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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陈寅恪《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书后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4-12 发布于河南

陈寅恪《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书后

顷见张旭东君新刊《藕香零拾》一书,首篇即《陈寅恪为他人所作序》,盛称陈先生一生为师友论著所作之序。尤其拈出《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一篇,目为“绝世雄文”,且以韩愈诗“字向纸上皆轩昂”形容之,深获我心。兹另述感想二章,以当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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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昔胡适之有言:“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但他的文章实在写的不高明。”钱穆亦谓陈氏论文:“冗沓而多枝节……且多临深为高,故作摇曳。”此皆就其论文而发,未尝无理。窃以为陈先生之论著,长篇不免枝蔓,暮年口述而成之《柳如是别传》尤甚;而其短章,尤其是序文,则辞少意丰,实多佳构。陈氏早年曾学古文,自有功底,然而其序文之胜处,又不在字面,而在内涵。其行文之间,有识见融会,更有精神贯注,故每令虚室生白,眼为之明。
试看此《明季滇黔佛教考序》,劈头即论中国学术本无宗教史之传统,高屋建瓴,更藉此突出陈援庵著述之价值与地位,可谓善作恭维;次论宗教虽异于政治,而不能无所交涉。此两点俱见其史识。进而挑明《明季滇黔佛教考》一书主题之背景:“明末永历之世,滇黔实当日之畿辅,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艰危扰攘之际,以边徼一隅之地,犹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盖由于此。”由此,不唯揭示明季之宗教史亦是政治史,落实宗教与政治交涉之论,同时更暗示陈援庵之古代史亦是当代史。盖重庆国民政府正是今之“畿辅”,正是“神州正朔之所在”,而西南联大及史语所在此,不亦“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乎!是援庵此著,固有当代史之投影在。
不过,此文最精彩处,仍在下文。当此之时,倭寇横行,神州陆沉,寅恪先生乃借永嘉南渡时支愍度、伧道人故事,以比拟自身与陈援庵彼此之境遇,异代同时,古今相望,遂将时代与个体、学问与人生皆打成一片,又何其妥帖。伧道人寄语支愍度所言:“心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耳。无为遂负如来也!”意为“心无义”之学说,本为一时济急谋活而创立,岂能弄假成真,己不自信而欲以信人,违背佛祖原先之教旨。陈先生假借此掌故,意在强调学者须抱学术真诚态度,不能因时势之压力而有所改易,“无为遂负如来也!”
如其所言,两人一“讲学著书于东北风尘之际”、一“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或留或行,或在沦陷区或在大后方,然皆未降其志,不负所学,此所谓“南北相望,幸俱未树新义,以负如来”,岂不美哉!
据翁同文回忆,陈先生1938年在蒙自西南联大授课,第一讲即有意举出支愍度、伧道人事,“……我当时听讲以后,对于寅恪师当国难南渡西迁以后,开这'魏晋南北朝史’课程,在第一课就先讲一个关涉东晋南渡的故事,殊觉不无巧合之处。后来查悉寅恪师早于一九三三年就已发表《支愍度学说考》一文,才发觉那并不是巧合,而是寅恪师面对当时南渡西迁局面下的特意安排,所以不循往例,将已经发表过论文的专题,再行讲授一次。”是可知陈氏思今怀古,早于此轶事深有感触,故始而表之课堂,继而书于序文。
在陈先生而言,支愍度、伧道人事,既是“古典”,亦是“今典”,绝非故纸空文而已。
伧道人“未树新义,以负如来”之典,此后陈先生更一再假借,如1942年抵桂林诗之“江东旧义饥难救”、1951年送朱少滨诗之“江东旧义雪盈头”、1965年《先君致邓子竹丈手札二通书后》之“守伧僧之旧义”,皆是。不仅如此,其1953年答北客诗之“不采蘋花即自由”,1964年《赠蒋秉南序》之“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修辞虽有别,意蕴实亦相通,即等于“未树新义,以负如来”之意耳。此二三十年间天翻地覆,而其坚守学术独立、坚守消极自由之宗旨,以求“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固一以贯之。
是寅恪先生在序中所标举之义旨,自超出斯人斯书,亦超出此时此地,实为中国知识分子树一标尺,以验证其后之言行出处。
如是,反观寅恪、援庵二氏,则1940年之南北相望,至1949年乃成南辕北辙。当京华易帜之际,寅恪再次选择南下,以避赤焰,后来且有口述之《对科学院的答复》,以示其依然故我;而援庵不仅再次稳坐钓台,更占风望气,汲汲然发表《给胡适之先生一封公开信》,以示其与时俱进。两人言行相反,出处遂分,一者赢得生前之尊,一者赢得身后之名。
陈援庵1952年致杨树达函有谓:“来示谦欲法高邮,高邮岂足为君学?况我公居近韶山,法高邮何如法韶山?”认为杨氏应舍王念孙、王引之而改宗毛泽东。杨以此转告寅恪,寅恪乃戏言:“弟生于长沙通泰街周达武故宅,其地风水亦不恶,惜艺(励)耘主人未知之耳。”意谓自己生于长沙,亦可谓“居近韶山”,使“励耘主人”闻知,或亦建议他“法韶山”欤?陈援庵书斋名“励耘书屋”,故寅恪以“励耘主人”称之。而援庵之所谓“法韶山”者,正近于支愍度宣讲“心无义”之学,是为今世之“树新义”,是为今世之“负如来”也。则寅恪终不改其为伧道人,而援庵真成支愍度矣!
寅恪先生本是赣人,生于湖湘,而归止于岭南;援庵先生本是粤人,而长作京华贤达。一来一去,一南一北,世俗论现代史学遂有“南陈”、“北陈”之称。然而“南陈”、“北陈”之差别,又岂在地理,又岂在南北?在乎其是否“未树新义,以负如来”而已。

