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二 抹不去的记忆 父亲原国正1930年出生于山西省新绛县,抗战时期躲避战乱随家人迁居兰州,十四五岁才开始学文化,同时接触绘画,凭借对绘画的热爱及与生俱来的一些天赋,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几乎完全依靠自学掌握了美术绘画的各种技法,后考取兰州师范学校艺术科并学成毕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兰州画坛崭露头角,是当时具有一定影响的青年画家。 他创作的现代国画《打狼》入选中国首届青年美术展览,公开发表过《牧笛》等一批作品。后因为当时社会环境与家庭生活原因,离开主流专业美术行业,到甘肃卫生系统从事实用宣传美术工作。他把已掌握的各种专业美术技法熟练运用于宣传领域,结合社会活动与现实生活,创作了一大批在社会上广泛传播的连环画与宣传画。其中运用国画技法创作的宣传画《卫生奶奶》,在全国卫生系统印刷传播数十万份,曾被国家卫生部长作为礼品,赠送国外同行,宣传我国卫生事业。 我幼年时与几个兄弟和母亲生活在甘肃永登县城,父亲为了全家的生计,奔波于兰州市、永登县、中堡镇之间,我们与父亲聚少离多。我对他最早绘画的记忆,是我在四五岁时,在永登中堡的水泥厂俱乐部里,看到父亲站在高高的架子上,绘制巨幅样板戏宣传油画的情景。 1976年,文革结束后一家人终于在兰州团聚了,在兰州的家里有几个大木箱,里面装满了各类美术书刊杂志、画册,还有厚厚几大本剪贴册,全是父亲从各种书报杂志上收集来的各种插图与美术资料。 家里两间屋子的几面墙上悬挂有几个玻璃画框,父亲定期会更换其中的画作,多是他在不同时期一些得意之作。早年间人物画、素描写生画稿比较多,后来是写意的国画。其中在堂屋的正面墙上,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大镜框,是专门用作展示他收藏的一些名人画作,有李苦禅、黄胄、韩乐然、高雪风等人。我们小时候就相伴着这些画长大,对此习以为常。有关这些画的来历,美妙之处,不知听父亲讲过多少次,几乎是件件耳熟能详。 父亲交往的朋友主要是一些兰州本地的文化人和画家。平时晚上下班后或节假日,家里经常会来访客。父亲与他们谈话的内容主要是书画界的一些人和事,更多的时候是相互交流在美术创作过程中的一些体会。谈到兴起,经常展纸研墨,提笔边谈边画,现场切磋。 经常来的有精力充沛风风火火的翟广炜,不会说话眼睛又不好颤颤巍巍的韩不言,博学多才侃侃而谈的郭扶正,热情爽朗的郝进贤,温和安静的李大明。记得有一次,父亲画了只猫,郝进贤添上一对空中飞舞的蝴蝶,画上藤蔓作背景。画面栩栩如生、非常传神,画好后俩人都很满意,这幅画在我家墙上挂了很长时间。韩不言是个聋哑人,他来后俩人就坐在桌旁,想说什么话用笔写在纸上来回传阅,父亲说这是笔谈。我见过韩不言在我家堂屋方桌上画金鱼,他是个高度近视,画画时脑袋几乎贴在纸上,感觉很吃力,这个情景在我脑海里留有很深的印象。 这些都是当时甘肃画坛上响当当的人物,并对陇上书画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按说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整天耳听目染再加上遗传基因,我们兄弟中应该出个画画的。 小时候父亲也曾对我们寄予厚望,对我们都进行过不同程度的美术启蒙教育。我在小学时代,曾与我同班一位喜欢画画的同学一道跟父亲学画画。父亲利用课余时间,系统向我们传授速写、素描、人体结构、透视明暗关系等美术基础知识。他对我们不厌其烦地讲、手把手教,这样持续了一年多,但我们的画艺与父亲的付出差距太大。父亲发现我们兄弟四人都不具备这个天赋,实在是朽木难雕,也就放弃了。 父亲也经常出门访友,有时也会带我们兄弟随行,在别人家,小孩不能像在自己家一样到处玩耍,只能乖乖地坐在板凳上听大人聊天,听到的也都是一些与画画有关的人和事,齐白石、李苦禅、黄胄这些大师的逸闻趣事早已深埋在我幼小的记忆中。 父亲是个简单执着的人,只要是认准的事,即使再大的困难,他也一定要搞出个名堂。他酷爱绘画艺术,对画艺的钻研近于痴迷,他没有受过系统的专业美术教育,主要通过大量阅读理论,反复临摹练习,独自琢磨体会,与画友交流,在实践中逐渐掌握和提高各种画艺技法,可以说是做到了笔耕不缀、学习终老。 他坚持取法自然,艺术灵感源于自然与观察生活。