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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袍上的虱子

 老刘tdrhg 2023-04-17 发布于山西
文人袍上的虱子
王安石像


文人袍上的虱子
近代傅抱石《竹林七贤图》


文人袍上的虱子
虱的古字“蝨”




文人袍上的虱子
唐代孙位《高逸图》(局部)



  虱子,在人们印象中是令人厌恶的寄生虫,是卑劣丑陋的象征。现代作家张爱玲便在《天才梦》中写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然而,在古代,虱子却有着别样的含义。

  北宋一代名相王安石,便有一则与虱子有关的趣谈。由于长期不洗澡,王安石身上长满了虱子,上朝议事时,一只虱子竟沿着领口悄然爬到了他的胡须上。宋神宗与其他同僚见状,纷纷笑而不语;唯有王安石本人,对此事毫不知情。直到散朝,好友王珪才将此事告知于他。得知真相后,王安石脸上一热,登时要将虱子拿开,却遭到了王珪的制止。在后者看来,此虱“屡游相须,曾经御览”,又岂能轻去?

  这个饶有趣味的故事,出自宋范正敏所撰《遁斋闲览·谐谑篇》,题为《颂虱》。其实,在中古时代,虱子不仅登堂入室,成了魏晋风度的象征;也如花鸟鱼虫一般,是古代文人吟咏的常见对象。

  因小而卑:贪婪的寄生虫

  在过去,虱子曾横行一时,它们往往活动于衣服与皮肤之间,叮人吸血,在造成局部奇痒的同时,还传播了许多疾病。现代作家张爱玲在《天才梦》中写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个巧妙比喻,便道出了虱子曾给人们带来的诸多烦恼与苦闷。

  今月曾经照古人。先秦时期的法家对于虱子的第一印象同样如此。商鞅便常以虱子为比喻,在《商君书·说民》中,就有“民贫则弱国,富则淫,淫则有虱,有虱则弱”的描述。在商鞅看来,贪污腐败的官吏便犹如趴在人身体上吸血的虱子,是造成国家衰弱的根源所在。而商鞅也因排斥儒家,在《靳令》《弱民》中将儒家所倡导的诗书礼乐等理念比喻为“六虱”。《文心雕龙·时序》所作“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即来源于此。《五蠹》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名作,他亦曾用“三虱食彘”的寓言故事告诫人们,切勿因贪图眼前小利而忘记维护根本的共同利益。法家把对国家有害的官吏以及一些弊病都称之为“虱”或“虱官”,这个比喻倒也恰当,至北宋时,一些文人仍以“群虱”来比喻小人作祟。王安石《和王乐道烘虱》写“施施众虱当此时,择肉甘于虎狼饿”,便是在谴责小人的贪婪无度尤甚于虎狼。

  当然,也有人能客观看待虱子。《列子·汤问》中有“纪昌学射”的故事。纪昌在老师飞卫的指点下,把一只虱子悬吊在空中,用来锻炼眼力,三年之后,虱子“大如车轮”,纪昌也终得射箭要领,一箭贯虱。在这里,虱子只作为日常生活中的“渺小之物”而存在,并没有衍生含义。这是因为,《列子》的思想主旨接近老庄之学,庄子《齐物论》认为,万物由道所生,齐一无别;故道家学派更能够客观地看待事物,进而关注到虱子本身的微小。

  此后一段时间内,士人对虱子的印象亦大多来源于此。《淮南子·说林训》云:“汤沐具而虮虱相吊,大厦成而燕雀相贺,忧乐别也。”虮,即虱子的卵。可见在西汉时,人们仍习惯用“虮虱”的微小来衬托其他事物。

  及至东汉末年,社会动荡、灾祸频发,礼教与经学对士人的束缚大不如前,这导致社会思潮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在此情形之下,人们开始尝试以一种新的思维方式看待事物。于是,虱子也衍生出了新的含义。

  扪虱而谈:名士的“宠物”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指出:“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谈’,当时竟传为美事。”扪(mén),解释为按、摸。所谓“扪虱而谈”,即指魏晋名士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又旁若无人地捉虱子。这种在现代人看来不讲卫生甚至邋遢的表现,在当时可谓是十足的名士风范。如曹魏末年的大名士嵇康,性情疏懒,以致身上长满虱子。与他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曾劝他入仕,结果嵇康写了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列出“七不堪”与“二不可”,向这位昔日挚友表达出了自己不欲屈节司马氏的决心。而其中的“三不堪”,正是“性复多虱,把搔无已”。

