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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晓峰:雁北农民毡匠李长禄风雨苍凉的人生

 淳淳之美书馆 2023-04-15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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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北农民毡匠李长禄
风雨苍凉的人生

作者:付晓峰
目 录
  1. “煤黑子”李长禄,被大同煤矿开除了

  2. 李长禄想收我为徒弟,和他学习擀毡子手艺

  3. 我头一次看到李长禄擀毡的精彩干活的情景

  4. 李长禄又被县城皮麻社开除了

  5. 李长禄的毡匠的梦破灭了,离开家乡到内蒙种地

  6. 十三年前,我赴河套农场,最后一次见到了李长禄

“煤黑子”李长禄,被大同煤矿开除了

毡匠李长禄是何其人?

李长禄乃是我三姐夫,他是我老家雁北地区天镇县季家寨小山村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季家寨这座巴掌大的小村庄坐落在黄土高坡上,村里人吃水要到山沟里挑。多少年来,这小山村人吃水困难,靠天吃饭土里刨食,偏僻荒凉贫瘠,附近村里的姑娘大多不愿嫁到季家寨,季家寨的小伙娶不上媳妇,大多数到了三四十岁还打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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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头一年的夏天,父亲被蒙冤坐牢,不久全家人又被红卫兵从包头遣返回老家,一个叫塔儿村的村庄。塔儿村距离季家寨二里地,翻过一座山梁就看到这个小村庄。当时有病的母亲带着刚中学辍学的我和17岁的三姐及7岁的小弟回到陌生的村庄,为了糊口,只有我和三姐到田地里劳动,每天在田地里起早贪黑地滚爬,我每天才挣三分工,三姐也挣三分工,我们姐弟俩还挣不到一个工,到秋后我们姐弟一年的劳动还挣不回全家的口粮,还需在包头大姐二姐给寄钱。(农村一个壮劳力每天挣一个工,一个工十分)当时属于阶级斗争的年代,因我们属于下放改造的黑子女,在村里处处受到贫下中农的监督和歧视。我们一家过着屈辱、凄凉、艰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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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年,我与本村瞎眼五哥给生产队放羊羔,挣半个工,一个工当时我还很知足。每天放羊跑的地方很远,我也常去离季家寨不远的山峦上放羊,所以我对于季家寨村庄很熟悉。有一天邻居徐大娘的二小子二格顿到我家给三姐提亲,男方是季家寨村支书李英家二小子李长禄,当时已26岁的李长禄在大同煤矿挖煤,李家弟兄三个都是光棍,还有一个腿残疾的妹妹。三姐从开始就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三姐是城市长大的有文化姑娘,怎么嫁给一个小山村大字不识几个的窑黑子?那时候二姐来信告诉我们不要有扎根农村的念头,等机会落实政策还要回城。没过多久,父亲已在监牢里患病,监狱为了减轻他们的责任和负担,让父亲保外就医。父亲回到家每天吃药治病,家里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村里媒人二格顿不死心,老往我家跑,常在父亲耳畔吹风,他巧言如簧,当时他重点说出了李长禄还是个有手艺的毡匠,(李家给彩礼500元)这样将我父亲的心给说动了,我母亲也勉强同意了。当时雁北老家有几句老话:“种地是穷人,经商是富人,做官是贵人,饿不死的是匠人。”那时候铁匠、木匠、皮匠、鞋匠、毡匠属于靠手艺吃饭的通称为“五匠”。五匠这些手艺人给那一家做营生都被奉为上宾贵客,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招待。手艺人手艺人,吃不上就哄人。