他年轻时因为宣传工作需要,经常要创作一些人物活动的画面,这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几十年如一日,速写本不离身,无论出差旅游,走到哪画到哪,积累了很多创作素材。家里至今还保存有几盒各个时期的素描、速写的写生画稿。他的主要代表作品也都是取材于现实生活,紧扣时代脉搏。 我们家孩子较多,琐事繁杂,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对生活的要求非常简单,几乎无暇顾及家务,他的业余生活主要是研修画艺或出外采风写生。家人亲友、街坊四邻、市井各色人等都是他的描画对象。 小时候,我与小伙伴们都有给父亲当模特的经历,乖乖坐在小板凳上,摆个姿势任他描画。我还藏有几张自己的素描画像,现在看来相当生动传神,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我还在家里见过一张原兰州市政协副主席郭扶正的速写画像,父亲只用了聊聊数笔就勾勒出郭老年轻时文绉绉的诗人神态,栩栩如生。郭老是父亲的密友,又是我哥哥的中学语文老师,是家里的常客。他谈起话来旁征博引,数典论经,信息非常丰富,对文史书画样样都有深厚的研究与独到的见解,父亲应该从他那里汲取了很多知识。即便是我们,偶尔旁听到只言片语也觉受益匪浅。 父亲虽是自学,但经过刻苦钻研与长期实践,美术绘画基本功非常扎实,速写、素描、连环画、水彩、油画、国画等各类画法都能熟练运用,且达到一定水准。年轻时代,他在甘肃卫生系统做宣传工作,主要从事实用宣传美术创作,当时提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美术与政治相结合,他在六七十年代,运用多种美术形式,创作了大量的宣传画、连环画、漫画乃至室外巨幅广告画。改革开放以后,政治宣传任务少了,他调到甘肃中医学院从事美术工作,直至退休。 纵观父亲的美术生涯,有两条线索,一条明线是实用宣传美术在社会活动的发展变迁,另一条暗线是传统国画艺术衰落复兴。他虽以宣传实用美术为业,未能进入主流美术体制内,也没有取得任何专业名份,但他终生与传统国画相伴,与他热爱的水墨艺术须臾不曾分离。 他业余时间在传统国画水墨艺术上倾注了大量心血,也对自己水墨艺术的造诣最为得意。他工笔写意都能,尤擅长写意。绘画取材丰富,人物、花鸟、山水都有涉猎。他在不同时期绘画主题侧重不同。年轻时因为工作关系,经常需要创作各类人物活动的场景,他画人物画较多,在他当时的作品中能感受到浓烈的时代特征与市风民情。 文革以后,他专攻传统国画题材,一般在一个时间段,他只专注于一个题材。一旦目标锁定,就心无旁骛、潜心钻研,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威猛的下山虎,目光炯炯的雄鹰或是憨态可掬的猫咪,傲立司晨的公鸡他都信手拈来,在笔下活灵活现,尤善刻画表现人间与自然界的母子真爱。藤蔓葡萄、荷花山水他也画得浓淡相宜、生机盎然。 父亲曾两次罹患重疾,身体孱弱,但他具有坚强意志与非凡毅力。他在八十岁以后,坚持经常到兰州市郊外的奶牛场采风,近距离观察奶牛的各种动姿神态细节,积累第一手写生素材。回到家里反复揣摩描画,历时两年,创作了晚年得意之作水墨长卷《百牛图》,画卷分九段画成,总长有十多米。长卷画成后,他在地上铺展拼接好,请家人好友欣赏。画虽是每幅独立完成,但之间衔接过渡非常自然,整幅画卷浑然一体。整整一百头牛,老幼雌雄,卧立行走千姿百态无一重复。他对绘画艺术的痴迷执着可见一斑。他经常为画一幅画,仔细在现场观察写生,回家后反复揣摩构思,在画纸上一次次挥毫写意,直到表达出理想的意境。画画对他来说无关名利,完全是一种理想和追求,沉浸其中让他获得无穷的艺术享受与精神愉悦。 父亲是个有心人,历经数次社会变革与时代变迁,却能做到身处乱世独守静心,对绘画艺术的热爱与追求矢志不渝。机缘巧合,在他漫长的艺术生涯中,收藏有很多不同时期的书籍字画,文玩古物,其中主要是与画友交流过程中的互赠作品,但也不乏一些当代名家大师作品。 他收藏的初衷非常单纯,没有任何功利思想。改革开放以后,文化艺术复兴,特别是近年来,书画市场火爆,名家作品更是逐年飙升屡创纪录。也有一些人找上门来,高价索求,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他讲这些东西得来虽没有花一分钱,但件件凝结了珍贵的友情与历史印记。出让这些藏品对他来说如同见利忘义而出卖友情、绝无可能。他对这些藏品视为生命,一生相伴左右小心珍藏。这些年他年事已高,开始为藏品的未来打算,他对晚辈如数家珍,逐一交代每件藏品的曲折来历,千叮咛万嘱咐,这些东西来之不易,保存更难,一定要经得起诱惑,不要贪图眼前利益与一时享受而变卖换钱,要传下去不要散失了。 