之二

支愍度、伧道人事之内涵,已如前述,然而又觉意犹未尽,尚有可言者。
按支愍度、伧道人事,本出《世说新语》“假谲”一篇,而其“文学”篇另有僧人轶事云:“康僧渊初过江,未有知者,恒周旋市肆,乞索以自营。忽往殷渊源许,值盛有宾客,殷使坐,粗与寒温,遂及义理。语言辞旨,曾无愧色,领略粗举,一往参诣。由是知之。”此康僧渊,系与支愍度同时渡江者,起初只能乞食于市井,苦苦为稻梁谋;以后得与名士兼重臣殷浩辨析义理,始为时所重,从此高居上座,道貌岸然。由康僧渊之遭际,正可见支愍度、伧道人“恐不办得食”之窘境,亦可见其所以创“心无义”之背景。
要之,陈寅恪先生反复引用支愍度、伧道人事,系针对学人所处现实之困境,而强调其应坚持学术独立之宗旨,即重在学术品格层面。但我转而又以为,此仅可谓一半之真理,尚有另一半之真理在。
欲知此意,请参唐代洞山良价禅师公案。
关于此公案,我由唐德刚先生《胡适的历史地位与历史作用——纪念胡适之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一文始得知。检其出处,则见《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后者曰:“师因云岩讳日营斋,僧问:'和尚于云岩处得何指示?’师曰:'虽在彼中,不蒙指示。’曰:'既不蒙指示,又用设斋作甚么?’……师曰:'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曰:'和尚为先师设斋,还肯先师也无?’师曰:'半肯半不肯。’曰:'为甚么不全肯?’师曰:'若全肯,即孤负先师也!’”云岩昙晟禅师并非洞山本师,且对他亦未细作指引,然而洞山独尊其为师。“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意谓先师具体之说法未必可贵,可贵在不说法之说法,即不说破,促使自己作独立思考,促使自己领悟自己之佛法。门下僧人复问洞山“和尚为先师设斋,还肯先师也无”,您施食礼敬先师,是否亦赞同先师之禅说?答曰“半肯半不肯”,即有赞同亦有不赞同;“若全肯,即孤负先师也”之语,更可谓掷地有声:先师之期望,正在门人能跳出师说,自出机杼,若只知亦步亦趋,中规中矩,则有负师尊之意矣!
唐先生因是而曰:“适之先生生前教导我们,最欢喜征引'洞山和尚’的故事。……胡适之先生讲学一辈子的要旨,就是叫他的学生们'做个不受人惑的人’。——'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所以我们继承胡学、研究胡学,就千万不能忘掉这一条胡适遗教的中心要义。对老师我们要'半肯半不肯’。……不肯定胡适的大方向,中国便没有前途!不打破胡适的框框,中国学术便没有进步!”胡先生向来主张“做个不受人惑的人”、“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其题中之义,自包括他本人在内,亦包括一切师尊在内。学问之事,纵由老师得来,然而学问与老师终是两事,老师固不能代表学问,尤不能代表真理。“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岂非古今中处所共喻之义乎?
陈先生所引伧道人“无为遂负如来”之语,强调原教旨,强调尊其祖师;胡先生所引洞山禅师“半肯半不肯”之语,则强调独立精神,强调异于先师。然则洞山和尚与伧道人正相对立欤?胡适之与寒柳堂正相对立欤?自然不是。
盖陈先生所言,取学人本位,着重学人之所以为学人;而胡先生所言,取学术本位,着重学问之所以为学问。二者侧重不同,然而固殊途同归,皆可归于“忠于所学”四字:忠于所学者,对所师所学有忠诚之态度,故能不因经济或政治之压力而有所动摇,此陈先生所强调之意;忠于所学者,所忠诚者不在所师,而在所学,故能不因师长之尊严而不敢有所批评,此胡先生所强调之意。
陈先生《对科学院的答复》有言:“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即寒柳翁之“无为遂负如来”也。
费曼系一代物理学巨擘,曾检读其语录,得见一则云:“每一代从经验中有所发现,必须传之后世,但要传下去,必须在尊重与不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尊重与不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即洞山禅师之“半肯半不肯”,亦即胡、唐二氏之“半肯半不肯”也!
是读寒柳堂书者,亦不可不读胡适之书;知伧道人者,亦不可不知洞山禅师;明“无为遂负如来”之义者,亦不可不明“半肯半不肯”之义。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水火既济,阴阳互补,始成其为圆满自足之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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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明季滇黔佛教考序(按:此录文另作分段、标点)

