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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系年 卷一 十六 ~ 二十

 新用户4541Ay47 2023-04-11 发布于上海

一六、蘧瑗史鰌考

襄公十四年卫献公之出,蘧伯玉始见于《左传》,时必名德已重,故孙、宁思引以共事。最少亦年三十。后八年孔子生。《世家》哀公二年,孔子至卫,主蘧伯玉家,上距孙、宁逐君,六十有七年,伯玉当在九龄外。全祖望《经史问答》本此,疑近关再出非伯玉事。崔述《洙泗考信录》则力辨孔子再至卫主伯玉家之说为妄。谓“伯玉已先卒,《论语》使人寡过之答,当在鲁昭世。”今按:二说皆无据,殊未有以见其必然者。考《吕氏春秋类篇》:赵简子将袭卫,使史默往覿焉,曰:蘧伯玉为相,史鰌佐焉,孔子为客,子贡使令于君前,甚听。简子按兵而不动。《淮南 主术训》亦云:“蘧伯玉为相,子贡往观之,曰:何以治国,曰:以弗治治之。”此两事皆当在定、哀世。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引蔡邕《释诲》云:“蘧瑗保生”,则伯玉固长年。若及灵公卒岁,伯玉仅亦望百之龄,岂遽不可信?其人既老寿,又以弗治治国,盖道家之先声也。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此语见《庄子 则阳篇》。谓昔日之所谓是者,或今日之所谓非,又今日以为是者,或乃昔日之所谓非。不存成见,故曰化。此本非《论语》寡过之意。《淮南 原道训》:“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此则误袭《庄子》。不惟误其年,抑且误其义。《庄子》非谓伯玉自见己非,特谓伯玉不固执己是耳。朱子又错忆《淮南》语为《庄子》语,引此二条,混而同之,以注《论语》之寡过。于是《庄子》书中之伯玉,逍遥时顺者,一变而为南宋道学家之伯玉,日惟以内讼己过为能事,若拘拘然不获一日之安矣。夫若是则乌能化?故《论语》之“欲寡其过而未能”,乃使人之谦辞,亦君子之虚心。至于《庄子》乘化,是非俱泯,自是隐几梦蝶之流。而《淮南》知非,投老生悔,少壮全非也。此固孰为得伯玉之真乎?(此层毛氏《四书改错》亦有辨。)乃崔氏重蹈朱子之误,以《淮南》语归之《庄子》,因以证伯玉之非高寿,(其言曰:“庄子曰: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庄子之言,固不足取信,然使伯玉固有期颐之寿,庄子必不仅以五十六十言之。”)岂不疎哉?(《寓言篇》亦云:“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乃又以伯玉为仲尼,且孔子年逾七十,何亦仅以六十言?以此知崔说之疎。)

史鱼,孔子称其直,其事亦屡见于诸子之传纪。据《左传》定十三年,公叔文子与史鰌语,则二人乃同僚。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至卫,已与蘧瑗、史鰌、公叔发相交。时孔子仅八岁,史鰌当已在强仕之年矣。其后四十八年,孔子至卫,得交蘧瑗、史鰌,则鰌亦寿者也。(崔适《史记探源》谓公叔文子卒于定十三年,此由误读《左传》,非也。又谓季札历聘之文,非当时语。以观乐与适晋说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云云,良非当时信史矣。然谓季札至卫交蘧瑗、史鰌、公叔发为不可信,正与疑孔子至卫不及交伯玉、史鱼相类,皆无证以见其必然也。)《说苑》记卫灵公问史鰌以子路、子贡,是鰌固至今尚在。惟《大戴礼》《韩诗外传》有史鱼尸谏蘧伯玉事,则史鱼死在伯玉前,要之两人皆及春秋之晚世,而史鰌之名,尤盛于伯玉。《庄子 胠箧篇》云:“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荀子 非十二子篇》以史鰌、陈仲并列。《不苟篇》云:“田仲、史鰌不如盗。”意史鰌在战国世,必负盛誉,故庄、荀之言有此。战国学者,好为托古。有托之远者,如墨翟言大禹,孟子言尧舜,许行言神农之类是也。有托之近者,如法家有管子,名家有邓析,兵家有孙武,道家有老子,墨家有晏子之类是也。此外如太子晋、苌宏、师旷、尾生高、介之推之俦,为后世称道者,何可胜数?而春秋晚世诸贤为尤盛,史鱼亦其一矣。年往事湮,信否莫辨。亦惟以考古之当慎,与阙疑之不可免,而置之可也。

