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7年8月9日，上海滩热浪灼人，仿佛一口蒸笼，连绵的蝉噪声搅得人心神不宁。虹桥机场内，几名挥汗如雨的宪兵懒洋洋地站着，直到一辆横冲直撞的敞篷汽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自从卢沟桥燃起烽火后，中国上空的空气骤然紧张。黄浦江里，飘着膏药旗的军舰越发频繁地现身，租界里的鬼子兵也越来越多。事实上，长江沿岸的日本军人和侨民正在向上海集合，共有三千多名训练有素的陆战队，加上侨民组成的“义勇队”，可动员的人数至少过万。 此时上海有多少中国军人呢？只有两个保安团，正规军的数量几乎为零。因为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中日签署《淞沪停战协定》，上海就成了皇而堂之的“非武装区”。 国民政府不想坐以待毙，于是，在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的策划下，原驻徐州的国军独二旅换上保安团的制服，悄悄混进上海。虹桥机场是战略据点，机场的宪兵自然也是正规军改头换面的。 张治中在最高国防军事会议上主张“先发制人”，他侃侃而谈道：过去中国总吃日本的亏，便是因为只能等着对方来打，才疲于奔命。其结果不外两种，一是“九一八”，挨打而不还手；二是“一二八”，日人蓄谋已久，准备充分，我军仓促上阵，狼狈不堪。 他的目光转向一侧的蒋介石，老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张治中缓缓说道：委座，华北战事愈演愈烈，平津危急，若能将战火引到华中，对全局也是有利的。 蒋介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道：文白，你说得对，我军首先发动确实有利，但具体时机要等命令，不可轻举妄动。 蒋介石语气中透露出松动之意，坐中一人暗暗心惊，正是军政部长何应钦。那何应钦人称何婆婆，一向谨小慎微，他拍着张治中的肩膀，忧心忡忡地说：文白呀，按你的主张，要闹出大乱子的！ 张治中没有理会他。 蒋介石秘令封锁江阴水道，以堵塞航路，并在开战时对耀武扬威的日本舰船“瓮中捉鳖”，让他大为光火的是，停泊在南京、安庆、武汉、九江等港口的日本军舰及商船于8月6日、7日两天开足马力东下，江阴要塞的国军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船扬长而去。 参加军事会议的都是国民政府的头面人物，日本人怎会如此迅疾地得到消息？ 不久，行政院长汪精卫的机要秘书黄浚及其子黄晟因叛国罪被执行枪决。这位屈身事敌的间谍是一位著名的才子，在文化界风评甚佳，他毙命十年后，大学者陈寅恪还为他写诗，惋惜说：
一辆狂飙的汽车呼啸着闯入虹桥机场，车上赫然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机场宪兵大怒，忙上前阻拦，骄横的太君哪里肯听，竟拔出手枪疯狂在风中挥舞，中国士兵血气上涌，朝天砰砰两枪，原本张牙舞爪的日本兵居然识时务地掉头跑路。 沿途警戒的中国士兵听到枪声，又看到一辆日本军车夺路狂奔，不由得同仇敌忾，纷纷举枪射击，车胎中弹，失控的汽车如脱缰野马般冲向路边的菜地，两名日本兵——大山勇夫中尉与斋藤要藏一等兵慌乱地跳下车。 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山中尉倒在血泊中。一名国军炊事兵怔怔地站在机场门口，原来他闻声而出，猛然瞥见两条人影旋风般扑来，国军弟兄们在后面鸣枪追击，也不知是何方狂徒，顺手扔了一枚手榴弹，没想到直接炸死了大山勇夫。 斋藤要藏大惊，闪电般窜向附近的小树林，然后，他的身子如风中树叶般栽倒，一命呜呼——中国军队正在树林里秘密修建工事，全神贯注的哨兵发现一名持枪的日本兵恶狗扑食般飞奔过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开枪。 日本兵命丧虹桥，上海警备司令杨虎与上海市市长俞鸿钧得知后大为头疼，虽然中日双方已在华北大打出手，在上海也是剑拔弩张，但二人本着“传统思维”，仍想息事宁人，于是心生一计，找来一名死囚，换上保安团的制服，拉到虹桥机场枪毙。 然后，俞鸿钧照会日本驻沪总领事冈山季正称，你们两个士兵太不像话，竟然强闯机场，无故打死我一名保安队员，我军被迫自卫，一个失守，误伤了两位太君。要不，我们各让一步，就不要扩大事态了嘛。 日本人将信将疑，暂时没有发作。但在收殓尸体时，日方提出了尖锐的疑问：死亡的中国“士兵”头发蓬乱，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污垢，手臂上有捆绑的痕迹，身上的枪口也与两名日本军人的配枪不符。中方所谓日军先开枪云云，显系无稽之谈。 陪同的中国官员红涨了面皮，讷讷半晌，硬着头皮表示不认可日方结论，却也说不出所以然。 