为此,我爹妈已同意这门亲事,尽管三姐哭闹了几次也硬不过爹妈。就这样可怜无奈的三姐委屈地嫁到了季家寨,给那个毡匠煤黑子李长禄做了媳妇。那天三姐是含着眼泪上路的,当弟弟的我心里明白,无奈无助的三姐认命了!多少年后,我一直在想三姐与李长禄的邂逅和特殊年代的特殊包办的婚姻,好象是冥冥中蕴藏着苍天宿命般的安排。有一天,我赶羊到季家寨村山坡上,我向瞎五哥请了一会假,顺便进村里看望三姐。看到住在土窑洞象农村妇女打扮的三姐,我的心里很沉重……谁知还不到一年的光景,李长禄从大同煤矿跑回来了,他回来啥都没说,只说:“煤黑子没活头,三块石头夹一块肉。”事后,我才知道他离开大同煤矿的原因,是我的一个也在大同煤矿干活的三表舅告诉我们他离开煤矿的实情,带着农民倔犟性格的李长禄,他冒失大胆地揭发了煤矿掘井队队长贪污下井工人的加班费,谁知这个掘井队长的姐夫是煤矿机关的一个处长。他的揭发,没有扳倒这个喝下井工人血的队长,他却被这个有靠山的队长而找借口将他开除了。他回来没有说实话,他只说不想在煤矿干活了。他想回村里种地当毡匠。也就是说,等秋末田地的庄稼收回来,他就带着一个徒弟带着擀毡的工具走西口擀毡子耍手艺了。他去过大同、丰镇、商都,宣化、张家口、康宝一带的乡村,有时候,他就在雁北山区里转悠。

李长禄想收我为徒弟,和他学习擀毡子手艺

昔日雁北人都睡土炕,炕上大多铺的是高粱秸编的草席子,只有一些好人家才铺的起炕毡。炕毡就是象李长禄一样的毡匠用手工制成的,结实耐用,隔热防潮,冬暖夏凉,御寒祛病。五六十年代,雁北最贫穷的地方就是我们老家天镇县和阳高县,天镇乡村里大多数人家不但擀不起一块满炕的毡子,有的人家连草席子也没有。当时村里一些村干部和煤黑子的家里,才能擀得起一块单人的炕毡。当时,我的家里有一块单人炕毡,那是我爹在涿鹿县政府当干部常下乡而添置的。

毡匠李长禄的爹李印有一块炕毡,但不是儿子李长青和李长禄哥俩擀制的,而是土改的时候所分地主家的浮财,没收地主家的炕毡。当时李印是土改运动的青年积极分子,他入了党,凭他能说会道,他当上季家寨的支部书记。又那时候,雁北不少人家一辈子为在炕上能添置一块大炕毡而一辈子忙活。说媳妇,家里炕上铺毡子的人家是首选的婆家。聘闺女,除了彩礼,往往还要一块炕毡。那时候的炕毡如现在的小轿车,闺女宁愿在小轿车上哭,也不愿骑在毛驴上笑。那时候闺女宁愿坐在炕毡上哭,也不愿坐在炕草席子上笑。

那时候,李长禄到塔儿村我家,我总是爱刨根问底地,向他打听我最感兴趣的事。从那时候我就知晓李长禄的擀毡子的手艺是跟他大哥学的,他又收妹夫翻元为徒弟,他妹夫后来也成为一个毡匠。我与李长禄聊天的时候,只要我一问起擀毡的事,他就开始滔滔不绝,三姐对我说,你三姐夫就是一个二楞子一根筋,,只要你夸他擀毡手艺好,他就得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地吹起大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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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匠铺羊毛干活的情景

又一次,李长禄不像往日地胡乱海聊,他倒是很一本正经地严肃地对我说:“擀毡子是一件特别苦的活,说的容易,做的难,一领成品的炕毡的制成需要手脚并用,完成弹毛、喷水、喷油、撒豆面、铺毛、卷毡、捆毡帘、擀帘子、解帘子的压力,洗毡、整形、嗮毡等十三道工序,无论那道工序都不能马虎不得。”我听他讲的直入迷,说实话,以前我一直看不上李长禄,他大字不识,脾气暴躁,到大同当工人半途而废,我一直为三姐嫁给他而心里憋屈。不知怎么一下扭转了我对他印象,我突然看到了他的长处,了解了他擀毡的手艺是如此地精湛优秀,而且他还是勤快人,我开始敬佩李长禄了。

