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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与期待——我看新时代的中国画创作

 柳浪闻莺眺西子 2023-04-13 发布于浙江

文 / 吴为山


时代在变化,艺术也在吐故纳新。

若论中国画的变化,最鲜明者莫过于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从明代中后期,欧洲传教士就带来了令国人耳目一新的视觉经验。20世纪初,中国留学生将新画种、新材料、新理念、新形式、新方法引入中国画,使之由封闭的古典形态向兼容并包的多元化现代形态转型。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画从创作理念、视觉形态到创作形式,进一步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衍生出新水墨、实验水墨等彻底的、革命性的形式与内容,作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因素,中国画艺术语言的世界性、民族性、时代性也有了新要求。

百年以来,中国画的变化有目共睹。然而毋庸讳言,今天的中国画创作,应呼唤最具民族特色的浩荡写意之风,这正是需要我们高度重视与深刻反思的。

我对新时代中国画创作的思考,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第一,坚守中华美学之精神。中华美学精神从本民族文化中生长出来、从精神之源生发出来,能作用于创作实践的系统性思维、价值和方法。中国画创作回归它、依靠它,运用它、发展它,才能成为“大美之艺”,体现由“技”到“艺”再到“道”的创作升华序列。

我曾将中华美学精神总结为八个方面:一是儒道互补的文化结构。其中,儒家提供秩序、规则和习惯,而道家则消解前者可能带来的异化,以保持本真、自由和创造。于此,儒道互为因果,相互补充、相互渗透,形成和谐灵活的动态结构与周延性的哲学形态。二者皆以“天人合一”为基点,分享共同的本体自因和时空观,使艺术创作既能涵纳传统,也可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二是澄怀味象的生命体验。中国美学认为,世界是一个浩荡不竭、流衍互润的生命整体。人的存在相融于斯,人的情感相通于斯,故任何艺术创作皆应注重生命之体验。而这种体验源于最自由最充沛的自我,它“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掉臂游行,超脱自在。“澄怀味象”,需要先“澄怀”,即“疏瀹五脏,澡雪精神”。而“味象”,则需要以全部身心功能去容天地万物,在泯化物我的境界中与大化同流。这是一个澄澈心怀、朗现意象、主客体同步升华的过程。灵魂和生命的审美思致由此而产生,通透澄明的世界亦由此而敞开。三是仰观俯察的观照方式。即以心灵之目观照社会万象和自然万物。一方面,观照者“荡思八荒、神游万古”,将心气五官呵成一个有机结构,由外而内,由表及里,揭示本质,去蔽显真;另一方面,观照者“纵浪大化,与物推移”,合拍于自然生生节奏的共振,实现与“道”浑然同体,与“气”浩然同流。四是妙悟自然的欣赏特征。这是一个从“观”到“味”再到“悟”的过程,以“无心合道”为终极境界。主体冥物我,合内外,以生命的智性创造,洞悉世界的表象,在直觉中发现自性,在自性中观照世界,以物照心,物我互照,点亮生命之灯。五是虚实相生的创作法则。宗白华先生说过,静穆的观照与飞跃的生命,构成了中国美学精神的两元。此精神之两元便是“虚”和“实”。“虚”是流荡不已的通灵气韵,“实”是充实光辉的审美意象。一阴一阳之谓道,一虚一实之谓艺。阴阳摩荡、虚实相生,二者互摄互动,用在场暗示出不在场,融景物于情思,别构一种灵奇。六是境生象外的审美生成。“虚实相生”的创作法则,必然通往“境生象外”的审美生成。境即意境,乃哲性审美体验。其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实境(或曰意象),二是虚境。意境之生成,需要创作和欣赏的两相结合。所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经创作者的巧撷妙构而表真挚之情,状飞动之趣,传气韵之灵,达宇宙之理。七是气韵生动的艺术境界。中国文化中的“气”,被视为一种介于物质与精神、有形与无形之间的生命本体。所谓“气韵生动”,其实就是从天地之动静、四时之节律、昼夜之来复、生死之绵延感应到“气”之鼓动的节奏化和音乐化,进而通过作品表现出来。八是“高明中和”的审美理想。《礼记·中庸》有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现代写意雕塑的最高审美理想,正是一种“中和”境界。但此“中和”,是灿烂之极又归于平淡的高明之“中和”。用董其昌的话来说,就是“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

