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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国忠:多重张力下的母爱合奏

 love趣味对联 2023-04-16 发布于广东

摘要:嘉庆、道光、咸丰朝近五百名诗人题咏、数量超过七百首的诗集《断钗吟》,是清代嘉道时期,汤贻汾为称颂其母苦节教子之美德而手绘《吟钗图》卷,广泛征诗,汇刻的题画诗总集。它以歌颂母爱、彰扬母德为核心内容,在诗才与节德的对立及弥合、故物存在时间的有限与情思的无限、共同主题的男女异咏诸方面,汇集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和意义,体现着巨大的诗歌张力,是多重张力构成的母爱合奏,净化了诗坛风气,丰富了诗歌主旨及表现力度。

关键词:《断钗吟》 母爱 张力 征诗题诗 才德对立与弥合 有限与无限 男女异咏

本文原刊《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06期

作者简介:彭国忠,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 200241)

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十二月丙寅,属于福建管辖的彰化县民林爽文起兵反清,攻陷县城,次年正月又攻陷凤山县,知县汤大全死之,汤大全之子荀业殉父难而死,其遗孀杨氏三十五岁,赡养年迈之姑,照顾夫弟,并抚育幼子贻汾、贻浚至于成立。杨氏素工绘画及诗歌,从此一概弃置。嘉庆九年(1804)冬,汤贻汾为三江营守备,奉母寓居扬州,冬至前二日夜,其母就寝时,发钗折断于枕上,此钗为其母之父母三十九年前所遗故物,故其母内心极其伤悲,遂赋《断钗吟》绝句二首示子,汤贻汾和作二首,并手绘《吟钗图》卷,向社会征诗题画,响应者甚众。此后,钱塘女史汪沅兰为绘第二图,吴兴女史某氏为绘第三图;而赵翼领衔发起第二次征诗,杨宿江发起第三次征诗,最后结集为《断钗吟》四卷,附于汤贻汾父遗作《与竹居弃稿》后,于道光二十年(1840)刊刻出版。

《断钗吟》征诗活动自嘉庆九年至道光十八年,历时久远。先后题诗者475家(少数重复),嘉道时期的诗坛名宿多数参与其中;产生诗歌728首诗余33阕,数量庞大,堪称嘉道诗坛一场声势浩大的诗学活动,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何绍基称:“士大夫从而咏歌之,而汤母才、节之名益襮于当世。”又说:“今既表章旁魄矣,天下公卿士大夫凡执笔能文者,则咸有所述。”祁寯藻言:“海内士大夫钦仰悲叹,形诸歌咏,已盈数帙。”陆惠题诗引称“名作如林”,张澹道光十二年编辑识语称:“卷中和作,多至数百人。”陈方海道光二十年序言:“积成巨帙,而太夫人二章之诗,九州岛传诵矣。”吴振棫题诗自注:“咏其事者凡百余家。”汤贻汾自称亦言:“李申耆《旧言集》,吴仲伦《初月楼闻见录》,完颜太夫人《国朝正始集》皆载之,海内和者数百家。”可以说《断钗吟》题诗是嘉道时期一次大型诗歌集结。

综观这些诗歌,歌颂母爱、彰扬母德是核心内容。但母爱是所有文学作品的普遍主题,《断钗吟》核心内容的实现,不是直白地、简单地唱赞歌,而是在诗才与节德的对立及弥缝、故物存在时间的有限与情思的无限、共同主题下男女的异咏等所造成的诗歌张力中完成的,它们已经超越了传统的家国利益冲突、忠孝两难的二元性表述,汇聚着更为密集、复杂的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和意义。

诗才与节德的对立及弥合

《断钗吟》题诗歌颂母爱母德,首要遇到的挑战就是自古以来流行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观念,形成德才的对立。汤母道德无暇,而钗断后吟诗,是否成为其德之累?何况她自幼即耽于吟咏。汤贻汾《断钗吟二首恭次太宜人韵并记》云:“贻汾伏念先君子殉难海外,母辍吟已十八年。”张澹识语记汤贻汾叙《吟钗图》诗称:“太夫人幼耽吟咏,自先君子殉节海外,即屏弃笔墨,且尽焚向所存稿。”吴德旋《闻见录》亦载:汤母杨太夫人“夙工琴,后辍不复弹;喜为诗,既寡,亦不复作,并将旧所为诗悉焚弃之”。汤母为何弃诗不作,且焚稿?为何在钗断后复作诗?其诗歌创作或者诗歌才华,是否妨碍其在贞节、苦节、教子方面积累的德?当汤贻汾第一次绘图、征诗时,恐怕仅仅出于安慰母忧、为母延年之赤忱,未及周密考虑。当其母节被社会广泛关注时,才德之冲突便彰显出来,故其扬母节可能导致瑕疵母节。对此事关心最深、思考最细致者,当为何绍基。何绍基为汤贻汾《引钗图》作记时,针对社会上的广泛疑惑,做出弥缝回应:

汤公楚珍之配杨太淑人,幼学工诗,有才女之名。年三十五,楚珍公杀贼殉父于凤山县,太淑人以抚孤不得死,尽焚其前所为诗,后不复作,得节妇之义。后十八年,因幼时母氏所赐玉钗经三十九年而断,作《断钗吟》七言绝句二章,摅写悲痛,益彰其节,而不及掩其才。莫或使之,若或使之。其子雨生都督,以附刻于楚珍公弃稿之后,而别为《吟钗图》以永其事。士大夫从而咏歌之,而汤母才、节之名益襮于当世。

或曰:妇德尚贞静,而以能诗名,殆非所宜乎?余应之曰:《周礼》九嫔掌妇学之法,妇德之次为妇言。言者,即诗也。《书》曰:诗言志,歌永言。《诗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许叔重曰:声生于心,有节于外谓之音。从言含一。然则诗言志者,言之初义也。古者妇人不贵有辞,而贵有言,三百篇所录者多矣。诗者为俪体,为韵语,旨微词曲,无炫其朴,于阴教合也。

或又曰:妇人宜为诗,既闻命矣,则何不多之为贵乎?应之曰:卫女之《泉水》,共姜之《柏舟》,许穆夫人赋《载驰》,宋襄公母赋《河广》,其人能为诗,则岂徒一篇而已?而所录止是者,录其志节之所存,余弗贵也。此古行人采诗之法,圣人删诗之旨。三百篇中亦有贤公卿以一人而为数诗者,则必其各咏一事无重述者,况妇人之诗乎?太淑人之诗,得此二章,使人钦其冰霜之性、琼琨之采,至足不朽矣,虽使有集不焚,而在采风之时,无逾此二章者,岂得云见少哉!