那天李长禄看到我那样地认真地向他请教关于擀毡子的事,他以为我想拜他为师学擀毡手艺。他特别高兴地说:“月明,过几年跟我学擀毡的手艺,当毡匠吧,有了这门手艺,以后在农村娶个媳妇不难。”我哈哈地笑了,我为了不打击他的热情,我装着一本正经地说:“好! 三姐夫我一定过几年跟你学这门手艺。”那一天李长禄情绪很高,心情格外地好,拿起扁担给我家挑水了,他甩起大步前面走,我在后面小跑才追上。

我头一次看到李长禄擀毡的精彩干活的情景

我终于有一天亲眼目睹了李长禄擀毡的工作的情景,欣赏到了一个农民毡匠所展示出他那精湛的擀毡手艺。那天大早天上下着小雨,生产队不出工,我到五里外的公社供销社卖三只肉兔子,(家里饲养几只母兔)半晌午我回来了。我抽闲去村西头的小土广场地去聆听村民五占宽吹笙。到了五占宽的大门口,没有看见五占宽的影子,却有几个半大娃娃在院里观看什么?我也走进去,看见五占宽和他老婆正忙得烧水和面做饭,我突然看见李长禄和他妹夫翻元在五占宽院里一间南闲房正做活擀毡子。这是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李长禄展示他的擀毡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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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匠弹羊毛的情景

李长禄和翻元把羊毛铺好,只见李长禄手拿着2米长的弯弓,左手握着弓背,右手操着木拔子,上下拨动弓弦,随着弓炫的颤动,羊毛被弓弦弹得疏松白净,如同棉絮一般。弹毛时嘭嘭嘭作响,颤动的弓弦上,羊毛不断地跳起来,里头的小草叶和灰尘纷纷飞落。此时,弓弦在颤动时发出一阵沉闷浑厚的响声,虽然声音单调,却也铿锵有力,有苍凉悲壮之感!那天我看得入神,一看就是半天,正赶上原占老婆来串门,她对我说:“灰眉处眼,荡扑成甚了,大兄弟还不赶快回家。”我虽然走了出来,但仍抑制不住好奇,我爬在窗台上,继续朝屋里瞅。我一直没敢惊动李长禄,怕他瞅见我,影响他干活。只见头戴小白帽子的李长禄和妹夫翻元都是一身羊毛,脸上,眉睫毛都粘着羊毛,象童话王国里的圣诞老人!屋里吊的绳子挂起了白丝,整个屋里白花花的,一片白色的世界。记得院里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娃娃起哄:“嘭嘭嘭!弹得毡匠屁股疼!”李长禄用手摸擦着脸上汗水,笑了笑没吱声,倒是他妹夫翻元听见几个娃娃起哄,他追了出来大吼道:“瞎叫唤㞗了,这几个抢崩的!”羊毛弹好了,一层层均匀地铺在竹帘上,李长禄用水喷湿后再平整,然后他还要喷麻油,撒豆面,以增加羊毛纤维之间的紧密度。他打理平整后将帘子卷成为圆柱形,再用绳子捆紧,浇上热水,他与翻元踩在脚下来回滚动,这是擀毡的几个重要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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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匠已铺好了羊毛毡子

在那天我瞧到了李长禄在擀毡活里的三个重要环节:喷水,喷油,撒豆面。我最感兴趣的是他喷水这一环节。有句俗话:风吹马尾千条线,羊毛见水一片毡。李长禄在院子里喷水那一段情景最使我久久难忘!李长禄将羊毛弹好后,他端起了铜瓢,嘴里含满了一大口水,整个腮帮都鼓起来了,然后“噗噗”地往羊毛上喷,只见水雾弥漫,在阳光下,能出现几道美丽的彩虹。顿时我看的呆了,眼前的这个普通的雁北汉子变得高大起来。如果说李长禄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一个农民毡匠,夸张地说,他也是一位手工的农民艺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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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匠卷起了做好的毡子

