先秦、两汉典籍中的《左传》引文,以作外证或旁证,为校勘提供重要依据。如: 毛本卷五十九/二十三B,哀公十四年传文“逢泽有介麇焉”,陈氏批校本云:“石经、宋本并作'麋’,注同”。 《考正》则增补云: 再如《考正》卷八文公六年“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条云: 又如《考正》卷二十昭公元年“褒姒灭之”条云: 二是《考正》汇集汉儒古注以论定古字相通者,并加以阐释,使得《左传》的经义渐趋明畅。如: 毛本卷四/二十三B,隐公十年传文“伐戴”,陈氏批校语云:“按,《毛诗》作'载’,南宋本《正义》并作'载’”。 《考正》则增补作: 再如《考正》卷一隐三年“葬宋穆公”条云: 再如《考正》卷二桓二年“粢食不凿”条云: 据上,陈氏《考正》大多数条目与上述例证相似。可见惠氏通过考稽先秦、两汉典籍及汉儒古注,或校正文字,或辨字审音。经此一过程,陈氏批校本最初的散乱面貌逐渐褪去,汉学思想日趋成熟。 (三)参引前人之说 清代朴学大兴,经书校勘与考据类著作数量众多,纵观这些书的撰作过程,任何一部书绝非凭空出现,都是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进行借鉴、吸收与批判,从而推陈出新,有所创获发明,因而往往后出转精,成为集大成之作,这其间无不体现出学术之传承与发展。陈氏《考正》亦大量参引前代与同时代学者的相关著作,所涉包括唐玄度《九经字样》、张参《五经文字》、毛居正《六经正误》、王应麟《困学纪闻》、周伯琦《六书正讹》、陆粲《左传附注》、傅逊《左传注解辨误》、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九经误字》、《左传杜解补正》、惠栋《左传补注》等二十余种。陈氏以汉学宗旨作为评定这些著作的标准,或肯定补充,或否定批驳,或列而存疑,贯穿全书。如 《考正》卷九文公十七年“鹿死不择音”条云: 再如《考正》卷二十八定公九年“皙帻而衣貍制”条云: 又如《考正》卷十一宣公十五年“尔用先人之治命”条云: 由上,陈氏《考正》是在陆粲、傅逊、顾炎武、惠栋等著作的基础上,沿袭惠栋以来汉学治经的宗旨,或借鉴、或吸收、或批判,从而推动清代《左传》学更多创获发明。 (四)存留诸多佚文 陈氏《考正》除了上述特点之外,由于其征引颇为广泛,保存了诸多清代名作的溢外佚文,具有极高的辑佚价值。如《考正》卷二十三昭公十五年“福祚之不登叔父焉在”条云: 再者,陈氏《考正》大量参引惠氏之说,然除去引自惠氏《春秋左传补注》的条目外,其余征引内容皆不标注来源,不知由来。如: 《考正》卷一隐元年“若阙地及泉”条云: 《考正》卷十二成四年“郑伯坚卒”条云: 陆氏《公羊音义》曰:“伯臤,古刃反,本或作坚。”《公羊疏》曰:“《左氏》作'坚’字,《谷梁》作'贤’字,今定本亦作'坚’字。”树华案,《石经公羊》及刻本并从俗作“坚”字,《谷梁》同。石经刓缺。陆氏无音训。惠氏云:“栋案,《说文》'臤’,古文以为'贤’字。《汉校官碑》云'优臤之宠’,今文《尚书·盘庚》云'优臤扬历’,是古皆以'臤’为'贤’。”案,惠说是,陆作“古刃反”,误也。(第524—525页) 《考正》卷二十一昭四年“周武有孟津之誓”条云: 综上,《考正》是陈氏在批校本的基础上,增加校勘版本,征引先秦、两汉典籍及汉儒古注,借鉴前人考据成果,或对旧有的条目丰富补充,进一步阐述,或增加新的条目,扩大其规模。而此一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左传》学思想,如对《杜注》及《孔疏》的批判,博稽汉儒旧注以校勘文字、审定古音等,皆来自惠栋开创的以汉学治经的学术宗旨与路径。可见《考正》有继承亦有发展,是一部优秀的《左传》学著作。 此外,《考正》与陈氏批校本也存有一定的差异: 首先,陈氏批校本的底本是毛本,参引宋八行本、《唐石经》和叶钞本《释文》进行对校,将其差异一一列出,对《左传》的经、传、注、疏、释文都有所考证。但陈氏撰作《考正》,虽然广征博引,进行更加细致的考订,然《考正》的范围却仅限于经、传、注、释文部分,并无疏文内容,删去了批校本原有的疏文考辨,可谓一失矣。 其次,从校勘体例上来说,《考正》更为完整精详。上文已经指出,批校本仅限于版本对校,列出异文,分析考证语较少,故价值有限。而《考正》不仅遍引前代学者之著述,或肯定,或批判,还广辑先秦、两汉之典籍及汉儒古注,加以阐述,这些都体现出陈氏秉承汉学治经的传统,受容于乾嘉考据学之发展。 以上通过对勘陈树华《春秋左传注疏》批校本与《考正》之异同,对《考正》的成书过程略作考述。 陈氏初以毛本为底本,参校宋八行本、唐石经、叶钞本《释文》,逐一列出异文,呈现出宋本原貌,其间亦有若干考辨,主要是对杜注与孔疏的批驳。可见陈氏深受乾嘉学术之影响,既重视利用宋本进行文本校勘,又继承自惠栋以来的以汉学治《左传》的主流研究路径。 而后陈氏在批校本的基础上,又不断进行修订增补,终成《考正》。主要方式有三:一是新增多种版本异文,《考正》参用的版本与阮元《春秋左传注疏校勘记》相比已相差无几,尤其是对山井鼎《考文》的引用,使得全书更加详实可信;二是博稽汉儒古注,陈氏受惠栋等人的影响,深刻认识到先秦、两汉典籍及汉儒古注对于校勘经书文字、探求经书古义的重要性。因而《考正》不仅大量采择先秦、两汉文献中的《左传》引文,以作外证或旁证,为校勘提供重要依据,还汇集汉儒古注以论定古字相通者,加以阐释,使得《左传》的经义渐趋明朗;三是引述前人之说,《考正》在汉学思想的宗旨下,广泛参考陆粲、傅逊、顾炎武、惠栋等人的著作,加以借鉴、批驳与吸收,得以推陈出新,有更多创获发明。 纵观清代《左传》学史,从清初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惠栋《春秋左传补注》,到陈氏《考正》、阮元《春秋左传注疏校勘记》、洪亮吉《春秋左传诂》、焦循《春秋左传补疏》,再到刘文淇《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等,每一部书并非凭空而来,都是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有所推进,以形成一条纵向脉络,推断学术不断向前发展。据袁媛研究得出“阮元《春秋左传注疏校勘记》在很大程度上依托陈氏《考正》而来”[24],二书有明显的承袭关系,吕东超亦直言“洪亮吉《春秋左传诂》有相当一部分内容乃抄袭陈氏《考正》而成”[25]。可见,陈氏《考正》上承惠氏《春秋左传补注》,下启洪亮吉《春秋左传诂》与阮元《春秋左传注疏校勘记》,处于相当重要的一环。