或又曰:太淑人既以焚诗不复作诗表其志,何又有此五十六字之吟乎?噫,是难为浅见者道也。方春蕃萌,百物皆华事之至常;秋霜既严,岩壑并寂,忽有古木孤葩独荣,不入四时之节,而与元气为滋蕊,不自知其华也。太淑人断钗之吟,亦如是而已矣。今试读之,诗耶?泪耶?属而利者,有不怆恻于中,如闻寡鹤之祝呜,哀猿之争旦者乎?

文章以答客问的形式,从三个方面为杨太夫人进行辩护。首先陈述自己的观点:太夫人《断钗吟》七言绝句二首“摅写悲痛,益彰其节,而不及掩其才”,然后针对妇人能诗非所宜之说,指出《周礼》所谓妇学之法,言居德之次,而言即诗,即言志之诗,与《三百篇》合,与妇德合;接着针对妇人既然宜为诗,太夫人为何不多作的疑问,指出太夫人此二首诗足以令其不朽,不必再多;即使她先前所作之诗不焚弃,也没有超过这二首者;最后,针对太夫人既然曾经焚却己作,为何又存此二首的责难,指出:此二首诗,是太夫人苦节的升华,是其心中泪水的自然涌出,怎能仅仅以诗歌看待呢!

何绍基文中三个“或”字所问,其实正是当时社会上广泛的疑问、困惑或者有意责难。这在《断钗吟》题诗中也可以见到。汪献玗题诗推重贞节忠孝,主张钗以人重,反对仅仅欣赏汤母诗句:“君不见《国风》甄录妇人诗,一篇已足传姜姬。专集虽多奚以为,玉瑱象揥含瑕疵,一钗乃以人重之。滇池台海难填悲,勿徒叹赏琼琚辞。”其中,“专集虽多奚以为”几乎就是何绍基语之翻版。朱士龙诗,叙述钗断情景云:“中间万事遭颠连,守节恒如在膝前。”汤母因断钗思亲而作诗,但作者感慨:“我为夫人长太息,吟哦久废艰危逼。忽于微物致缠绵,至性偶然流楮墨。”虽有同情,言其恢复吟咏系逼于艰危环境,乃真情流露,但还是略有微憾。我们从汤贻汾和母诗、首绘《吟钗图》即可见出,他是感于母亲吟咏断钗而作,并广泛向世人征诗,而不是命图为《断钗图》。但在三幅图画题写殆遍,最终编辑成书时,却题作《断钗吟》,这固然有尊重母亲原创之意在,但德、才之考量,究难全然放弃。而入编诸诗,在诗人别集及诗歌总集中,则多以题写《吟钗图》为名。于此或可见何绍基辩护之用心,及当时德才关系之紧张。

考察《断钗吟》中题诗,多数作品在称扬汤母之节、德时,自然会涉及汤母题诗之才华,但这种诗才、才华,更多地被处理为德人之诗,不仅没有降低汤母的品行节操,反而成为“完人”的一个条件,使节母形象更加光辉灿烂。诗人对才、德紧张关系的弥缝,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追溯汤母吟诗情境及心理,见出吟咏诗歌出于情感之不得已,其诗乃至性血泪之体现,非寻常文字可比。汤成烈诗说汤母诗一字一断肠,绝非苦吟成癖、性耽吟咏者:“三十九年千万路,惟汝钗兮鉴心素。夜中钗折感风树,不觉凄吟达天曙。吟成一字一断肠,五十六字摧中藏。”成世瑄说汤母诗歌一字一泪,吟与哭莫分:“钗未断,哭吞声。钗偶折,悲成吟。吟耶哭耶不忍听……一字一泪涕沾襟。”张履说汤母的二首绝句字字如同凄凉的弦乐声,系感而成咏:“玉碎不苟全,犹似亡夫志。自从屏吟管,荏苒十八年。感此遂成咏,字字同哀弦。”陆嵩称汤母之诗皆系伤心之句:“钗虽断,亲所与,思亲空付伤心句。”吕璜说节母触动百感,泪雨涔涔而赋诗:“中道钗忽折,如碎当年琴。摩娑动百感,泪雨翻涔涔。长吁破诗戒,诗罢愁云霒。”孙颢元说节母作诗,纯属偶然:“玉钗美,无瑕疵,一夕中断偶得诗。”卢坤说断钗诗是节母在断肠的情境下创作出来的:“郑重视断钗,不殊人断肠。因之成两诗,传世同吉光。”温钰说汤母诗歌随泪水泻下,如商声哀挽凄绝诗:“痛绝诗随泪点来,焚余吟稿又新裁。吟成一唱发三叹,泪痕泻作商声哀。”顾逸说节母因万种酸辛痛苦涌向笔端而不得不写诗:“半生诗草灰烬飞,十八年来捐翰墨。万种酸辛赴笔端,岂因玉碎哀别离。”闺秀曹贞秀亦认为汤母悲从中来才作诗:“弃捐笔墨久不作,悲从中来留片纸。”只有闺秀熊象慧以为汤母讴吟系技痒,但“志悒怏”毕竟是目的:“铅华凋晨风,白发忆昔象。讴思情弥伤,守默技复痒。闲吟贻佳儿,脱稿志悒怏。”