打那以后,我对三姐夫李长禄有了新的认识,就象我对其他工匠和艺术家的一样崇敬之感。我心中萌发了以后要拜他为师,好好学一门毡匠手艺。象李长禄一样做一个漂泊四方的毡匠。因我当时的处境而我对未来的人生道路感到了惆怅和渺茫。在农村艰辛的日子里,我始终没有丢弃热爱文学的笔,常常在夜里油灯下,我写下了豪情万丈的诗句,但我知晓自己这辈子当不了诗人和作家,看来我的未来只能做一个走村串寨的毡匠了。

那一年大年初四,三姐带着二个娃娃回娘家,本来李长禄在村里帮别人干活,可不一会儿,他在后面也跟着来了,那天他在我家喝酒喝高了,他又和我唠叨起他往日擀毡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酒后吐真言,他很坦然地对我说,他们弟兄俩擀毡子也干过哄人的活。(哄人的意思:骗人)

那年李长禄刚开始和他大哥李长青学擀毡子,他们弟兄俩在张家口固原农村一个村长家擀毡子,村长的老婆用细米白面和鸡肉款待他们弟兄俩,他俩也实实在在地把活干好了,他大哥过后对李长禄说,他们弟兄俩给那位村长家做的毡子能铺十年八年都没事。可是到了一个生产队长家干活,那个队长媳妇忙着剁菜做饭,他们弟兄俩以为给他俩剁肉馅包饺子,他们弟兄俩干起活非常认真和卖力。晌午,看到队长媳妇端上烩酸菜和玉米窝头,只见他哥哥李长青的驴脸拉的好长,李长禄的心里也嘀咕:“拿我们毡匠不当人。”后来,他们弟兄俩给那个队长家擀的那块毡子没铺二年就烂了,那个队长媳妇最后才明白因为没给毡匠吃好。

事后,李长禄心里一直很愧疚,他对我说:“不论当初东家给我们吃好吃赖,没有给人家擀好毡子,这是给毡匠手艺人丢脸!”我对他说:“你能认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就证明你还有手艺人的良知。”

李长禄又被县城皮麻社开除了

最终我当一个毡匠的梦破灭了,四年后,我们离开老家,又回到内蒙古,只是让我们一辈子感到心痛的是将三姐永远地留在雁北那个小山村——季家寨。我到了内蒙古建设兵团农业团,后我又到了兵团发电厂(乌拉山发电厂)任宣传文体干事。这是我又开始做着文学的梦,我用勤奋和努力去弥补我的自卑与学历低的现实,走上文学创作的漫长的道路。但我和母亲始终象关心着三姐一样,关心着那个毡匠李长禄的命运。三姐来信告诉我们,李长禄因为有毡匠手艺,被在县城皮麻社工作的大哥李长青推荐到本厂当了工人,他妹夫翻元也很早地进了皮麻社工作。(皮麻社的产品皮毛加工制作,当时负责给边防部队制作水壶毡套、毡靴等)当我得知李长禄进了县城皮麻社当了擀毡的技术工人,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令我高心得是李长禄进了县城皮麻社从事了自己热爱的专业,乃是他前半生的擀毡手艺人的奋斗和梦想已经实现了!他结束了四处漂泊的擀毡手艺人的生涯,他终于修成了正果!