因此,我们应该从当时的学术背景入手,才能更清楚更准确地认识到《考正》的真正价值,还其一个合理的学术定位与评价,这对于清代学术史而言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鉴于学界多年来忽视陈氏《考正》一书,相关研究严重不足,希冀此文能有所贡献,敬祈读者教正。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人文集经义整理与研究”(17ZDA259)阶段性研究成果。 [1] 〔清〕翁方纲《复初斋集外诗》卷十九,清末刘承幹《嘉丛堂丛书》本。 [2] 〔清〕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二十一,陈东辉主编《卢文弨全集》第9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15页。 [3] 〔清〕段玉裁《经韵楼集》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07页。 [4] 关于阮元《春秋左传注疏校勘记》与陈氏《考正》的关系,参见袁媛《阮元<左传注疏校勘记>成书管窥——从陈树华<春秋经传集解考正>到阮书》,载刘玉才主编《经典与校勘论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53—380页。 [5] 详见赵永磊《清儒陈树华行年辑考》,《中国经学》第14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57—188页;吕东超《<春秋左传诂>抄袭举证》,《文史》2015年第3辑,第211—248页;吕东超《陈树华之学术及其应有之地位》,《经学文献研究集刊》第15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第153—167页;袁媛《阮元<左传注疏校勘记>成书管窥——从陈树华<春秋经传集解考正>到阮书》,载刘玉才主编《经典与校勘论丛》,第353—380页。 [6] 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春秋左传注疏》批校本所载陈树华、段玉裁跋文,亦见于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卷五“临金坛段氏校宋庆元本《春秋左传正义》三十六卷”条,《续修四库全书》第9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9页。 [7] 笔者通过比勘,台北藏本与复旦藏本内容基本一致,但复旦藏本书末无江沅、陈奂跋文,卷一卷二有部分墨笔校语为台北藏本所无。今文中所引,皆据复旦藏本,不一一赘述。 [8] 为行文简洁,文中凡引用陈氏《春秋左传注疏》批校本处,皆以毛本“卷/叶”表示引文位置,如“毛本卷一/一B”表示毛本《春秋左传注疏》第一叶右面。 [9] 〔清〕陈树华《春秋经传集解考正·论例》,《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北京图书馆藏卢文弨钞本,第14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8页。 [10] 〔清〕陈树华《春秋经传集解考正·论例》,《续修四库全书》第142册,第15页。 [11] 关于湖北省图书馆藏张尔耆过录的惠栋《春秋左传注疏》批校本的具体详情,可参见拙作《稀见清儒稿校题跋本五种探微》,《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9年第3期,第48—52页。 [12] 〔清〕陈树华《春秋经传集解考正·论例》,《续修四库全书》第142册,第15页。 [13] 金永健《清代<左传>考证研究》,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1页。 [14] 〔清〕惠栋《春秋左传补注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1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2页。 [15] 〔清〕沈钦韩《春秋左氏传补注》卷五,《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0页。 [16] 〔清〕桂馥《札朴》卷二,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57页。 [17]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134页。 [18]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556页。 [19] 杨柏峻、徐提编《春秋左传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4、165、199、226页。 [20] 文中所引陈氏《春秋经传集解考正》及所标页码,据《续修四库全书》第142册(卷一至卷十五)、第143册(卷十六至卷三十)。 [21] 王欣夫撰,鲍正鹄、徐鹏整理《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癸卯稿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59—760页。 [22] 关于复旦图书馆藏陈氏《考正》钞稿本之详情,可参考吕东超《陈树华之学术及其应有之地位》,《经学文献研究集刊》第15辑,第158—160页。 [23] 陈氏虽有《<国语补音>订误》一卷,但主要以校勘文字异同为主。详见吕东超《陈树华之学术及其应有之地位》,《经学文献研究集刊》第15辑,第158—159页。 [24] 袁媛《阮元<左传注疏校勘记>成书管窥——从陈树华<春秋经传集解考正>到阮书》,刘玉才主编《经典与校勘论丛》,第353—380页。 [25] 吕东超《<春秋左传诂>抄袭举证》,《文史》2015年第3辑,第211—248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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