二是将汤母诗与志节忠孝相并以论。张曜孙诗开篇就明确提出诗歌所贵发乎忠孝之本原,不是侥幸、随意写成:“诗书贵本原,忠孝非幸致。”石同福诗开篇亦言:“古人作诗贵至性,性所感发诗乃真。汤君示我断钗句,一字一泪含酸辛。云是先人手泽存,亲恩难忘琅玕珍……此诗所感尽至性,托以微物传其人。后来读者识此意,玉钗虽断犹完存。”至性感发而出真诗,谓汤母因钗断思亲,其诗为完人诗。张珍臬诗:“五十六字传其心,忠孝节义一门萃……母辍吟咏已廿年,朝来示儿吟钗篇。教忠教孝母事毕,未忘结祱施衿日。”直接将诗与忠孝节义相锁链。练廷璜诗先是盛赞汤母之节,而后云:“险途仍梦寐,妙旨约文翰。何必古风谣,绕梁音不散。”认为汤母诗是其艰难人生的写照,也就是其节操之记录。陆鉴诗:“凄绝扬州月二分,照人肠与钗同折。感旧思亲泪不干,诗成字字凝成血。从来忠孝格天心,况复霜闺凛冰蘖。”忠孝格天,为汤母诗歌价值所在。卢坤诗:“三十有九年,志节同冰霜。五十有六字,血泪为文章。”称汤母以冰霜般高洁坚贞的志节,发为两首七绝。李沄诗:“含凄命笔费沉吟,一字一泪婉以深。竹箭有筠松柏心,孝思亮节皆完人。”钗断而思亲,守节、教子,汤母之诗为完人之诗。何凌汉诗:“君不见,三十九年冰雪肠,五十六字珠玉光,传之千秋兮彤管芳。”所谓冰雪肠,赞扬汤母志节如冰雪。钱臻诗:“令子持诗索我和,读之字字明珠唾。世间何物最坚全,惟有忠孝节义万古长流传。”亦以忠孝节义评汤母二诗。赵盛奎诗:“母诗儿诗意凄苦,一唱一和足千古。偶借玉钗吟断肠,纸上嘘唏洒泪雨。家难已纾承国恩,辕门鼓角伤心神。”其诗与家难国恩关联。唐鉴诗:“复扫画余荻,五十六字传。钗比北堂树,诗先南陔篇。”用《诗·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及《诗·小雅·南陔》诗典故,称汤母二绝句堪比《诗经》之孝子诗。闺秀袁嘉诗:“古井无波,寒泉自洁。旃檀逆风,奇香愈烈。君不见汤夫人心似铁,两首诗因玉钗折。”诗因玉钗折,言其思亲;而心似铁,则称其志节。

三是由“吟”字钩连汤母一生事迹。汤母一生大节昭昭,无需借重于诗才,《断钗吟》题诗多吟咏其诗才,甚至将其志节,将其一生行事遭际,与诗歌创作统绾在一起,除了“断钗吟”三字反映的吟咏之事与钗断思亲必然相连这个先天因缘外,还因为其人是典型的道德完人,而传统儒家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德本不废言,故其诗为德人之诗,德充实而发辉光,诗才毋需讳言。这样就弥缝了德才之间的紧张对立关系,是先道德后文章诗学观的体现,也是清代女性创作所以繁盛的一个原因。赵驭南诗歌即以七个“吟”字,缀合汤母辍吟、续吟之事,以“吟”字将钗断弥合成幸运之事:“钗不断,吟难成。钗不断,心难明。十八年来母辍吟,此心如月湖波沉。何幸一钗断,吟情仍复连。钗断心不断,节孝能兼全。吟成一字一泪珠,母心儿心灯影孤。孤母在,儿心喜,此钗此吟洁无比。母逝儿心苦,此吟此钗重千古。迄今人读《断钗吟》,春晖犹在琼花阴。”钗断不但不足以悲,反而值得称庆,使慈母孤节贞心明于天下。孔宪庚诗,不但把节母一生与诗歌创作牵连一起,且直接以“吟”结构全篇:“断钗吟,一吟泪如雨。钗如竹节形,节节母心苦。母心坚似铁,钗折心不折。五十六字啼鹃血。母歌子和肠断绝。断钗吟,声最悲,廿年抱痛深磨笄。阿母心事惟钗知。父祖忠孝儿当思。断钗吟,吟往复,凄凉一片无暇玉。”马沅诗:“吟口辛苦吟稿弃,短章潜弆孤儿笥。五十六字光明珠,一字一弹贞孝泪。玉钗断后钗常留……断缣画出吟怀苦。”吟口之辛苦,吟稿之抛弃,吟怀之苦辛,分别对应汤母在家事突变后废吟,钗断后复吟,及儿为画图征诗诸事。闺秀席佩兰诗:“想见赠嫁时,雪白无纤疵。夫人温比玉,簪髻题新诗……回文将寄锦机词,云外飞鸾悲永诀……兰钗忽惊断,华发无欢悰。依然至性发歌咏,孝思实由天所钟。”以吟诗贯穿汤母一生:新嫁时题新诗;夫妻分别时寄“锦机词”,钗断后思亲发歌咏。方俊诗,先写汤母年轻时夫妇联吟情形:“联吟伯玉盘中句,闲咏繁钦耳后诗。”后写钗断复吟事:“子舍问安闻掩泣,双股落地声琅琅。御久不忍别,中道成弃绝。感事为钗吟,宛转向儿说。击碎不同齐后环,摩筓信有赵女山。鸾鹤将铩哀音振,五十六字落人间。”张崇兰诗:“断钗吟,吟成凄断节母心……谢庭咏絮好才华,赉予由来示优异……惟闻画荻传钗股,无复吟花上锦笺……一夕钗梁忽中断。情发于声口号成,莱衣侍侧闻长叹。玉台旧咏已无存,贤子长怀罔极恩。潜录新吟当窥豹,更征妙绘写啼猿。”咏絮才华,谓年轻时;无复吟花,谓其忍死教子时;新吟,谓晚年钗断时。王瑾诗:“朱弦断绝羽移宫,锦织璇玑何处通。吊影江天悲别鹄,招魂赋罢夜丸熊……”此诗对汤母一生遭遇,以诗歌进行反映,而在细节描写上超过它作。