转年三姐来信告诉我们一个不好的消息,三姐夫李长禄被县城皮麻社开除了!他灰溜溜地又回到季家寨。我和母亲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事!为什么李长禄这辈子没有当工人的命运?为什么贫穷和苦难老是追随这李长禄?我们很快地知道了李长禄被命运捉弄的原因,原来一位季家寨的一个青年农民家里贫困,去县城卖猪肉,被县城工商局的人员盯梢和追踪,那位农民跑到县皮麻社寻找到了李长禄,李长禄本是一个山沟里的农村人,当时他想到到又都是一个村的乡里乡亲,人不亲土亲,便帮他将猪肉窝藏了,结果这位青年农民和李长禄都先后被工商局的人员逮住了,李长禄按窝藏罪和勾结投机倒把分子,失去了工人阶级革命的立场而被皮麻社开除!当时正是七十年代特殊的环境,割资本主义尾巴,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李长禄很倒霉,乃是当初特殊年代的一个牺牲品!李长禄,一个中国农民,进城后当了工人而思想却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先后二次被企业开除,而付出了残酷的代价!这一次,打碎了自己干专业毡匠的铁饭碗,从工人阶级老大哥的队伍被清洗出去,沦为一个刨土疙瘩的乡下的农民,我的三姐常常数落他是“工人阶级的叛徒·”在这里,我实事求是说,正是李长禄朴实和单纯,二次丢了公家的饭碗,给其家庭及孩子定下了永远留在乡村的贫困和苦难的基调。当初我与三姐是同样的想法,曾埋怨李长禄是一个缺心眼的人。后来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我也承认李长禄是一个失败者,但是客观地说,他的人生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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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初夏,李长禄与女婿庞志宽在院里剪羊毛

李长禄无奈又回乡当了农民,春夏秋忙碌在田野里,秋末他又背着行囊踏上了赴口外耍手艺的遥远旅途。随着时代的发展,农民生活的逐步地提高,尼龙化纤制成各种彩色的毯子的普及,各种纯毛制成高档的炕毯地毯走进了城乡,传统的手工擀制成的毡子的行当出现了不景气,靠耍手艺的个体毡匠们面临着生存的考验。就这样,李长禄窝在村里安心干着庄稼活,并当过生产队的队长。三姐给我来信说,他有好几年不到外面擀毡耍手艺了。

李长禄的毡匠的梦破灭了,离开家乡到内蒙种地

1985年,三姐和三姐夫李长禄带着三个娃到内蒙古河套一个农场落户。临离开老家时,李长禄走进老窑洞里,恋恋不舍地用手抚摸着他曾用过擀毡的工具,他满脸热泪……这是一年后,他见到我的时候,告诉我当时他离开老家的情景。这正逢秋末,农场地里的庄稼已收完,我打电话让他到乌拉山电厂干些临时活,挣些钱补贴家用。有一天,我正在厂工会办公室开会,突然厂门外一位经警(电厂公安科管辖的经济警察)给我来电话,说厂大门外有一个象逃难的乞丐要找我,说是我的亲戚,我很纳闷,是谁呢?我赶快跑到大门口,一看是三姐夫李长禄,他黑脸蛋,破草帽,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还有一条裤腿卷起来,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帆布提包,(给我带的葵花籽)他的如此打扮,怎能不叫电厂的经警发生误解,现在的社会大多是以貌取人。我赶快对那位经警说:“你误会了,这是我姐夫”。那个经警听我解释后,马上笑着向我道歉:“付干事,对不起,我看错了!”这位年轻的经警脑子转的很快,他怕得罪我,立刻帮着李长禄拿着提包,跟我到了工会办公室。这一段三姐夫李长禄进乌拉山电厂的小插曲,给我留下很深的伤痕,使我很难忘记,但我一想起来,我的心感觉很疼痛!谁知道第二天上午,电厂机关里政工干部们发起一场给李长禄捐献衣裳的运动,帮我扶贫。原来三姐夫李长禄进厂的苦大仇深的形象让大楼里好几位女干部目睹了。乌拉山电厂的政工干部们的一片善意,却让我这个平日很风光的宣传干事感觉到很尴尬。日后我一点也没有责备李长禄来时的穿戴,我倒是感到很内疚,我对三姐一家的关心不够,我真不知他们一家在农场生活的如何?但我想到一个身怀毡匠手艺的人为何如此落魄?为何命运对他这样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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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2月15日,三姐月卿全家合影留念