中华美学精神通过诗化的哲思与生动的直观把握世界真谛,是感性和理性、直觉和思维、肉体和精神高度融合的产物。中国画必须坚守中华美学精神,成为创作的基调。

文章图片1

吴为山 天底下的沙漠 纸本设色 46×471厘米 2022(请横屏观看)

第二,珍视书法之滋养。书法之“法”是形式生成过程中的规律,体现了创作者对世界的认识方式。熊秉明先生曾经指出,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是最重要的文化资源供给之地。书法是一种有意味的符号。其意象饱含气韵,呈现物象之美,流出心象之美,表征不同时代精神。抓住书法所传达之“意”并紧追此“意”,以各个不同的视觉形式来表现,可以实现不同艺术类型之间的异质同构。

书法的深层意蕴源自某种集体无意识,虽然不同书法家写字的方式、工具、用笔、节奏都存在差异,但依然能使所有中国人在书法面前有仿佛听到“同一首歌”的共鸣感。再者,书法古已有之的抽象性特征,可以适应于当代、对话于国际。比如书法作为一种艺术的行为、一种文化的行动,就能和西方抽象主义、表现主义、抽象表现主义等艺术流派展开对话。

书法是永恒的形象,其间架构成不仅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不仅是视觉的,更是心灵的;不仅是传统文化,也是现代文化;不仅有情感的独特价值,亦有哲学的普遍意义。因此,书法的构成法也为中国画创作提供了参考。

可见,书法的表现方式渗透着华夏文化的智慧和精神,能引起观者丰富的联想,从中看到活泼的、往来不定的“势”,感受到作品内在筋、骨、血、脉的有机相连和“形”“神”相合的浑然。中国画借鉴之,可滋养正气、灵气、生气、文气。

第三,重视妙意之造型。某种意义上,体现中国绘画之独特审美,当以其独特造型为最。此造型,我总结为“妙意”造型。“妙意”之“意”的生成,在于创作者“度物象而取其真”,对对象的全面细微观察和对对象本质的深刻把握,由此产生超乎于现象之外的“意”。此意,化为艺术之形象,构成创作者心灵之意象,产生形式,顷刻间妙造而成。何为妙?妙在精微、精准,妙在抓住了事物的精、气、神,一叶而知秋。故称为妙意造型。妙意造型打破了观者对中国画造型的日常惯性认知。创作者摆脱物象自然属性的制约,以“写意为最妙写实”之理念,去芜存菁,去粗取精,达到“离披点画,时见缺落”的视觉效果。此为写意的极境,可称为“笔才一二,像已应焉”。此造型超越了“常形”“常理”,直追“自然物象最后最深的结构”,恰如科学家发现物理构造与力的定理,不仅有“美”且饱含“真”。但此处的“真”,不表达所谓纯客观之“真”,而是“由幻入真”,“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乃“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结果,可以使观者周历多元的感受而扩大心襟,以致与人类的心灵为一体,将更丰富的人生况味蕴于心中。

宗白华说:“艺术是自然中最高级创造,最精神化的创造。”妙意造型正是中国画最具精神化的创造之一,故对创作者的理论修养、传统功力、技法技艺、创新理念甚至对创作者的禀赋都提出了很高要求。因为它表面看似率性而为,实则为厚积薄发。画家要在“观物取象”的基础上由渐悟而臻顿悟,实现形、景、情的统一。

一个伟大的时代,应有伟大的艺术,以庄严、崇高、宏丽表达生命的高潮和一代精神之最高节奏。新时代的中国画创作依然要坚持“师古、师心、师造化”, 强调人文精神与工匠精神的并举,与时代精神互为印证,在国际多元文化的互动激荡中,将中国画与世界美术发展、中国传统文化、当代生活及审美进行多角度审视与结合,并从中弘扬中国风格,表现华夏特色,彰显民族气派。

吴为山 全国政协常委、民盟中央副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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