故物存在时间的有限与情思的无限

《断钗吟》题诗,关键之物为钗,钗之关键点在断而不完。如何圆说故物之断,成为题诗者构思之焦点,而故物存在时间的有限与情思的无限,构成题诗一个结构模式。

《断钗吟》征诗本事,源于嘉庆九年汤母在扬州寓所,夜间辗转难眠,所戴之钗断于枕畔,钗乃三十九年前其父母所赠,其母并亲为插鬓,故钗断引起汤母内心极大伤悲,遂继续已中止了十八年的吟咏雅习,口占二诗志感,并在次晨告诉其子贻汾。此事,汤贻汾有详细记载:

甲子长至前二日,贻汾奉母住扬州琼花观。越日晨起,母口示《断钗》二绝云:“美便无瑕断亦休,晓奁宵枕梦悠悠。于今别有思亲泪,记与钗时新上头。”“镜非台已悟空门,赠嫁钗簪半不存。三十九年千万路,鬓丝丝断玉还温。”谓贻汾曰:吾幼从汝外王父宦于滇,十四岁,外王父偶以玉钗赐之。南北迁徙,历今三十九年,双鬓萧然,惟钗无恙。昨夜就枕,转侧之顷,乃忧然以断。盖不禁其感于中而形诸声也。贻汾伏念先君子殉难海外,母辍吟已十八年,今兹之作,良有莫喻之悲不自已而发诸咏叹者,特钗之足重轻也耶?因谨录以识,并恭次元韵云。

汤母将自己十八年不吟诗而今重续的原因,归于钗为贻汾外祖所赐,历时长久,迁徙南北。但考汤贻汾语,他认为钗之为物,不足以令其母亲破禁吟诗,“伏念先君子殉难海外,母辍吟已十八年,今兹之作,良有莫喻之悲不自已而发诸咏叹者”,他作为第一读者,在第一时间内,所体会到的慈母内心的情感,特别是所见母亲神色、所闻母亲话语,有非他人、后人所能想象、感受者,他所用的字眼“良有莫喻之悲不自已而发诸咏叹者”,即说明这一切。推测汤母破禁吟诗,一为钗乃先泽遗物,钗断先泽不存,勾起无尽思亲之情;二为钗乃定情之物,见证了她与先夫之婚姻爱情;三则出于一种不祥之感,盖在传统观念中,物之破碎多为不祥之兆,尤其长久随身佩戴之物,一旦无故破损、断碎,必然在佩戴者心理留下不祥阴影,引起其对自身性命的担忧。这一点,为闺秀袁绶诗歌所窥破,诗云:“摩娑手泽慨平生,戛然一声钗忽折。钗忽折,知不祥,当时有句吟悲凉。”作为孝子的汤贻汾,自然敏感地体会、感受到老母内心的“莫喻之悲”,故虽然其母口占之诗一者移因于思亲,一者借佛悟自解故作旷达,汤贻汾和诗亦以亲情为慰,但还是觉得这些尚不足以宽解慈母“莫喻之悲”,遂采取多种行动,包括卜问乩仙、征诗题吟等。

扶乩之事,遗留在卷一之二所收录闺秀和诗,其第一人即为“乩仙许约翠”之作,题注云:“嘉庆乙丑正月,扬州张氏扶鸾,得此诗,自署'瑶池侍女’云云。”扶鸾,即扶乩,亦名扶箕,系正月望日祈祷紫姑神以占卜,唐代已然。值得注意的是,汤母钗断于嘉庆甲子冬至前二日,即嘉庆九年十一月十九,至乩仙题诗所注乙丑正月十五,相距不足两月,可见汤贻汾忧于母事,很快即请扬州张氏扶乩者卜问。尽管皆知扶乩为虚无,但乩仙之诗,竟然亦和汤母诗韵,诗其一云:“故物摧残恳便休,母心儿意两悠悠。恨无切玉如泥手,续起搔头不断头。”乩仙可谓尽知人意,“母心儿意”可谓正中母子深衷,而在充分肯定慈母孝子心意后,乩仙进一步体贴人情,说恨不得有一双切玉如泥之手,将断钗续好。这是乩仙也深受世间人情之感动了。乩仙诗,得到一定的回响,如张振夔诗:“只今钗玉传仙咏,不负当年赐上头。”自注:“谓乩仙和韵。”另一首云:“瑶房课读月当门,稽首仙官片念存。”所谓稽首仙官之片念,当谓贻汾慰母之孝思。作为物的钗断了,但母子之情悠悠无限。