一七、孔子畏匡乃过蒲一事之误传与阳虎无涉辨

《世家》:“孔子适卫。居项之,或谮孔子,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过匡。匡人拘孔子。孔子去匡,即过蒲。月馀,反乎卫。”又曰:“孔子去陈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斗甚疾。蒲人惧,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今按:《世家》文字,前后多错。如两叙过蒲,实为一事,非有去陈复过蒲也。(孔广森《经学巵言》亦主错简之说,惟其排比推论,亦多误,兹不详辨。)考之《左传》,定公十四年春,卫侯逐公叔戍与其党,故赵阳奔宋,戍来奔。《世家》公叔氏畔,殆指此。孔子以定公十三年春去鲁适卫,居十月而去,过匡过蒲,适遭公叔氏之畔,核其年月,正复相当。《集解》徐广曰:“长垣县有匡城,蒲乡”,《正义》:“《括地志》故蒲城在滑州匡城县北十五里,匡城本汉长垣县。”是匡、蒲近在一处。去匡过蒲,稽其地位,亦复相接。然何以于同时同地,连罹两厄,而《论语》惟及匡事,绝不言蒲难?以余考之,匡、蒲之难,盖本一事。今《世家》所载孔子畏匡事,盖出后世误传,不足信也。

《世家》之言曰:“孔子过匡,颜剋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崔述辨之曰:“孔子在鲁为司寇,居卫见礼于其君。其去也,道路之人,当悉知之。不得因刻一言,而遂误以为虎。况拘之五日,亦当出一言以相诘,乃竟不知其非阳虎,岂人情耶?匡人欲杀孔子,斯杀之矣。如不欲杀,斯释之矣。拘之五日,欲奚为者?而宁武子之卒,至是已百余年。(武子仕卫,在僖、文之世,成二年,武子之子相,将兵侵齐,其时武子非老即死,自此下至孔子来卫,尚九十余年。)宁氏之亡,亦数十年。(宁氏亡在襄二十七年。)从者将欲为谁臣乎?此其为说至陋,皆必无之事,而世咸信之,其亦异矣!”

且《论语》记匡事凡有两章。一则曰:“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推其文义,与《史记》所载畏匡事绝不类。夫使匡人误以孔子为阳虎而拘之,则一言而解耳,亦非可以为匡人罪也,孔子何以言之如此?其又一章曰:“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此亦与《史记》载畏匡事不类。崔述辨之曰:“匡人果拘孔子五日而免之,则颜渊当同拘而同免。匡人果围孔子,曲三终而解去,(此《家语》说。)则颜渊当同围而同解。何以《论语》云颜渊后乎?”又《史记 仲尼弟子列传》无颜刻,但有颜高。王应麟困学纪闻》六谓即颜刻,惠栋九经古义》、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诂》并主此说。(《解诂》云:“高乃亭之伪。(亭隶作克)亭刻同声,古字通用,《论语 宪问篇》克伐怨欲,马《注》克好胜人也,意与骄相似,故字子骄。”)然《左传》高毙阳州,在定公八年,何以十四年尚能御孔子过匡?(全谢山《经史问答》云:“厚斋先生考古最覈,独以颜剋即颜高,稍不审。颜高少孔子五十岁,见于《家语》,然则生于定公八年。阳州之役,盖别是一颜高也。独是《史记》《家语》之年,亦多不可信者。若以少孔子五十岁计,过匡之岁,定公之十四年也,颜高亦止七岁,凡此皆无从审正。惟不问其生年,但以其死定八年毙阳州,而何以十四年尚能御孔子过匡,是则厚斋之疏也。”余谓全氏若疑及《史记》畏匡之非信史,则不为此辨矣。《仲尼弟子传正义》云:“孔子在卫,南子招夫子为次乘过市,颜高为御”,《志疑》云:“王肃妄以刻之为仆过匡,撮合于在卫为次乘之仆,张守节误据之。”)则知《史记》叙孔子畏匡事,不必为信史也。善乎王鏊之言曰:“匡人遭阳虎之暴,识虎必真,不应以貌似而误围夫子。夫子亦必明言非虎,不应讬言斯文以自免。其曰子畏,恐有他说。”

