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婳婳爸爸接我下班，我跟他说，我想写一篇文章，题目我都想好了，想写很久了的。 他兴致勃勃地问我，你想写什么方面的？ 我说，是写一件很久远的事情，回忆一个很可怜的人。 他一听就意兴阑珊了，说，这些悲惨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我说，你感不感兴趣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想写。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这次张家界事件，我再次强烈地回忆起他，我必须写出来。 他说，那你写吧！ 我确实是要写的。 要准确回忆起这个人，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年代实在太过久远了，我身边能记得他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几个。 我的祖母，姓谢。 据我祖母跟我偶尔回忆时说起的只言片语，以及我娘和我父亲说起的一些零碎信息，我曾经拼凑出祖母娘家的情况。 我祖母家原来也是书香门第，我的曾外祖曾中过秀才，做过私塾先生。我的祖母是家族里几家人中唯一的女儿，所以也受了一些教育，会写字，会认字，到了80多岁还能全文背诵《三字经》，这也是后来她比很多目不识丁女性更独立、更坚毅的原因。 我的祖父家却是普通农民，应该是贫农。祖父曾以裁缝职业隐藏自己革命党的身份，却在大革命失败后和组织失去联系。 如果按照家世，祖母是不可能嫁给祖父的。祖母嫁给祖父，是亲上作亲，因为祖母不嫁的话，祖父的婚配会是一个难题，因为太穷了，嫁祖母是曾外祖一家对我曾祖一家的帮扶。 确实是帮扶到了。 我祖父在我大伯10多岁、二伯8/9岁、父亲5/6岁（或者更小）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我的裹小脚的祖母靠扯草药、摘野菜、喂猪养鸡等等，养活了两个孩子（二伯夭折），送我大伯学了木匠，我父亲读了师范，后来各自都有了一大家子。 但是我曾外祖家，人丁却逐渐凋零。 到我记事时我就知道，祖母的娘家就只有一个侄子了。我这个表伯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由于曾外祖家的背景，他家在那个时代受到了冲击，房产田粮浮财都没有了。到了我表伯父当家的时候，家里已经一贫如洗。 我娘曾经说过，女儿家，八十岁也有一个家乡。 这一点，在我祖母身上得到了印证。 虽然我记事的时候，祖母已经80多岁，娘家已经没有了父母兄弟，只有一个贫穷的侄子，但是她还是会想回娘家。 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跟着祖母一起去过她的娘家。 也许那时候我才4、5岁（或者更小），但是我和祖母一起去她娘家的情形，一直深刻地记在我的脑海里。 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这些陈年旧事，我会记得这么清楚，而我昨天跟谁说了什么干了什么，甚至刚刚做了什么，有时候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有可能是表伯父家的干净整洁，给我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在我小时候的农村，像表伯父家一样家徒四壁却又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家庭真的很少很少。 表伯父家的厨房虽然是黄土地面，却平整光洁，没有泥水和灰尘，水缸里的水清亮透底，一把舀水勺挂在旁边，墙上房梁上没有挂各种袋子篮子。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表伯表婶还有其他的人面容，也完全是一片空白，但是对厨房的几个细节却固执地认为就是这样的。 那时候，表伯父还在，表婶也没有变瞎，两个表姐没有嫁人，小表哥还在念书，一切都和其他人家一样，贫穷却安然。 两个表姐和表哥叫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表哥小名叫“牛婆”，也就是母牛的意思，我们农村喜欢贵人取贱号，表哥也许属牛，就给他取了这样的小名，可见，唯一的表哥曾经受到的宠爱和背负的期待。 后来，牛婆表哥还来过我家几次。那时候表伯父已经去世了，表姐们出嫁，他初中毕业就扛起了家里的担子。我隐约还能记起他的模样，腼腆、寡言，总是微含着肩，很少抬头看人。 我娘说，祖母特别疼牛婆。她又说，牛婆也可怜，祖母一个农村老太太，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疼牛婆，只能干心疼。所以，每次牛婆表哥来家里，我娘总是尽量做些好吃的招待他。 也许，牛婆表哥也没有地方得到哪怕只是嘴上心上的疼爱了吧？而我父亲和我娘也都特别和蔼善良，从来没有对他另眼相看，所以，虽然我的祖母已经80多岁完全不管事，只是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姑奶奶，逢年过节，他也愿意过来走走亲戚。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表婶眼睛害青光眼，彻底瞎了，牛婆一个人要照顾瞎娘，还要干农活。 听我娘说，牛婆在村里很受欺负，他的姐姐们各自的家庭也都过得不好，没有能力帮他，家里没人，又穷，在农村就是谁都敢踩一脚。 祖母的年纪更大了，她还是坚持回娘家去看这个侄孙。只不过，每次在牛婆家住几天回来，都会沉默寡言很长时间。我娘说，那是因为祖母心里不舒服。 我娘说，我祖母是个心很硬的人。当初伯父去世、表伯去世，她都没有像别人那样当着人泼地打滚地哭，该吃吃该睡睡，啥事没有一样，但是每次去看了牛婆回家，都会难过很久。虽然祖母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娘侍奉她几十年，是看得出来的。 我娘说，你祖母是真的心疼这个侄孙子。 应该是我读初一的时候，周末回家，突然听我娘说，牛婆表哥死了！喝农药死的。 算年纪，那时候牛婆表哥应该已经28、9岁了，或者更大一点，因为家穷还有个瞎娘，也没有成家。春天插秧，家家户户的田里都要水，牛婆表哥也给自己家的田放水，但是他家田的下一家把牛婆家田的放水缺口挖开，把他家的水放到自己家田里，要先把自己家的田放满才准牛婆表哥家的田存水。 听说，这家人还和牛婆表哥沾亲，是没有出五服的哥哥，牛婆表哥不让步，他把牛婆表哥按在田缺口打了一顿，牛婆表哥回家后哭了一场，就喝农药死了。 我娘说，牛婆表哥死了也就死了，并没人为他出头去找人扯皮，两个姐姐把他安葬之后，就把瞎眼老娘送到福利院，村里的房子就卖了。 我娘感慨，这一家算是绝了。这也是有儿子，最后也这样了，女儿也要有用点才行啊！ 牛婆表哥去世后，祖母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她终日坐在我家门口的李子树下，哪里也不去。我娘说，不知道祖母每天坐着都在想什么？牛婆表哥死了，她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心真的很硬啊！ 算到今天，牛婆表哥已经死了30多年，但是我关于他的寥寥无几的记忆却非常深刻，想来原因不外乎两个。 一是牛婆表哥是男孩子，没想到命运也这么惨痛。在重男轻女的农村，我们一家女儿从小饱受歧视，也饱受欺凌，还是跟杂草一样顽强地生存着，而他是男孩，因为穷和弱，竟也活得这么惨。 二是牛婆表哥的死法，太过惨烈。在我们小时候，农村自杀的人并不少，喝药、上吊、溺水都曾听说过，但是大多都是老人和妇女，一个男青年用这么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还是自己的亲戚，他是第一个。他该是有多么的绝望、无助和愤怒，才会选择这样的一条路？ 牛婆表哥活着无声无息，死得也无声无息。在没有网络的年代，牛婆表哥的死甚至在亲戚间都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一个弱者，死就死了，活着的人，日子还得继续，还要继续。 但是，总有人一生都不会忘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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