为断钗进行合理解说,以安慰汤母,也是第一次征诗的核心内容。录于卷一开首的近十余家诗歌多如此。这些诗歌,或言物有完必有缺,钗断乃物之常态,不必介怀。吴鲁诗:“玉钗断却浑闲事,松柏常青冰雪温。”以闲事视之。蔡之定更发挥汤母原诗“镜非台已悟空门”的佛家空观思想,并以实例开悟:“勾记莲池七笔休,汤夫人语岂悠悠。玉杯堕地心超悟,万物无常不到头。”莲池事迹,见其自注:“莲池师为诸生时,家藏玉杯,为沈氏世宝。除夕,出以侑酒,侍婢失手碎之。师怒。夫人汤氏怡然,曰:万物无常。师言下大悟,作《七笔勾》,夫妇遂同日出家。”以故事中的汤夫人语,劝慰现实中的汤夫人(汤母)。汪正鋆诗“悟彻无常总罢休,一生心事付悠悠。玉钗最是善知识,绿鬓终须到白头”。亦是此理。或言钗断了,但玉尚温,无须悲伤,并以玉温比汤母之德。张镠诗:“否泰须知各有门,此钗虽断玉犹存。冰霜历尽春风至,一转头来气便温。”此诗不但言否泰有时,钗断玉存,且后两句有言外寓意,春风温玉,正是一种象征。方正澍“悟彻空王解脱门,物存有毁毁犹存。此生博得生无忝,尽说恭人比玉温。”前半为佛家空无思想,后半乃儒家玉比君子之德思想,以称赞汤母之德。蔡之定另一首:“断钗万口传佳咏,妇德还钦玉比温。”以美玉比汤母之妇德。或反言物若有盛无衰,人的青鬓也就不会变白了。易之宗诗:“世间完璧教能久,青鬓如何会白头。”季惇大诗:“万物从来无不休,兰摧玉折恨悠悠。试看古观朱栏畔,可有琼花在上头?”诗人举汤母所寓之琼花观说:琼花观里还有琼花吗?诗人们安慰汤母断钗的思路都是:玉钗的寿命有限,而玉的温润、人的德操之美是无限的。

对无限的追求,集中体现在第二次、第三次征诗行为及题诗上。第二次征诗在嘉庆十六年(1811)。《断钗吟》卷前有署名“赵翼、刘印金、赵怀玉、杨炜公撰《征诗启》”,详细叙述汤母一生传奇经历,及钗断吟诗之始末,云:“旧承戛玉和章,业已编珠成卷。伏愿鸿都学士,恻此血诚;虎观群英,录其苦志。锡之佳什,随彤管而勒贞珉;侑举瑶觞,谱笙诗而贻来叶。”注云:“时嘉庆辛未。太夫人年六十,就养广东兴宁营都司署。”则第二次征诗,由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赵翼领衔署名,目的除了表彰汤母事迹外,还有为其祝寿之意,所谓“侑举瑶觞”,因其时老人年六十。此时上距第一次征诗时已过六七年。据卷一张澹编辑识语:“壬申,太夫人弃养于岭南齐昌官舍。”壬申为嘉庆十七年(1811),即第二次征诗之次年。故第二次征诗时间甚短,汤母即去世,编入《断钗吟》中的题画诗作甚少。但第十七家陈仅诗第二首末云:“惟嗟展卷寒窗下,难返春晖旧日温。”显见汤母已经去世,则第十七家以下,当为汤母逝后诸家所题,如第十九家石韫玉诗:“巾箱留得遗簪在,相见慈容似玉温。”第二十家张京度诗:“呜咽慈乌哭墓门,披图剩有泪痕存”,等等,俱可见证。第二次征诗、题诗,始为汤母祝寿,后则寄托汤贻汾绵绵哀思。

第三次征诗,始于道光九年(1829)。《断钗吟》卷二仰振瀛诗云:“道光龙集当己丑,杨君就我征新诗。原章先示《断钗》什,向予郑重前致词。”自注杨君为“同邑宿江先生”。同卷李兆洛题诗,序云:“杨君蘅塘持此索题,盖雨生先太夫人诗篇所今存,而雨生以寄其无穷之思者也。”知此次征诗,由杨宿江发起。童槐《汤将军哀辞并序》之序言:“雨生将军在浙时,尝介友人属题尊慈《断钗吟》册。”而汤贻汾自道光五年至浙江任武职,十二年致仕,正在其时。卷二张维屏题诗序云:“道光庚寅四月既望,屏将入都,路经浙西,访雨生都督于武林官署,翦灯呼酒,话旧论文。翼日,奉尊慈杨太夫人《吟钗图》示屏,属为诗。名流题咏,珠玉在前,无体不备,因走笔赋三言诗一章。劳人草草,等诸谣谚,用景徽音,美孝德于风雅之旨,恐未有当也。”明言道光十年(庚寅)汤雨生在浙西征诗。张穆集中有《题汤雨生将军贻汾太夫人吟钗图戊戌八月通州试院》,戊戌为道光十八年(1838),可见征诗时间之长。第三次征诗之始,距汤母离世已经十八年,则显非慰母心、延母寿之初期心愿,乃为显扬母节、褒颂母恩于无穷而作。这也是数百首题画诗的主要内容,它生动地反映了一个民族对伟大母亲节操、品德的充分认可和歌颂,对母恩的歌颂,以及乌哺报恩的思想。

《断钗吟》四卷700余首诗,有百分之八十,或直接出现“故物”“旧物”“手泽”,或使用相关典故意象,或具体描写故物、旧物。此即《周礼》所言“敬故”的传统。前言汤母在夫亡后十八年不复吟咏,惟因钗断而破禁复诗,原因之一乃钗为先泽遗物,恐钗断先泽不存。

在《周礼·天官·大宰》中,敬故为“八统”之一;《诗·小雅·伐木序》亦将“不遗故旧”作为“民德归厚”的统治术。但民间更重视的是亡簪、坠履这样的美德。《韩诗外传》卷九:“孔子出游少源之野。有妇人中泽而哭,其音甚哀。孔子怪之,使弟子问焉。曰:'夫人何哭之哀?’妇人曰:'乡者刈蓍薪而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薪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妇人曰:'非伤亡簪也,吾所以悲者,盖不忘故也。’”以一刈薪妇而悲亡簪,见先民对故物之尊崇。贾谊《新书·谕诚》载:“昔楚昭王与吴人战,楚军败,昭王走,履决,背而行,失之。行三十步,复旋取履。及至于隋,左右问曰:'王何曾惜一踦履乎?’昭王曰:'楚国虽贫,岂爱一踦履哉!思与偕反也。’自是之后,楚国之俗无相弃者。”楚昭王不忘踦履,可谓影响了整个楚国,使“楚国之俗无相弃者”。不忘故遂成为后人之集体意识,甚至成为家训,代代相传。《断钗吟》刻本卷前吴德旋《吟钗图序》称:“犹忆旋德幼时,见先刘孺人恒戴玉钗,钗中断矣,用白金裹而属之。德旋问:何不易之也?先孺人曰:此吾少时旧物,不忍弃之耳。弃旧者,其人不足与。汝宜戒之。德旋奉先孺人训不敢违。”吴德旋母玉钗中断,乃以白金裹续而不忍弃,并告戒吴德旋弃旧之人不足相与,吴德旋遂信奉不敢违背。而亡簪、遗簪、坠履、少源、中泽之哀等典故,亦反复出现在题诗中。