则《论语》之所谓子畏于匡者其事果何如乎?曰:以今考之,殆即《世家》过蒲之事也。所谓为宁武子家臣者,徐坚初学记》引《左传注》云:“蒲宁殖邑也。”此注今无考,或当是贾、服旧注。《春秋大事表》亦云:“宁殖以蒲出献公,宁氏诛,继受蒲者为公叔氏。”余疑孔子过蒲,公叔氏方畔,止孔子,不可,强盟而出之。后人误以公叔氏为宁氏,盖以其同为蒲邑之主也。于是孔子以要盟于公叔氏而得脱者,遂谓其使从者为宁武子家臣也。然则以宁武子一人之误传,不益足以证明畏匡过蒲之为一事耶?

余又考春秋名匡邑者非一地。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云:“文元年卫孔达侵郑,取绵訾及匡。杜注:匡在颍川新汲县东北。今陈州扶沟县西有匡城。定六年侵郑取匡,此郑国之匡也。在今开封府洧川县东南。僖十五年诸侯盟于牡邱,遂次于匡。杜注;匡在陈留长垣县西南。《论语》子畏于匡即此。《史记》孔子自匡至蒲,今俱在直隶大名府长垣县境。”如顾氏说,则孔子畏匡,与阳虎暴匡,并非一地。然顾氏特据杜注分说。江永《春秋地名考实》则谓:“文元年之匡,亦在长垣,不在扶沟。”梁玉绳《史记志疑》则谓:“杜注陈留长垣县西南,与颍川新汲县东北,二县相近,疑匡是一地而分属。”按之地图,梁说颇疏,未可信。周柄中《四书典故辨正》云:“郑之匡,在今开封府洧川县东北,去蒲甚远,距陈已近,孔子何得又过蒲返卫?蒲为今大名府长垣县治,卫之匡在县西南十五里。《左氏》文八年,晋使解扬归匡、戚之田于卫。杜注:匡本卫邑,中属郑,今晋令郑还卫。以此推之,知匡既还卫,后又属郑。定六年所取郑地,实卫地也。”毛奇龄《四书改错》云:“《左氏》定六年,公侵郑取匡,时阳虎实帅师,令皆由虎出,故虎得暴匡。”由此说之,则定六年鲁人取匡,亦在长垣。阳虎之所暴,即孔子之所过也。然则孔子过匡,自招公叔氏之要盟,而特以其邑乃往者阳虎之所暴,故遂误传而为匡人以孔子为阳虎而见围耶?

畏匡之事,《论语》以下,又见于《庄子 秋水篇》。其文曰:“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庄子》书本寓言无据,此记畏匡事尤多误。以畏匡与微服过宋相混,因谓宋人围之,一误也。又牵涉于阳虎,不知阳虎与宋人无涉,二误也。然亦仅谓匡人误以为阳虎,非谓孔子貌似阳虎也。(至《史记》乃有颜剋为仆,孔子状类阳虎之说。夫孟子但谓游、夏、子张以有若似圣人,而《弟子列传》亦竟谓有子状似孔子,则何貌似孔子者之多?至《韩诗外传》又别生匡简子之名,益下而益详,要之与《论语》之言不符。今匡简子亦无考,余疑乃涉赵简子而误也。