中国史学莫盛于宋,而宋代史学之著述,于宗教往往疏略,此不独由于意执之偏蔽,亦其知见之狭陋有以致之。元明及清,治史者之学识更不逮宋,故严格言之,中国乙部之中,几无完善之宗教史。然其有之,实自近岁新会陈援庵先生之著述始。
先生先后考释摩尼佛教诸文,海内外学者咸已诵读而仰慕之矣。今复以所著《明季滇黔佛教考》远寄寅恪读之,并命缀以一言。寅恪颇喜读内典,又旅居滇地,而于先生是书徵引之资料,所未见者,殆十之七八。其搜罗之勤,闻见之博若是。至识断之精,体制之善,亦同先生前此考释宗教诸文,是又读是书者所共知,无待赘言者也。
抑寅恪读是书竟,别有感焉。世人或谓宗教与政治不同物,是以二者不可参互合论。然自来史实所昭示,宗教与政治终不能无所关涉。即就先生是书所述者言之,明末永历之世,滇黔实当日之畿辅,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艰危扰攘之际,以边徼一隅之地,犹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盖由于此。及明社既屋,其地之学人端士,相率遁逃于禅,以全其志节。今日追述当时政治之变迁,以考其人之出处本末,虽曰宗教史,未尝不可作政治史读也。
呜呼!昔晋永嘉之乱,支愍度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此道人寄语愍度云:“心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耳。无为遂负如来也!”忆丁丑之秋,寅恪别先生于燕京,及抵长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驰苍梧瘴海,转徙于滇池洱海之区,亦将三岁矣。此三岁中,天下之变无穷。先生讲学著书于东北风尘之际,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南北相望,幸俱未树新义,以负如来。
今先生是书刊印将毕,寅恪不获躬执校雠之役于景山北海之旁,仅远自万里海山之外,寄以序言,藉告并世之喜读是书者。谁实为之,孰令致之,岂非宗教与政治虽不同物,而终不能无所关涉之一例证欤?
一九四〇年岁次庚辰七月陈寅恪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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