相比玉钗之类故物,手泽存在的时间极其短暂,但同样拥有永恒的生命力。《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母没而杯圈不能饮焉,口泽之气存焉尔。”孔颖达疏:“'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者,此孝子之情,父没之后,而不忍读父之书,谓其书有父平生所持手之润泽存在焉,故不忍读也。'母没而杯圈不能饮焉,口泽之气存焉’尔者,言孝子母没之后,母之杯圈不忍用之饮焉,谓母平生口饮润泽之气存在焉,故不忍用之。经云不能者,谓不能忍为此事。”手泽及杯圈,在《断钗吟》题诗中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故物类语辞、典故。不忘故是不弃故物,或为故物之遗失而伤悲,适于所有人群,而手泽口泽在经典之原意,在于孝子对父母,父母去世后,孝子不忍触动父母生前所用之物,因为其上沾有父母手、口之润泽。二者本有不同,但在《断钗吟》诗事中,或分咏故物、手泽,则故物即手泽,手泽即故物,二者合而为一。卷一方正澍诗:“幼承嘉惠感无休,细数年时久且悠。一旦妆奁无故物,引将旧事话从头。”前二句言子女幼时都受到父母恩惠多年,三句言钗乃汤母妆奁故物,钗断引起其无限感慨。储润书诗则绾合故物与手泽:“年时沽酒掩衡门,荩箧金钗已经不存。旧物只兹偏玉碎,鬓边手泽有余温。”石韫玉诗:“烽火惊传鹿耳门,故家长物渺无存。巾箱留得遗簪在,想见慈容似玉温。”故家长物即故物,遗簪亦是故物。吕璜诗:“缅彼中泽哀,尚知求亡簪。物故不可忘,此义匪自今。”张鉴诗:“昔有少原妇,刈蓍亡著簪。韩婴传诗为表微,三叹谱入朱弦琴。故物难忘人事变,坠履终伤不复见。”等等。无论口泽、手泽还是玉钗故物,其物态存在为时短暂,而其对孝子对后人而言,意义则是无限的。

共同主题下的男女异咏

男女创作的差异,本来无关乎《断钗吟》诗歌宏旨,但《断钗吟》题诗者有男有女,男性文人与女性作者关注点及其表现的不同,在《断钗吟》诗歌主题的建构中,形成对立而又互补的关系,故男女异咏因此获得主题意义。《断钗吟》主题矢集于三个方面:尽忠尽职于国家;感恩思亲;笃于夫妻之情。

首先是褒扬尽忠于国之大义。《断钗吟》本事,即源于汤贻汾祖父、父赴国难而死之壮举,故题诗的一大主题就是歌颂汤贻汾祖、父为国捐躯的精神,称赞汤氏一门忠孝、两世英灵。一部分诗歌站在国家立场,谴责林爽文叛乱,张穆《题汤雨生将军贻汾太夫人吟钗图戊戌八月通州试院》:“天容惨淡台山愁,祅旗猎猎麾蚩尤。日寒鼓死军帖绝,海水飞溅欧池血。一门忠孝委烟尘,镫花敲缺钗痕碧。”曹楙坚《断钗图诗为世袭云骑尉浙江参将汤贻汾母夫人作》:“山有时而崩,木有时而萎。维三忠孝节,亘如日星垂。贼来凤山城,城危不可支。父子同授命,含笑革裹尸……文武兼上才,忠孝门有之。丹青在麟阁,勖哉令名贻。”唐鉴《题汤母杨太夫人断钗吟图》:“鲸鱼撼大浪,顿使溟海昏。血痕濡战衣,难回忠孝魂。”都叙述汤、林本事以颂、责。一部分诗歌在叙述玉钗传奇经历时,也插入国事的描写:如“谁料酸风来,同心歘分剖。碧血扬沧波,死绥夫与舅。一门两忠孝,招魂复皋某……珍重收零缣,子孙戒世守。奕业传清芬,先德永不朽”(林则徐)。一部分诗歌则概称汤氏忠孝,如朱筠诗:“一院梅花静闭门,传家忠孝古风存。”朱玙诗:“云书忠孝护高门。”陆惠集唐张蠙诗:“一门忠孝垂三世。”等等。

而不少闺秀题诗,毫不忌讳描写战乱、血腥场面,她们对战争的惨烈想象甚至超过男性诗人。如张湘筠诗:“妇侍姑兮儿侍父,一朝沧海隔狂澜。小鬼跳梁兵革起,国恩世受无生理。呼儿侍母速遄归,父与此城共生死。儿泣告父不忍离,父死儿复生何为?侍母幸儿犹有弟,儿终侍父无他志。仗剑杀贼何其难,慷慨捐躯一霎中。英魂耿耿归霄汉,战骨山高海流断。明年噩耗到荣城,城中万姓尽吞声。”王瑾诗:“鲸鲵怒吼腥风疾,旌旗血染弓刀折。欃枪电埽星斗寒,碧血凝沙水呜咽。”汤湘兰诗:“鲸鱼扬海水,马革裹尸骸。殉国忠贞显,忘家父子偕。”汤湘芷同题诗:“茫茫鲸海涌波涛,鼙鼓声中赋大招。”席佩兰诗:“妖氛冥冥海水咽,鲸鲵逐浪肝胆裂。”兵器、碧血、战骨、英灵,还有狂飙、蜃海、鲸波、蛟穴,敌对的双方,在诗歌中反复出现,与男性题诗形成鲜明对比。