《世家》云:“孔子不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闻窦鸣犊、舜华之死,而返。”此事崔述亦辨之曰:“赵鞅弱王室,侮诸侯,而叛其君。春秋大夫,罪未有大于鞅者。孔子何取,而欲见之?晋大夫见于传者多矣,即赵氏家臣董安于、尹铎、邮无恤之伦,皆得以才见于传。窦鸣犊、舜华果贤大夫,传记何为悉遗之?且鞅,卫之仇雠,孔子无故去卫而往见其雠,不遂而复反乎卫,亦何异于朝秦暮楚者?则其事之为无据,必矣。”余考蒲,春秋时在河南,地与晋邻。(《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卫侯辄出奔,将适蒲,拳弥曰:晋无信,不可。杜注:“蒲近晋邑。”《世家》亦言:“蒲,卫之所以待晋、楚也。”)孔子实至蒲而返卫,此后世所由有孔子将至晋,临河不济之说也。(赵简子杀窦鸣犊、舜华,其传说亦应与简子欲杀阳虎有关。)

《世家》又云:“孔子行,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论语正义》“中牟为范、中行邑,佛肸是范、中行之臣,于时为中牟宰,而赵简子伐之,故佛肸即据中牟以畔。《左》哀五年传,夏,赵鞅伐卫,范氏之故也。遂围中牟。此即简子伐中牟之事。然则佛肸之召孔子,当在哀五年无疑。”今按:哀五年孔子在陈,(详《考辨》第十八。)何有佛肸远召孔子,而孔子欲往之事?此亦虚也。《索隐》云:“此中牟当在河北,非郑之中牟。”《正义》:“荡阴县西有牟山,中牟盖在其山之侧,今河南彰德府汤阴县西有中牟城,在牟山下,正当卫走邯郸之道”,据此中牟正在晋、卫边境,与匡、蒲亦近。而考《左传》定十三年秋七月,范氏、中行氏之伐赵氏之宫,赵鞅奔晋阳。至冬十一月,晋荀寅、士吉射奔朝歌。赵氏与范、中行氏之争始此。孔子以鲁定十三年春去鲁至卫,居十月而至匡、蒲,正值其时,故或谓佛肸以中牟畔召,或谓孔子欲见赵简子,皆其时也。佛肸畔在鲁哀五年,而此云佛肸以中牟畔者,如公山不狃畔在鲁定公十二年,其召孔子在八年,而《论语》称以费畔召,情事正相类。故余定佛肸召与孔子欲见赵简子,亦为一事两传,或并两无其事。其传说之源,则自孔子过匡、蒲而起。而孔子过匡、蒲,则其时当鲁定公十三年冬,或十四年之春也。今《世家》既分叙四事,又散列前后,遂使后之读者,茫不见其真际。崔氏之辨,有见其误,未见其所以误。(崔述又以过蒲为自陈返卫时,以蒲在卫西,匡在卫南,佛肸之畔在赵襄子时,考覈均未精惬。)而一概抹杀,以为谬悠之谈,全无根极,亦不足以发明其底里矣。

一八、越句践元年考

国语 越语下》:“越王句践即位三年,而欲伐吴。”韦昭《注》:“句践三年,鲁哀公之元年。”杜预春秋世族谱》:“越王元年,鲁定公之十四年也。”(《左传》宣公十八年《正义》引。)今按:《史记 越世家》“句践元年,吴王阖卢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索隐》曰:“事在《左传》定公十四年。”然则允常即以是年卒,句践即以是年立,韦《注》即以句践立年为元年也。(《通鉴外纪目录》,《皇王大纪》,《通鉴前编》,皆以周敬王二十三年允常卒,特据句践元推前一岁言之,初非别有据。不知古人庸可即其立年称元年也。)《越世家》又云:“句践与范蠡入宦于吴,三年而吴人遣之。”韦注:“句践以鲁哀元年栖会稽,吴与之平而去之。句践改修国政,然后卑事夫差,在吴三年而吴人遣之,此则鲁哀五年也。”《吴越春秋》(第八)云:“越王句践臣吴,至归越,句践七年。”注:“《国语》当鲁哀公五年,是为句践七年,正与此合。此书于句践五年书入吴事,至是归国首尾三年也。”《越世家索隐》引《纪年》:“晋出公十年十一月,于粤子句践卒”,则为句践之三十二年。