李长禄在乌拉山电厂干临时工的日子是很快乐的。每天他穿着我给他的蓝色新工作服装,高高兴兴地上班,但每天很晚回来,他告诉我,为了多挣些钱,他要求多加班。我也多次嘱咐他,干活要注意安全,身体疲劳了就不要加班。他却很轻松地说:“电厂锅炉大捡修工作,都是机械活,人工活不多,他负责给检修技术人员递送工具和清扫现场的活。,工作量不大,所以他感觉不疲累”。他身体还象原来那么壮实,我见到他总是开玩笑地叫他李毡匠,他也点头答应。回到宿舍,他就与我聊天,他有时也和我讲述他在老家县城皮麻社工作的情景,他制作的军用壶毡套和军用毡靴样式新颖、美观、结实、耐用,从而他多次得到皮麻社的领导和军代表的表扬,他感觉到他为皮麻社的毡匠同行们争得了荣誉,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地自豪!他很留恋他曾在县城皮麻社的那一段难忘快乐的日子,他也为自己所走过的弯路,而感到深深地悔恨和自责!有时候,我发现他在屋里久久地沉默,眼里含着泪花。我知道他在为自己从此再不能当毡匠而难过,为自己从此荒废了毡匠手艺而深深地痛苦。

十三年前,我赴河套农场,最后一次见到了李长禄

1987年,我从乌拉山电厂调回了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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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之夏,作者(第一排右一)与三姐月卿(第一排右三)三姐夫李长禄(第一排右二)小弟二格(第一排左一)小弟媳妇换荣(第一排左二)及外甥女莲莲(第二排左一)大外甥媳妇凤英(第二排右一)大外甥长女朵朵(第二排右二)大外甥李建(第三排右一)外甥女的儿子文生(第三排右二)外甥女女婿三佩凤(第三排左一)一起合影留念

2010年初夏,我从天津去内蒙古河套农场看望三姐一家。当站在我眼前的三姐夫李长禄,头发灰白,那饱经风霜的脸颊黝黑消瘦,刚68岁的他已显得很苍老了,原来印象里的身体壮实的毡匠李长禄不见了。三姐家养了三只羊,其中还有一头长着弯犄角的大公羊,这头大公羊长得庞大壮实,样子勇猛野性大,使人不敢靠近,但它却得到了李长禄的偏爱。李长禄还是原来那个闲不住人,地里的活忙完了,他又立马拿着镰刀到野外给羊割草、剪树枝条。那些日子,我想到野外挖些苦菜呼吸新鲜空气,顺便就跟李长禄同行。我想与他多聊聊,写作职业的敏感使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想日后要写写李长禄,因为这辈子他活的很苦,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我用捕捉岁月时光的眼睛观察注视着他,在二支渠,乌加河畔,地头垄背上都有李长禄割草剪树枝条的忙碌的身影。夏日干燥的风吹在他那粗糙黑红的脸庞,树下他那敏捷利索干活动作,看不出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那瘦长的身段没有显得单薄,而是透出了一种浑厚和挺拔。李长禄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雁北毡匠。在歇脚的时候,我们俩坐在被阳光嗮得均热的渠背上,听树枝上阵阵鸟鸣……我久久地陶醉在河套夏日的风光里。在我的询问下,李长禄又讲述了他在老家的所经历过具有传奇般的往事,讲述的更多的是他漂泊在口外擀毡子耍手艺的真实的故事。是的,在这个雁北汉子的心里一直燃烧着那个滚烫遥远的毡匠梦!