其次是歌颂慈母苦节教子之深恩。汤母最伟大之处,便是临大难而坚持不死,苦节教子以成人。盖汤母在舅、夫俱死,家庭复遭遇不公的情况下,上有姑,中有叔,下有未成年之二子,最容易之举无过于一死,且死亦可谓殉夫而得名;最难的莫过于生存下来,赡姑抚子。她选择的是后者。仅此一点,即见其担当、勇毅,即值得称赞,题诗亦多于此用力。张湘筠的诗,用了26句篇幅,描写汤母守节教子:“慈亲堂上魂俱断,少妇闺中忍更生。妾身不死良有以,妾有霜姑夫有子。侍姑扶儿报夫子,妾身虽存妾心死。反来堂上慰慈姑,反说凶音半有无。夜深偷伴灵帷泣,泪痕襟上红模糊。九死一生归故土,追捕满户同狼虎。家业萧条生机难,茹荼谁识心中苦。日夜贫闺勤十指,金钱鬻得供甘旨。孝子严师兼一身,课儿几岁攻书史。嫁衣典尽百无存,只有钗存拔亦频。烛底几回敲不断,钗头玉燕染啼痕。乌飞兔走春秋疾,五十年来如一日。堂上衰姑区玉京,膝前令子承恩职。”曹贞秀的诗,主要内容即在于抚孤:“古来殉名轻一死,呜呼徒死犹易耳。不死而生留有俟,烈女忠臣难在此。兰陵节母适汤氏,誓与断钗绝生理。眼看孤儿未毁齿,单门弱息谁可恃。此时欲死还复止,画荻艰难鬻环珥。含辛茹苦二十年,抚孤成人大可喜。”阳湖张纶英诗同样着力于抚孤教子的称扬:“烈风摧百卉,松柏常青青。岂不苦岁寒,植性独坚贞。一木力难微,能扶大厦倾。一身系存亡,安得轻死生?伟哉贤母怀,大岁切权衡。时危变仓猝,沧海飞蛟鲸。孤臣洒碧血,孝子挥青萍。毁巢果何恋,转恐伤英灵。艰难扶藐孤,拮据兼屏营。至今播慈烈,子姓传仪型。”袁绶诗:“凶耗传来摧肺肝,海枯石烂血泪干。招魂返乡里,高冢空衣冠。煌煌天语荫后嗣,画荻茹荼砺初志。嫁衣质尽钗独完,理竟晨妆常陨涕。”汪玢:“已识冰心抵玉坚,鸾龙曜首自年年。停机且未寻芦荻,钗股应须照样传。”对慈母复杂的心理活动、教子的过程场面甚至细节,都有具体的描写,如亲身经历一般。

相比闺秀诗人对于抚孤教子承家诸方面细致、曲折的描写,男性文人更多喜欢使用宋代欧阳修母画荻教子的典故,“沉沙折戟叹休休,画荻含辛岁月悠”(朱为弼),“当时迸泪欧家荻,寒彻冰心玉不温”(包世臣),或者选取典型的挑灯课子场景,“儿书亲授三更后,挑尽寒灯榻未温”(易之宗),“绿窗多少思亲泪,挑尽寒缸感白头”(张镠),“钗脚当他芦荻画,寒宵课读一灯温”(徐封凤冈)。稍为丰富些的,如曹楙坚诗:“妻岂不徇夫,有此怀中儿。”林则徐诗:“寒窗灯影GFBEC,太夫人有《寒窗课子图》。哀此扫门妇。辍吟十八年,受辛忘虀臼。教忠任子贵,褒节朝恩厚。方期啖蔗甘,长使贞筠寿。”孙雄诗:“茹荼饮蘖历艰辛,闽海滇云恨未伸。”梁章钜诗:“教比书残荻,情殊泣断蓍。”唐鉴诗:“搔首脱簪饵,誓死盟青天。韬此雪霜洁,固此松柏坚。埋藏与之共,历三十九年。由来艰且贞,外毁中更完。”可能缘于经验的匮乏,和真实感受的不到位,男性诗人这方面的描写,相对不能深入,不能感人至深。

思亲主题直接来自汤母在扬州寓所钗断及破禁吟诗,她的诗歌率先奠定思亲基调。这成为题图诗的底色。而思亲,在《断钗吟》题诗中,实际表述为两世思亲,即杨太夫人因断钗而思亲;汤贻汾在母逝后而思念其母杨太夫人。尽管男女作者在思亲主题书写中有一致性,如蓼莪典故的共享,闺秀黄藻修诗:“海内争传忠孝门,新诗比似《蓼莪》存。分明血泪凝成字,漫羡班刘吐属温。”闺秀左白玉:“蓼莪句里恨偏长,钗断真如断寸肠。岂独芳徽垂不朽,冰心可与月争光。”男性汪正鋆诗:“端合求忠孝子门,断钗吟比蓼莪存。”男性王希周诗“披图钗与肠俱断,也似王裒废《蓼莪》”则用典中典。但男性作者较多就断钗本事申发汤母思亲,较少关联到两世思亲或雨生思亲,女性作者或写雨生思亲,或两世思亲并写。如李希周诗:“扬子江头秋月白,黄竹箱中照遗迹。鬓钗初赐溯笄年,玉燕翩翩渍香泽……嫠室凄清念前事,恸夫重陨思亲涕。”林则徐诗:“何时尘匣中,碎若亚父斗。成毁固前定,亲慈奚忍负。回思赐钗年,荏苒三十九。”都是单写汤母钗断思亲。闺秀李静诗着力于写两世亲恩:“玉钗玉钗琢双燕,三十九年青鬓恋。宵深奁内发奇光,每见钗如见亲面。回首椿庭手赐诗,可怜青鬓竟成丝。”是写汤母当年深受父母之恩,钗为其亲所赐;“定知钗断恩难断,患难相随如旧伴。睹物思亲泪更多”,是汤贻汾思母之恩。闺秀管静贞倒次汤母原韵诗,其一曰:“寸肠已与钗同断,一夜思亲泪不休。”为汤母思亲;其二曰:“展卷如亲色笑温,松筠节操古风存。琼花台畔如钩月,犹自随潮到海门。”为雨生思母。席佩兰诗:“依然至性发歌咏,孝思实由天所钟。”写汤母焚诗后复吟诗,乃出于天性之思亲;“令子雍容羊叔子,迎养潘舆奉甘旨。光阴荏苒甲子过,魂归南粤梅花里。梅花开落三度春,将军驻节西湖滨。横戈袖浥思亲泪,月冷啼乌霜满筠。”写汤将军之思亲。席琬二首之一:“当日思亲泪不休,残釭闪闪漏悠悠。谁知重洒思亲泪,一夜青山也白头。”青山白头,自注:“时初得雪。”而前后两处,分写两世思亲。女性作者只写汤母思亲者较少。雨生思亲不仅是思亲时间的延长,它还增加了汤母抚子成人对汤贻汾的影响,以及汤贻汾对母的孝道等内容,显然比单纯的汤母思亲内涵丰富,女性心思于此比男性也细腻、周全。