又按《左传》哀二十年越围吴,二十二年灭吴,为句践二十四年,盖亦首尾三年。故《越语》曰:“居军三年,吴师自溃。”《越世家》云:“留围之三年,吴师败。”均与《左传》合。《吴越春秋》系之句践二十一年,盖误以鲁哀二十年越围吴为句践之二十年,又云“围吴守一年”,故遂为句践二十一年也。(越句践栖会稽,至其围吴,适廿年。故曰“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又《左传》哀公二十四年公如越,二十七年又如越,而卒。《吴越春秋》系哀公奔越事于句践之二十四年,是又误以鲁哀年为句践年也。其事遂前后相差五年。下又云“二十七年冬,句践卒”,例推亦当隔五年,则仍是三十二年卒矣。(今《吴越春秋》又于二十六年书哀公来奔,与二十四年语大同小异,疑是后人见其误而妄增入之者。)又叙越起瑯琊观台于句践之二十五年,考《今本纪年》越徙瑯琊在晋出公七年,即鲁哀公卒岁。而翌年越在瑯琊大起观台,亦适合。(此亦可证二十六年哀公来奔一条,实后人别自增入也。)然则《吴越春秋》一书,虽浅妄多误,固亦可据以推说其致误之由来,与其未误之真相矣。

一九、孔子去卫适陈在鲁哀公二年卫灵公卒岁非鲁定公卒岁辨

《世家》记孔子去卫适陈事最凌杂,崔述辨之曰:“《世家》孔子于卫灵公时,凡四去卫而再适陈,其二皆未出境而返。其初适陈,以定公之卒岁,乃定公十五年,适宋,遭司马之难,至陈,主司城贞子,盖本之《孟子》。其再适陈,以灵公卒之春,乃鲁哀公二年,而误以为三年,因灵公问陈而遂行,盖本之《论语》。按《论》《孟》所记,乃一时事。《论语》记其去卫之故,《孟子》叙其道路所经,与在陈所主,非再去也。《世家》误分为二,其谬一也。《论语》云:子在陈曰: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孟子》云: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此亦一时之语,而所传异辞,史家亦分以为二,遂谓孔子凡两发叹,一属之初至,一属之再至,其谬二也。(此条《索隐》《绎史》均辨之。)过匡之役,未出境也,无故而反。临河之役,无故而去,亦未出境而复反。去就苟然,仆仆道途而不惮其烦,其谬三也。且《世家》以定十四年适卫,而《年表》已于是年至陈。《世家》以定十五年遭宋桓魋之难,而《年表》乃在哀之三年。《世家》以哀六年再反卫,而《年表》乃在十年。《世家》自陈反卫自卫复至陈之事,《年表》皆无之。即其所自为说,已自改之,而学者反皆遵之,甚不可解也。”崔辨如此,足以破千古之迷矣。又云:“孔子去卫之年,虽无可考,然卫灵以哀二年夏卒,则孔子去,非定之末即哀之初,所谓鲁定公卒之年去卫者近是。”则立说犹疏,未见所以为去取之故。以余考之,孔子去卫,当在卫灵卒岁,请举十证以明之。

