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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丨评胡适、陈寅恪、冯友兰、梁漱溟

 wlr6688 2023-04-04 发布于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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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以来,在学术界最出名的是胡适之先生,从其《中国哲学史大纲》看来,他本是一个讲中国哲学的人,但其实他对中国哲学一点都不了解,没有一句相应的话,所以只写了上卷,后来也写不下去了,转去做考证,考证禅宗,也以外行人瞎考证,根本不知道禅宗内部的问题,只去做些外围的事,如考证版本的真假,这与禅宗有何本质的关系?况且凭什么你就能断定《六祖坛经》一定是神会造的呢?

照我一看,我不须考证,就知道神会写不出来,因为神会的思想是另一个思路,神会禅是「如来禅」,《六祖坛经》是「祖师禅」,祖师禅是真正的禅宗之禅,是神会了解不到的。胡适先生连这一点都不清楚,还想跟人辩,难怪被铃木大拙当面斥为外行,其实他是真的外行。以像他这种人来领导学术界,出大风头,这当然非国家学术之福。所以他虽以哲学起家,到后来不但不讲哲学,并且反哲学。

他极力宣传科学与考据,考据也并非不可以讲,不过考据是历史家的本份,但胡适先生既不读历史,亦不读哲学,亦不读科学,他只去考红楼梦。考红楼梦能考出科学来吗?—他所有的学问就是这样—浪费、无成。所以冯友兰出来写哲学史就超过他了。

说到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是比胡适进了一步,至少表面上很像个样子,一直到现在,西方人认为中国哲学史,还是以冯友兰所作的为最好,余英时也这样说。但他的讨好,其实是表面的,因为他此书有一讨巧的地方,平常人看不出来。他用的是选录方式,西方人写哲学史大体是用诠释的方式。选录方式不是不可以,但冯友兰作这本书很狡猾,说好听是很谨慎,所以很能保持一种「学术谨严」的气氛。

因为他很少对所引的文献加以解释,他尽量少说自己的话,尽量不做判断,所以读者实在很难猜透他到底对那些文献懂呢?还是不懂?到了他该说话时,他就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若有真正下论断的大关节,则一说便错,由此,我们便可看出他实在不了解。所以很早我就说他这本哲学史是「脓包哲学」,脓包的特性是外皮明亮精光,但不可挑破,挑破便是一团脓,我是一向不欣赏那种书的。

这本哲学史大体上卷还象样,主要是他用了他那一点逻辑知识整理了名家,有一点成绩,其它讲儒家、道家都不行。先秦都讲不好,后来魏晋道家、随唐佛学更难讲,他根本是门外汉,于宋明理学更是门外的门外。他以为他懂得朱夫子,但他何曾知道朱夫子是理学家,不是西方的新实在论,他以西方的新实在论来解释朱子,这当然是不相应的。他后来又讲「新理学」,以程朱自居,这都是妄人妄作。《中国哲学史》表面上写得那么严肃,出版时是那么郑重其事,他请金岳霖与陈寅恪来作审查报告。

其实金岳霖先生是外行,陈寅恪虽是史学家,并不读哲学,但他的见闻实比冯友兰博洽得多,所以多少也能看出一些问题,只是冯友兰不承认罢了。像陈寅恪这个人也了不起,其考证历史确是当行,但这个人也有其缺点,我称之为「公子型的史学家」,他为人为学带有公子气,公子气有什么不好,我们暂时不去详论它。

近代中国史学界颇有成就:例如讲殷周史以王国维为最好,讲秦汉史,以钱宾四先生为最好,随唐史以陈寅恪为最好,宋史尚未见有谁最好,明清史则有孟心史,这都是众所公认的。史学之所以有成,因为他们上了轨道,有当行之客观的了解。

近代中国人对中国哲学的讨论就未上轨道,像冯友兰的哲学史,对中国哲学的发展中历代各期哲学核心问题根本未接触到,更遑论有什么有价值的讨论。以如此之书,而不论中西都公认它是一本代表作,这表示这一代的中国人实在太差劲了,不但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世界,这真是这一代中国人的耻辱。

又从那个地方可以看出冯友兰对中国思想没了解呢?在纪念熊先生的文集中,有一篇冯友兰的文章,他以九十高龄,平生写那么多书,理应有些心得,谁知他却说:熊十力之新唯识论和老唯识论的争辩是一个老问题的复活──就是说有关这些问题在古代就有人讨论过了,现在他们又拿来讨论而己—我一看,这样说倒是出语惊人!我仔细看他说的是什么老问题的复活,原来冯友兰是指南北朝时代神灭不灭的讨论,我觉得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了。

熊先生的《新唯识论》和玄奘《成唯识论》的不同怎么会和神灭不灭扯在一起呢?请问熊先生是主张神灭呢?还是神不灭?而《成唯识论》又是神灭还是不灭?我看两边都安排不上,这种故作惊人的论调实在太差了!神灭不灭的问题重点在那里都不能把握,后来佛学的高度发展更不容易契接得上,故其侃侃而谈者,大体不可信。