其实，两名鬼子兵出现在机场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奉命“慷慨赴死”。大山勇夫平日外出侦察，都是身着便装，只有那一天郑重其事地穿上光鲜的制服，并在临行前冷水沐浴斋戒，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所以不管中国人怎么处理，战争都不可避免。 8月11日，怒气冲冲的冈山季正拜访俞鸿钧，提出中国保安队从上海撤军、拆毁一切防御工事等无理要求，俞鸿钧拍案而起道：我国军人在自己领土上采取自卫行动，并无不妥！ 日军大举增兵，吴淞口外一片黑压压的膏药旗，三十多艘军舰一字排开，包括一艘航母。国军也是调兵遣将，从苏州、无锡通往上海的火车日夜轰鸣，公路上尽是塞满士兵的大卡车。张治中的第五军下辖87师与88师，两名师长王敬久与孙元良率部火速赶往吴淞至大场、江湾、真茹、闸北一线布防，驻扎在蚌埠的56师紧急驰援苏州，驻古城西安的36师、驻江城武汉的98师也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奔赴前线…… 值得一提的是，蒋介石在上海压上的是自己视若珍宝的嫡系部队，其中36、87、88师更是国军硕果仅存的三个德械师（所谓德械师并非全员德械，和纵横天下的德国陆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相比于其他中国军队，绝对是配置豪华、富得流油）。 8月12日清晨，上海市民一觉醒来，惊愕地发现街上居然飘动着中国军队的青天白日旗，这还是五年来的头一遭，有人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短暂的感动之后，理智重新占领大脑，开始收拾金银细软逃难，他们扶老携幼，如开闸的潮水般涌向苏州河南岸的租界，商店大门紧闭，被遗弃的电车静静地趴在路中间，昔日热闹非凡的虹口街头空荡荡的。 8月13日上午，日本海军陆战队越过淞沪铁路，向驻宝兴路的保安队开火，中国军队毫不示弱，立即还击。淞沪战役从这一刻开始爆发。 两国军队还在江湾路、八字桥、闸北等地狭路相逢，没有一丝丝犹豫，他们立即杀成一团。黄浦江上的日本战舰发出恐怖的吼叫，将无数炮弹倾泻在中国军队的阵地上。下午四点，日军挂出信号旗：全线出击。
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内，张治中摩拳擦掌，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高声叫道：立即攻击虹口、杨树浦，阻止日军登陆，把鬼子赶下海！ 电话铃响了，张治中接起电话，瞬间脸色大变，电话那端飘来蒋介石冷冰冰的一句“等候命令，避免小部队冲突”，张治中怔怔地立在原地，出了半天神，才颓然跌坐在地，喃喃自语道：这个委座，关键时刻怎可患得患失？ 原来，英、美、法三国总领事出面“调停”，向国民政府提议“改上海为不设防城市”。洋大人的意见，自然是要重视的，何况蒋介石内心并不希望上海这座汇聚中国财富精华的魔力之都毁于战火，一时间犹豫不决，心中好生委决不下。 两位“钦差大臣”星夜驰赴前线视察，他们是军政部次长陈诚与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陈诚的目光掠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两道眉毛紧锁，沉思半晌，转头向张治中说：文白兄，日军阵地虽然已被我军包围，不过他们武器精良，火力胜过我军太多，要想全歼来犯之敌，兵力似显不足。 张治中深有同感，问道：辞修兄，你可有破敌良策？ 陈诚建议集中兵力强攻汇山码头，将日军拦腰截断，再各个击破。张治中拍案叫好，立即依计而行。陈诚与熊式辉打道回府，熊式辉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辞修兄，我们是否先统一下口径，以备委座垂询？ 陈诚不假思索地说：不必，我们各抒己见。 熊式辉瞟了一眼沉默的陈诚，踌躇片刻道：委座，我们与日本人的差距太大了，应尽量避免交战。 蒋介石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向陈诚。陈诚面色凝重，大声道：现在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打，而是要不要打。 他慷慨陈词道：日军在华北步步紧逼，华北一马平川，如果日军沿平汉线南下，直取武汉，我军将退无可退！而华中地区水网纵横，日军的机械化部队难以展开，为牵制日军，上海不但要打，还要大打，我建议立即增兵。 蒋介石死死地盯着墙上的地图，脸上阴晴不定。良久，他长舒一口气，沉声道：把主力都拉上去，以绝对优势兵力，围歼上海之敌。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