《年表》宋景公二十五年,孔子过宋,桓魋恶之,《宋世家》亦同。孔子以前岁去卫,今年过宋,前后适合。若于鲁定公卒岁已去卫,何缘至是始过宋乎?此一证也。(《志疑》谓过宋在景公二十二年,臧庸《拜经文集 上钱晓徵书》谓在二十三年,皆据孔子在鲁定卒岁去卫为说,故改易过宋之年以就之耳,其实非也。)《左传》:“哀公三年夏五月辛卯,司铎火。火逾公宫,桓、僖灾。孔子在陈闻火,曰:其桓、僖乎。”是孔子哀三年夏在陈。盖以是年过宋而至陈,年亦适合,二也。其后孔子以鲁哀六年自陈避兵适蔡,即自蔡返卫,(详《考辨》二二及二四。)在陈不出三年。若自鲁定公卒岁去卫,则至鲁哀六年返卫,在陈将逾五年。孔子自言之,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郑玄云:“不及仕进之门。”故孟子亦云:“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则孔子之在陈、蔡,不比其在鲁、卫,何以留滞如此之久。此不可信。三也。孔子至卫,卫灵公禄之如鲁,其敬事孔子至矣,孔子又称卫之多贤。若以定公卒岁即去,则去卫何其远,留陈何其久。不可信,四也。且《世家》云:“孔子去卫适曹,是岁鲁定公卒,孔子去曹适宋。”去卫适曹,去曹适宋,文本一贯,何以中间横插是岁鲁定公卒一语?此不似《史记》原文,可疑,五也。余谓后人妄添此句,正缘妄据《孟子》未有终三年淹一语而然。自定公十三年孔子至卫,至十五年恰及三年,故谓孔子于是年去卫矣。又《世家》云:“孔子遂行,复如陈。夏,卫灵公卒。六月,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冬,蔡迁于州来。是岁,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齐助卫围戚。夏,鲁桓、釐庙燔。秋,季桓子病。”《史记探源》云:“案《春秋》蔡迁于州来以上,皆在哀公二年,齐助卫围戚以下,乃在三年。此文是岁以上有阙文,本不谓一年之事。故上文已言冬,下文复云夏、秋也。”(《志疑》云:“是岁当作明岁。”以下文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之例,知其非是。崔述云:“乃鲁哀公二年而误以为三年”,尤失之。)余谓上文孔子去卫适曹,去曹适宋,遂至陈,主司城贞子家一节,正当在此。以后人妄疑孔子于鲁定卒岁先已去卫适陈,移之于前,又妄为增窜,遂使今《世家》文理緟沓,先后僢舛,不可依据,六也。《年表》孔子来陈,在陈湣公六年,尚在鲁定公卒前一年,其误不待辨。然其所以误,则亦有可得而言者。《世家》云:“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于是孔子去陈。”自鲁哀三年孔子至陈,居三岁为哀公之六年,吴侵陈而孔子去,避兵适蔡,见叶公,年数正合。后人不知适蔡即适楚见叶公,又误谓孔子去陈至蔡,去蔡至叶,遂因孔子居陈三年,而误演为孔子居蔡三年。因误谓孔子自陈避兵,在鲁哀公元年之役,遂移《年表》孔子来陈于湣公之六年。以其年至鲁哀元年吴伐陈,前后亦适及三年也。然与《世家》居三岁之文已不符。且孔子于鲁定公十三年至卫,十四年即来陈,尤不合。并与《世家》以鲁定公卒岁去卫之说相乖。使子长自为之,不应僢违如是。明出后人移易,痕迹凿凿,七也。《陈世家》:“湣公六年,孔子适陈,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十三年,吴复来伐陈,时孔子在陈。”按:吴伐陈,一在湣公八年,一在十三年,有《年表》可证。何尝有六年伐陈取三邑之事?此后人妄据《年表》改《世家》,谓孔子来陈,应在湣公六年,而八年吴伐陈之事,亦因误在六年也。(《志疑》云:“六年当作七年”,不悟吴伐陈尚在八年,此决非一二字之误。)是同有后人改易之迹,八也。且《年表》之经后人妄加改易,犹有不止于是者。《世家》“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今《年表》孔子自陈来卫在卫出公八年,当鲁哀公十年,与《世家》相差四年。此何以误?曰:亦误于妄增孔子居蔡之三年耳。盖孔子居于陈三年,被兵乱,而至蔡,见叶公,即以是年返卫,则为鲁哀公六年。后人不知至蔡即至叶,遂谓孔子去陈先至蔡,又三年而后至叶。于是自哀公六年至蔡,又三年而后返卫,则为鲁哀公之十年也。然则孔子来陈,今《年表》已移前四年,而孔子返卫,今《年表》又移后四年。故《索隐》疑孔子在陈凡经八年,何其久。(语见《陈世家》。)而据《年表》,则孔子在陈乃有十二年。此决非《史记》本来之误,而其妄为移易以致误者,又决非出于一人之手,又可得而微论者,九也。又考今《年表》,有孔子至陈去陈之年,无孔子至蔡去蔡之年。盖孔子适陈,《年表》所固有,而后人从为移易。孔子适蔡,《年表》所本无,而后人亦未为增入也。然《蔡世家》则有之,云:“蔡昭侯二十六年,孔子如蔡,楚昭王伐蔡,蔡恐,告急于吴,吴因迁蔡于州来。”是孔子适蔡,尚在蔡未迁州来之前。然则其居蔡三年,又将随蔡而迁乎?其谬抑又甚矣!兹考其致误之原,亦有可得而指者。《孔子世家》云:“孔子至陈,岁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赵鞅伐朝歌,楚围蔡,蔡迁于吴”,后人据此,误谓孔子是时避兵乱,自陈至蔡,则在蔡未迁州来之前也。此又《史记》所载孔子行迹,多经后人妄窜,其谬误之尤易见者,十也。而余谓孔子以鲁哀三年至陈,其论证犹不止此。《孔子世家索隐》云:“按《系家》湣公十六年,孔子适陈,十三年亦在陈。”既云十六年适陈,则十三年何得先在?既云十三年在陈,则适陈不能后至十六年,其语舛误可知。按今《年表》及《陈世家》谓孔子以湣公六年适陈,而实误前四年。余考孔子以鲁哀三年适陈,当陈湣公之十年。《索隐》引《系家》正谓湣公十年适陈,十三年亦在陈。后人既疑孔子适陈在湣公六年,妄为移易《年表》及《陈世家》文,又于此《索隐》注下妄窜六字,而旧引十字未灭,遂两存而成湣公十六年适陈也。此辨《索隐》之误,而足为孔子以鲁哀三年至陈之证者,十一也。