李长禄为人耿直、朴实、勤捡,他却吝啬的很,到农场二十五年,他没有给农场干部吸一根纸烟,不会巴结当官的,所以他们一家人一直没有转成正式农场职工,属于编外农工。他平时不乱花一分钱。农场人对我说:“李长禄在农场不打牌不赌博,不吃喝不串门,乃是一个安分的好人。”他很能吃苦,一年二百元,他竟承包二分场的六个厕所,这苦活脏活只有他干,二分场的人都说他是个傻瓜蛋子。但是李长禄真实的另一面却是一个不讲究个人卫生的人,特别是他没有洗头的习惯,春夏河套地区风沙大,他干活出汗多,他的头发自然擀了毡。一次我笑着对他说:“你现在不擀毡了,可你的头发却擀了毡了。”他不好意思地也笑了。我告诉他:“我在火车上,在天津的建筑工地上,我常看到进城的农民工个个灰迷土脸,头发擀了毡。”我又和他开玩笑说:“头发不能擀毡,雁北人不能当大官。”他咯咯地乐了。我接着说:“为啥雁北人当不了大官?因雁北人腿短,没走出几十里就想自己家的土炕头了。”这次他没有笑也没有吱声,只见他低着脑袋抽起旱烟叶了,我琢磨着,他心里是不是萌发了自己离乡背井而怀旧的感慨?那天傍晚,窗外的一轮明月很圆,李长禄兴致来了,他操起来家里的一把破旧的二胡,拉着一曲走调的《北风吹》,我知道他这辈子也喜爱音乐,他小时候曾学过二胡。在音乐方面,他与我有共同的语言。音乐对于他来说,也是人生中的一个彩色的梦。(本来文革时,李长禄的父亲曾告密和诬陷我的父亲,我家与李家成为仇家,李长禄的父亲死后,我们心里还有解不开的仇疙瘩,后来我们全家看到三姐和他不离不弃,又看到李长禄的这辈子悲惨的命运,仇恨才在我们的心里渐渐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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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2日三姐在自己家的土坯房院干活

这次我到三姐家,随身带着一部数码小照相机,我先后给三姐和大外甥小格及他媳妇凤英,还有外甥女莲莲和三姐的女婿三佩凤都拍摄乐了照片。我把亲人们的笑声永远地记录收藏下来。可是李长禄一直忙碌地干活,我一直没逮住机会给他拍摄,这是我的失误,为此我很着急。

图片2010年夏初,李长禄在自己家羊圈与大公羊合影

那天早晨,我瞅见李长禄到羊圈去喂羊,我立刻带着相机跑了出来,我当导演,我让他两手抓着大公羊的弯犄角,他与大公羊在土坯垒的简陋的羊圈里合影,真棒!场地与背景真实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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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夏初,三姐与丈夫李长禄及儿媳风英一起剪羊毛

转天,我又追踪拍摄,李长禄和三姐及儿媳妇凤英一起剪羊毛干活镜头,李长禄与女婿三佩凤剪羊毛的干活镜头,都让我抓拍到了。谁知道,这是李长禄一生中唯一的三张在农场劳动的照片,也给他的亲人们留下的最珍贵最难忘的回忆……..

可是有谁能料道,我这一次到农场与三姐夫李长禄相见竟是最后的诀别!

一年后(2011年)的冬天,雁北农民毡匠李长禄不幸病故,享年69岁。他带着他人生中很多很多的遗憾,离开了他眷恋的这个寒冷的世界。

2019年8月14日初稿于天津凯信家园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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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晓峰,祖籍天镇县。1952年出生内蒙古商都县,1965年就读包头十五中学。1971年参加内蒙古,十五团十七团战士,后调兵团电厂(乌拉山电厂)宣传干事。7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内蒙古日报》《内蒙古电业报》《巴彦淖尔报》《天津日报》“满庭芳版”版《今晚报》“人物专刊”版《报日人民》“国际副刊”及“文化广角”版“《报日人民.海外版》“名流周刊”《人民政协报》“春秋,朝花夕拾”版,《民国春秋》《良友》《连云港文学》等二十五家报纸和杂志发表文学作品。

已出版《绿星照耀在东方地平线上——华夏名人与世界语风云录》一书,《小火炬手之歌》报告文学集。2014年,山东枣庄大学国际世界语博物馆收藏作者于《报日人民》《报日人民.海外版》《人民政协报》发表的“名人与世界语”名人传记文章33张报纸,并颁发收藏证书。2000年,其生平与世界语创作经历被收录于中国世界语社版出出版的《中国世界语人物志》。2017年,又被收录于山东大学社版出出版的《中国世界语人名录》。

作者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世界语协会理事,全国世界语协会会员。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公众号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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