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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背后呼啸而过的103年日夜 | 江河·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3-04-01 发布于北京

 

第1252夜


时间:1909年开始后的103年
地点:天津 昆明 重庆 南京

《呼啸山庄》背后呼啸而过的103年日夜

 文 / 江河

一个乒乒乓乓刮大风的雨夜

1953年,我那毫无幽默感的丈夫赵瑞蕻去德国当访问教授了,我带着孩子住在我们南京的小破房子里:外头刮大风,对面山上像闹鬼一样,雨点打在玻璃上,就在此刻,我的恐惧和灵感几乎同时随着大风呼啸而来:我兴奋地写下“呼啸山庄”四个大字。

那一晚,我创造出了“呼啸山庄”,杨静如也创造出了杨苡。

1951年,杨苡一家

一个写着“毁灭吧,世界”的大小姐

我的外文功底还要从我的中学说起,我上的是美国教会办的中西女校,全称“天津中西女子中学”,我小学也是中西的,我们几乎全是英文授课,数学、物理、化学,都是英文课本,古希腊史、文学等等,就更不用说了。按惯例,中西的毕业演出都要用英语,但家长多半听不懂,观众大都是外国人,很滑稽。后来遇上改革,我们使用中文的比例大幅提升,我们也很爱国,后来我们那届还争取到用中译本演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我喜欢上学,在家里太闷,在学校大玩特玩,也不用担心成绩。中西的教育,更强调的是爱自己的国家,还有要为社会服务。

1937年,杨苡从天津中西女中毕业后在照相馆留影

1936年出版的《最新天津全图》上的“中西女斈(同“学”)

说到这里,我们学校的位置特别有意思。美国没有单独租界,中西不像其他教会学校在“x租界”中,它在“中国地”上。从我家一路上过去,可以明显感到租界之间、租界和“中国地”的差别:英租界、法租界治安很好,干净整洁,人也礼貌,到了日租界就有点紧张,日本人还会闹事,醉鬼常见,容易出事。母亲吩咐车夫,过日租界别东张西望,别大声说话,让我们也别坐在车上指指点点的。“中国地”比日租界更脏乱,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陷脚,一路过去,破破烂烂的。也可以说中西就在贫民窟里。但是一进中西就不一样了,进到里面,就跟到外国似的,和周围反差非常大。

上了高中后,丰富烂漫的校园生活也压不住我的苦闷了,尤其是在一九三五年一二·九运动以后。外面学生运动如火如荼,谁还愿意做象牙塔里的亡国奴呢?我的好友刘嘉蓁是东北流亡学生,她的家乡被日军占领,她积极地参与各种活动,集会、营火晚。有一次上课时她跟我传纸条,上面写着:“来吧,到群众队伍中来吧,欢迎你!”可我母亲管我管得非常严,她可以领着家里亲友为前方赶制棉军衣,却不允许我走上街头。于是我在纸条上写到:“毁灭吧,世界!”

我深感苦闷,贵族小姐式的温水生活对我的精神造成了压抑,于是,我,1919年出生的,“五四”的女儿,开始给我喜欢的作者巴金写信。巴金完全能理解我,还给我介绍了同在天津的,他的哥哥大李先生,从此便有了我一生的“白月光”。

1924年4月前,巴金离开成都前与继母邓景蘧、胞兄李尧枚(左二)、尧林(右一)、弟弟采臣(左一)、济生(前立者)合影

我和大李先生的渊源杨早在《如果这都不算爱》(点击查看)里说得差不多了,我在这里就不展开了。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没有把我对大李先生的情感划归到男女情里,其实也没说错嘛,你知道当一个人他既像你的兄长,老师,朋友,又让你心生好感,这么多身份和崇拜与喜爱交叠到一起,它早早就超越了爱情吧。爱情是什么啊,不是好莱坞电影里的那种吗。可我不是的啊,我和他在一起时没有别人说的心脏跳的很快的感觉,我们也从没发生kiss什么的,我只是在他下班路过我家楼下的时候悄悄开窗子放他喜欢的唱片,在信里告诉他第二天会去看的电影、会经过的巷区,只是在距离天津两千多公里以外的昆明等着他赴约,人人都知道我在等一个大李先生。