笃于夫妻之情,是妇德之核心内容,也是《断钗吟》题诗重点吟咏所在。中国文学一般不善于表达伉俪深情,但《断钗吟》题诗却是例外,不少作品对此都有所描写,但同样,闺秀诗人的描写相对更丰富,更具体,男性诗人偏于夫亡后杨太夫人对于情的忠诚,如林则徐诗:“镜破难再圆,钗乎更何有。从兹谢簪珥,霜雪侵蓬首。”像张穆那样将笔触延伸到婚前的极少:“蛾眉初画妆镜光,钗头飞上小凤凰。凤凰身绕万花紫,玉钗暗卜同心喜……白发梳梳高髻倾,晓奁铿玉钗声断。断玉拚随云海烂,贞篁不逐秋心变。”多数闺秀诗人的描写则细致、细腻许多。宗婉长诗,开篇即写婚姻之美:“梧桐枝上双凤凰,藕花洲畔双鸳鸯。凤凰分飞不复聚,鸳鸯惊散难成双。弘农名媛才而淑,良缘恰缔中山族。椿庭爱若掌中珠,旋赋桃夭谐凤卜。记得盈盈十四春,严亲初赐玉钗珍。于归钗亦藏奁具,仍向妆台伴玉人。”周琴诗:“记得当年花烛下,同心七宝上头初。”写及婚姻和合。张湘筠诗,对汤母少女时代及婚后生活情形进行想象:“山川之秀钟灵气,奇男合配奇女子。杨家有女方及笄,侍父宦游天万里。昆池得玉倩良工,宝钗新琢何玲珑。赐儿挽髻娇相称,无暇竟体与儿同。几年掌上胜明珠,咏絮名高待字初。兰陵才子如琼树,少年学可赋三都。同乡旧好联姻眷,三生石上牵红线。滇南官舍甥馆开,灯光掩映如花面。画眉何幸遇仙郎,玉钗恰好助新妆。从此闺中同唱和,花前月下斗篇章。明年夫婿思归急,膝前拜别牵衣泣。鹿御同扶行路难,梦魂常绕椿萱侧。胜水名山处处通,新词日日寄鳞鸿。才子锦心才女笔,江山收拾锦囊中。阿翁作宰连江地,佳儿佳妇欣相侍。堂上调羹视舅姑,闺中鼓瑟随夫婿。官斋方喜庆团圝,忽而迁官去凤山。”当然,闺秀诗歌也写夫死之后的思念、忠贞,如汪端诗:“三十九年万千路,钗钿飘零恨谁诉?寒涛碧血,战骨不还,孤城月黑,望夫有山。半世长辞膏与沐,愁谱离鸾弹别鹄。琉璃易脆往事非,钗头玉燕飞不归。”梁德绳四首之三:“六珈象服咏山河,去燕难招恨转多。惆怅清风林下杳,绛纱韦逞涕滂沱。”但整体显得比男性描写得丰富、逼真些。

余话

《断钗吟》刊本中题诗728首,诗余33阕,并非题诗的全部。根据笔者目击,《断钗吟》刊本之外,尚有张穆《题汤雨生将军贻汾太夫人唫钗图戊戌八月通州试院》所作一首,载于其《殷斋诗文集》诗集卷一;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十八所载仪祖茂才《汤太夫人断钗图为雨生都督题》一首;李星沅《题汤太母断钗吟卷》一首,载于其《李文恭公遗集诗集》卷四;孙雄《题汤雨生太夫人断钗吟二首》,载于其《道咸同光四朝诗史》甲集卷七;叶名澧《断钗曲四首为汤雨生都尉贻汾母夫人赋》,载于其《敦夙好斋诗全集》初编卷十《薇省集二》。闺秀之作,张纨英《题从外祖杨太宜人断钗图卷兼呈雨生舅氏》四首,固然在《断钗吟》刊本内,然其人尚有《题从外祖母杨太人断钗图卷兼呈雨生舅氏》五律一首,载于其《邻云友月之居诗初稿》;宗婉《题汤雨生都督太夫人断钗吟图》七古一首,载于其《梦湘楼诗稿》。前引陈康祺《壬癸藏札记》卷二所云:“道咸二朝名人集中,为《断钗吟图》题识者,余所见不下五六十家。”可见《断钗吟》征诗题诗活动,以节母的一枝断钗,拨动了嘉庆、道光、咸丰数朝几百名诗人的心弦,母爱为诗坛注入了厚重的意蕴,而围绕着才与德、故物有限与情思无限等对立面所展开的思考,也获得了多数诗人的积极参与,从而净化了诗坛风气,丰富了诗歌的主旨及表现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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