此外如梁漱溟先生、马一浮先生与我老师熊先生在所谓「客观的了解」上也都有缺陷。梁先生是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和熊先生不同,熊先生讲学或许有错误,但他的民族文化意识纵贯意识很强,而梁先生在这方面很欠缺,梁先生的头脑是横剖面的,如他的「乡村建设」之理论便是在横剖面下了解中国社会而写出来的。

他并没有通过中国历史文化的演变去了解中国社会,只照眼前的风俗习惯而想办法。他对中国社会的具代表性的了解是在其《中国文化要义》一书中所说的:「伦理本位,职业殊途」,他这样了解并不算错,但若止于这样了解,是只了解到现实的社会状况,若其社会所以形成之文化根据及背后之历史渊源,则并未接触到。

以上是说梁先生的文化运动之无所成,至于纯学术上的对中国儒、释、道三家的研究,也是很薄弱的。所以熊先生每次劝他不要再搞乡村建设了,要出来讲学,梁先生两眼一瞪,说:「我有什么学问可以讲呢?」梁先生对西方哲学的认识是得自于张申府先生讲的罗素,与张东荪先生翻译的博格森的创化论。博格森在西方哲学上的地位并不高,罗素于逻辑有贡献,于真正的哲学并无多大贡献。当时中国哲学界对他们两位推崇备至,也可见学风之浅陋。

梁先生对中国的学问则欣赏王学再传门下的王东崖,对「自然洒脱」一路颇寄其向住,欲由此而了解孔子之「仁」。其实从这一路进去也可略有所得,但毕竟不是了解儒家的正大入手处。梁先生是谓有性情、有智慧、有志气之人,思考力很强,也有创发力。他写《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时年纪并不高,全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

但也因如此,其中所造的新名词都是无根的,所说的文化类型也太简单,如说西方是前进的,印度是后退的,中国是适中的,这样讲都是一些影子罢了。所以思考力强,性情真,志气高,也有相当的智慧,可惜无学以实之,结果尽成空华,白白的浪费了一个人才。这种人间大憾,平常人是看不出来亦感受不到的,就连他自己也不自觉。他的这部书实并无多大价值,他本人亦不予以肯定。他最后是相信佛教,而不再做儒者,在中国这样的乱世,生命人格想要卓然有所树立是很难的。

马一浮先生只能作文章,作高人雅士,不能讲学问,他文化意识并不如熊先生强,他自己也承认悲愿不够。文化意识不足不能讲学,悲愿不够也不能讲学。所以他的架子摆得很大,他说现在一般人都不足以教,若要教,也「只闻来学,未闻往教」,要人去他那里请教才行,他决不接大学的聘书。

他从年青时起便隐居西湖,二十七岁就不见外人,也不出来。到熊先生写出新唯识论时,那时他和熊先生都已四十多岁了。熊先生听说西湖有此一高人,想往见之,或告之曰:他不见人,熊先生想找人介绍,介绍亦不行。熊先生不得已,就自己将稿子附一封信寄去,结果好久都没下文,正待要发脾气,马一浮亲自来了,真是「惠然肯顾,何姗姗其来迟」。

一见面,熊先生责问他为何久无回音,他回答说:「你若只写信,我早就回了,你又寄了著作,我要详细看,看看你的份量,如果份量够,我才来相访,现在我不是来了吗?」两人于是结为好友。由此可以想见马先生的为人,这个人的名士气太重,从学识方面说,他比梁先生、熊先生博学,但客观的了解则没有,譬如他好用新词,但往往不通。

以上都讲老先生的毛病,大家不要误会我对前辈不客气,其实我还是很尊重这些人,在这个时代,出这种人物,有真性情、真智慧、真志气,已经是很难得了。我只是要强调「学」的重要,无「学」以实之,终究是浪费了生命,辜负了时代,这大体也是整个时代的毛病。

即如我老师熊先生念兹在兹想接着现有的新唯识论写出「量论」部份,也写不出来。本来依熊先生的计划,新唯识论应有两部,上部「境论」,讲形上学,下部「量论」,讲知识论。但「量论」一直写不出来,其实就是因为学力不够。因为熊先生的所得就只有一点,只那一点,一两句话也就够了。一提到儒家大易干元性海、体用不二,熊先生就有无穷的赞叹,好像天下学问一切都在这里。当然这里有美者存焉,有无尽藏,但无尽藏要十字展开,才能造系统,所以后来写好多书,大体是同语重复。

我奉劝诸位如果要读熊先生的书,最好读其书札,其文化意识之真诚\自肺腑中流出,实有足以感人动人而觉醒人者,至于《新唯识论》不看也可,因其系统并没造好。不过虽说熊先生所得只有一点,但那一点就了不起,不可及。当年马援见汉光武,叹曰:「乃知帝王自有真者」,此语可移于赞熊先生,熊先生之生命是有「真者」在,这「真者」就是儒家的本源核心之学,这点抓住了,就可以立于斯世而无愧,俯视群伦而开学风,这一点是儒家之所以为儒家之关键,我们就从这点尊重我们的老师。但他的缺陷我们也应知道,知道了,就有所警惕,警惕之,则可以定我们这一代学问奋斗的方向,此之谓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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