我母亲知道著名作家巴金回了我的信很高兴。但她也很矛盾,一边羡慕巴金,数落我们怎么就写不出一本《家》呢。巴金能写,你们就不能写?但另一方面她对巴金鼓励年轻人反叛家庭,以及我受巴金的影响一直有点耿耿于怀。也是晚年的时候,有次她对我说,你都是给巴金害的。这是说我后来的路,离家去读书,包括婚姻,都不是她的安排。

一个老师很好的昆明

奠定我的翻译之路的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是沈从文。到了昆明联大后,我本来保送到中文系,沈从文老师从我自小打下的英文基础考虑,建议我放下线装书,转到外文系。

沈先生对学生非常爱护,经常勉励我多用功学习。在青云街住着的时候,我的房间隔着院子与沈先生的屋子相望,几乎每个晚上,我都看到他在糊纸的窗后伏案写作,直到深夜才站起身来举着灯走进卧室。沈先生说我要比他熄灯晚才好,年轻人啊!确实,我读过的好多外国作家都说努力比才华重要,有了才华不努力,才华就不值得一提。可我比较贪玩,早早吹熄了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盘算明天找谁去玩,到哪儿逛逛,吃焖鸡米线还是吃饵块……不好意西,懒散人本人啦。

20世纪80年代初,杨苡与沈从文在沈从文家

沈先生对学生非常爱护,在兆和姐来昆明以后还会叫我们去家里改善伙食。我和赵瑞蕻结婚后在玉龙堆租了房子,家具也是沈从文先生送的二十多个美孚汽油的包装箱。在岗头村我怀孕后,常常被赵瑞蕻锁在屋里,我就在屋里哭。沈从文先生来看过我。从联大那边过来,要走好远的路,有一段还要坐船。沈先生到了,在山坡下面就喊,一见到就拍着手说,我来看“狼狈的小母亲”了!他是和别人一起来的。他对我这样结婚是不满意的,不过来探望时还叮嘱我,不能有了孩子就什么都放弃了,还是要做事。

沈先生对学生非常爱护,他匆匆地走在人生的单行道上,我对他的了解,可能不多于从他棉袄袖子里掉落的棉絮。在百年的岁月里与沈先生相遇,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念兹在兹的幸事。

一个人的解放

虽然我说了很多自己玩儿的事,好像不太像其他大人物一样讲自己用功的故事。是我不想吗?实在是因为我上学那会儿确实没那么勤奋。一方面,我只有做自己喜欢的事才会下功夫,比如我后来在重庆中央大学上课时,就会把陈嘉老师上课讲到的英文诗歌都译出来,陈老师不赞成翻译诗歌,觉得诗歌译不好就扭曲了原诗,但却夸奖了我的翻译,我很得意。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相比我的翻译事业,我把很多注意力也放到了“记忆”上面。你知道,我活了103岁,几乎超过了我所有的亲友。萧珊去世后,穆旦曾在信中跟我说“因为活着总有许多新鲜感觉愿意向知己谈一谈,没有这种可谈之人,那生趣自然也减色”。因此我时常需要从记忆里找到他们,请他们出来陪我再走两步。
抗战前中兄妹三人。左为大妹杨敏如,中为小妹杨,右一哥哥杨宪益
不是自夸,我的记忆力是真的好,中学时候的歌词都能随手默写出来。很多时候我依靠记忆,依靠记忆里古老的圣歌、嘉陵江边轻柔的晚风,实现了与我的哥哥杨宪益、大李先生、闺蜜王树藏陈蕴珍的无数次重逢。
不需要躯体,依靠记忆便使离开的人来到我的身边。他们又来到我在南京鼓楼区的屋子,像昨天刚见过面一样推开门,“杨静如,你在看什么?”

*虽然江河的本意是署“编写:江河”,我想了想,还是署“作者:江河”好一些。虽然只是“我感觉”,但就这么“我决定”了。——白水按


参考资料

李乃清:《我觉得 《呼啸山庄》比《简·爱》好》,南方人物周刊2018年第10

杨苡:《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译林出版社2023-1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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