余读《史记 孔子世家》最芜杂无条理。其他若《年表》,若鲁、卫、陈、蔡诸《世家》,凡及孔子,几于无事不牴牾,无语不舛违。诚如崔氏之讥,所谓自为说而自改之者。史迁虽疏,不当灭裂乃尔。盖出后人之移易增窜者多矣。考其所以有移易增窜者,则不出两误:一则误于《孟子》未有终三年淹之说,一则误于不知自陈至蔡之即为至叶也。于是乃有四去卫再适陈之说,复有居陈三岁居蔡三岁之说。崔氏既力辨之,而未能指陈其症结之所在。又不能详定孔子自卫适陈及在陈绝粮之年。于孔子在陈、蔡一段,其模糊影响犹如故。而爬梳抉剔,未尝不足以得其误中之是。余故详为辨正,而孔子南游行迹,乃如天日之朗。盖发其阴翳于二千载之下,而与人以共见。苟有精思明辨之士,必晓然有见于吾说之非诬,而弗怪以为凿空之妄说也。

二○、孔子去卫适陈在卫灵公卒后非卒前辨

余既考定孔子去卫在灵公之卒岁,而犹有说者,余疑孔子之去,未必在灵公卒前,而应在灵公之卒后也。何以言之?凡言孔子去卫在灵公卒前者,以《论语》“卫灵公问陈,孔子明日遂行”为据。然此事与《左传》答孔文子语大相类,而彼尤详备。崔述曰:“此本一事而传闻者异也。以理度之,灵公问陈之失小,孔文子问攻太叔之失大。彼可勿行,而此则当去。彼可因所问而导之以礼,此则但当以不对拒之。窃疑《左传》为得其实。”是《论语》此章,固已不可信。《世家》据《论语》而增之,曰:“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鸿,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行。”是谓孔子并不以灵公之问陈行,而灵公乃以孔子之一对而遽衰其礼貌也。其去理益远。其他《世家》载孔子去卫之故,又曰:“灵公与夫人同车,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丑之,去卫。”此事亦本《论语 子见南子章》而增益之。子见南子一事,昔人自孔《注》以下,率多疑者。次乘过市,尤为难信。必谓孔子于灵公卒前去卫,实无的据。(太史公《报任少卿书》,亦谓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文选》注引《家语》,孔子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出,令宦者雍渠参乘,使孔子为次乘,游过市,孔子耻之,于是去卫过曹。此言适陈,未详。今按过曹适陈,实一串事。惟谓居卫月余即去,决不可信。若果如此之决,亦不当屡去而屡返矣。故知《家语》与《世家》,实同一不可信也。)孟子曰:“孔子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孔子至卫,已当灵公三十八年,至灵公卒,先后五年。卫多贤臣,灵公亦好贤,于孔子未必遽失礼。故余疑孔子之去,乃在灵公之卒后也。