2005年,我调到北京工作并定居。2009年起,他老人家每年金秋,在北京最好的季节都会来居住一段时间,在闲暇时我有很多机会听他聊天叙旧。谈的最多的是故人往事,使我依稀记忆里的童年逐渐清晰起来,仿佛重新走进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平凡人物的生活。 听他讲得多了,我觉得:父亲虽是个普通画家,但他经历的那个特殊年代,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变革时代,他与身边人的经历折射出一代普通知识分子的命运,他接触的很多人和事,具有很强时代感地域感,涉及很多重大历史事件及文化名人珍贵史料,对兰州画坛的历史沿革与地方风物变迁都有一定的价值。另一方面,老人家虽位微言轻,但难掩其人格精神之光芒,他的很多理念言行对下一代很有教育与启示意义。 我萌生了把他讲述这些事整理出来,出本书的念头。但他坚决反对,他认为自己是名不见经传的业余画家,出书立传未免狂妄自大,这与他一生奉行的低调务实的行事原则相违背。我耐心说服他,写书的目的不是为了宣传他,主要是作为亲历者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是他所经历的事与接触的人有历史价值,我们要写的是一群兰州艺术家在特殊时代的历史记录。并非自我彪炳,而是先行者为后来者筑路栽树的善事,劝他无须妄自菲薄,雁过留痕,人过留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这才同意配合我的写作计划。我们的闲暇聊天变成由他讲述,我作记录,开始系统记录整理他的人生经历。时断时续,有些片段由他独自回忆,用毛笔记录在平时练画的麻纸上,写好后亲手装订成线装书交给我。 父亲有惊人的记忆力,他对所经历事件的细节、时间、人物都记得很准确。越是早期的事情记得越清楚。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有数百人,其中涉及文化名人数十人,也有其他各行各业不同阶层的各色人等。全书虽是以兰州画家群体的活动与文化事件为主线,但这些事件是放在大的历史与社会背景下记述的,同时也穿插了不同时代其他群体的活动与生活。这使得整部记述有了鲜活的生活气息与时代风貌。 他还满怀深情地回忆了山西故乡的乡土人情与淳朴民风,记述了晋商早期在兰州的经商模式与生活状态,从一个侧面揭示了一代晋商的兴盛衰落。在记述中也重现了兰州的古城风貌,不同时代的市井百态,这些内容对研究兰州城市的发展变迁也具有一定的价值。 我们今天看到的世界已非昨日的景象,肯定也不会是明天的模样,老一辈们跌宕起伏的命运,都已随那个时代的惊涛骇浪散去而变得渐渐模糊,但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淡淡回忆是永远也抹不去的。作为后人,我们有责任继承前辈留下的丰厚精神遗产,并把它们发扬光大,庶几才能对得起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 这本书从萌发立卷的念头,到基本撰写成册,断断续续历时两年多,字里行间凝结了父亲对故人、故土、故事的款款深情,也使我对人生有了全新的看法。从父亲身上,我明白了精神的富足才是人生最大的财富,更是幸福的源泉。而父亲的简单与执着,低调与务实,以及对亲情友情的珍视,也让我深感温暖和倍受启迪。 源于简单的初心却成旷日持久的工程。在本书整理过程中,有幸得到了诸多前辈及师友的帮助。九十五岁高龄的陇上书画巨擘陈伯希先生,亲自审阅全书,提出宝贵意见,并撰写序言;父亲一生的挚友翟广炜先生在去世前一个月,抱病与我见面,核实相关内容,并提供了新的线索;中国红学会会长孙玉明先生,拨冗审阅,提供了资料;我的好友著名诗人马飞骧,多次与我讨论书稿,帮忙点校梳通文字,撰写了文采飞扬的文言序言。范振绪外孙,另一位享誉陇右的词人萧雨涵,提供很多鲜为人知的珍贵史料;此外,兰州画院李世嵘,郝进贤之子郝德人的相关回忆文章,也为本书提供了一些素材。这些都为本书增色不少,而其中的友情更是弥足珍贵,让我深为铭感。 这本书终于要付梓了,对我来说,它实在承载了太多太深的情愫,似乎还没有完,也只能就此打住,剩下的就交由读者去评论吧。 次子原俊2015年春于北京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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