《年表》卫灵公卒后一岁,孔子过宋,是年夏,即至陈。灵公卒在前年夏,若孔子在夏前行,何以淹滞卫、曹之境,有一年之久?谓孔子以灵公卒后去,则时日适合。又《论语》有冉有、子贡问为卫君乎一章,崔述曰:“《论语 为卫君章》,冉有、子贡问答之辞皆似在卫之时,有所讳而不敢深言者。”又曰:“此章所称卫君,先儒皆以为出公辄,玩其辞意,良然。此章问答,当在孔子返卫之初。”余则谓此章在孔子去卫之前也。春秋哀二年夏,卫灵公卒,六月乙酉,晋赵鞅纳卫太子于戚,子父相抵之形已成。时孔子犹未去卫,二子之问如此,最切情事。(《论语集解》引郑玄曰:“卫君谓辄,卫灵公逐太子蒯聩,公薨而立孙辄,后晋赵鞅纳蒯聩于戚,卫石曼如帅师围之,故问其意助辄否乎。”石曼姑围戚在哀公二年春,时孔子方过宋适陈,郑氏未能详定孔子去卫之年,而漫述蒯聩、辄相抗之事,故援引石曼姑围戚以明以子拒父之实。实则当晋师纳蒯聩而卫不之迎,已显有敌抗之迹,二子之问,宁必俟卫人围戚以后?然郑氏此注,犹不以此章问答为孔子返卫后事。《史记 孔子世家》于孔子返卫后仅记子路问卫君待子为政一节,似亦不以此章为同时语。至苏子由《古史》乃以此段问答谓在鲁哀六年孔子返卫之后,而崔述承之,不悟以子拒父,自是当时惊人一大事,且孔子与诸弟子在卫已久,于其事尤应关切。虽已去卫,而师弟子之间,岂有不相与问答讨论以定其事理之是非。而谓远在出公四五年后,孔子重返卫,乃始见询及之耶?此皆误于以孔子在卫灵卒前已去卫,故于《论语》此章,不得不系之于孔子返卫之后。今定孔子于灵公卒后始去,而此章问答,正在临去之前,若较旧说为远胜。又按:《朱子语类》“夫子为卫君乎,若只言以子拒父,自不须疑而问。今冉有疑夫子为卫君者,以常法言之,则辄亦义所当立者也。以辄当立,故疑夫子助之。方实问辄之逃,当在灵公薨而夫人欲立之时,曰:然”,是亦见此章问答当在灵公初薨,辄初立时矣。惜为旧说缠缚,未能明白辨析耳。又张文檒《螺江日记》、王崧《乐山集》皆不信夷、齐让国事,对此章特创别解,然定为灵公初薨时问答,仍无害。)则孔子之去卫,当在此年六月后也。(又按:《论语》仪封人请见,阎氏《释地》云:“孔子时,卫都濮阳,为今大名府开州。仪邑城在今开封府兰阳县西北二十里,乃卫西南境,距其国都五百余里。不知孔子先至国而后至仪邑,或由仪至国都,皆不可知。要为第一次适卫无疑。何则?封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丧失位去国。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使周流四方,以行其教,天生夫子,岂为鲁国已乎?其语与情踪正合。”余谓仪邑既远在卫西南境,孔子自鲁适卫,何须迂迴而过其地?此殆孔子去卫适陈时事,封人所说亦可通,不必定指去鲁言也。阎氏既详考其地域,而犹曲为之说者何哉?林春溥《孔门师弟年表后说》亦主此事在去卫适陈时。周柄中《四书典故辨正》谓“仪乃浚仪,今祥符,非仪封,乃去卫适陈要道”,其辨已是。惟说木铎仍引阎氏为去鲁适卫时,自相牴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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