  嵇康以虱为由,拒绝与司马氏合作,或是向东汉名士赵仲让致敬。《太平御览》卷951引《风俗通》曰:“河南赵仲让为梁冀从事郎中。冬月,坐庭中,向日解坏裘捕虱。襄成君使推问之,冀笑曰:'杆我从事,绝清高士也。’”彼时,梁冀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素有“跋扈将军”之称;但身为其属官的赵仲让却公然在庭中解衣捉虱,这种不畏强权的表现,令嵇康感到无比钦佩。只可惜,嵇康效仿赵仲让,终究惹来了杀身之祸;好在,这种持节有度的真名士风范,让嵇康得到了时人乃至后世的一致肯定。宋代梅尧臣《次韵永叔试诸葛高笔戏书》曾作“懒性真嵇康,闲坐喜扪虱”,文字之中既有对“嵇康故事”的追忆,又借“扪虱”赞美了不拘小节、一应自然的魏晋风度。

  这种魏晋气象,与时代背景密切相关。汉末丧乱以来,社会动荡不安,即便是出身高门世族、衣食无忧的名士,也随时面临着生命危险。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环境下,名士清流试图挣脱礼教束缚,寻求精神自由与人格独立。他们“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晋书·应詹传》);向往“今朝有酒今朝醉”般的及时行乐与“乘兴而来,兴尽而去”般的随心所欲。此外,魏晋名士流行服食“五石散”,可丹药吃多了,难免会全身发热、皮肤干燥且易破。因此,名士多着宽衣大袖,以尽量避免皮肤被衣服摩擦溃烂;同理,他们也不能洗澡,这就导致许多名士身上都长满虱子。虱子在身上爬,奇痒无比,人们总不自觉地去扪,所以“扪虱”便逐渐成为名士标榜风流的雅事,进而演变为魏晋风度的一部分。

  扪虱常与清谈同时出现。若论“扪虱而谈”,须提及前秦丞相王猛。据《晋书·苻坚载记》附《王猛传》记载:“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温察而异之。”王猛见桓大司马,“扪虱而谈”,这种从容不迫、洒脱出尘的名士风度,受到了后世文人的推崇。如宋代秦观《春日寓直有怀参寥》云:“扪虱幽花欹露叶,岸巾高柳转风条。”王安石曾有句曰:“青山扪虱坐,黄鸟侠书眠。”皆是借“扪虱而谈”之典,表现生活中的高雅脱俗与闲适放旷。当然,并非是所有人都像王安石这般,真的在身上养了虱子。好友司马光曾在《和王介甫烘虱》给予劝诫:“但思努力自洁清,群虱皆当远迩播。”

  以小见大:“虱”以言志

  相较于魏晋名士把虱子当“宠物”看待,更多人身上长虱子,实是无奈之举。正如北宋梅尧臣所说,“贫衣弊易垢,易垢少虱难”(《师厚云虱古未有诗邀予赋之》)。为生计而奔波者,抑或是身无长物、家徒四壁的贫苦人家,由于卫生条件落后,常年与虮虱相伴。于是,虱子就成了落魄文人诗以言志的常见素材。

  如南宋陆游,虽“典衣未赎身饶虱,治米无工饭有沙”,却能苦中作乐,“青鞋到处堪乘兴,不独云门与若耶”(《示客》)。此外,北宋黄庭坚《戏赠彦深》也用“春寒茅屋交相风,倚墙扪虱读书策”来调侃友人。君不见,古有贤人颜回,一箪食、一瓢饮,虽身处陋巷,仍不改其乐。这种安贫乐道的生活方式,得到了其师孔子的高度赞美。是以,许多诗人会如陆游一般,将虱子当成藉以抒怀、聊以自慰的重要素材。只是,有的诗人并不贫苦,身上也未必会真的长虱子;但为了表达其身处陋室而不失其乐的精神内涵,虱子就成了一个极佳的言志之物。

  虱子不仅常见于清贫生活,亦是灾荒动乱中的常见一景。曹操《蒿里行》云:“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这首诗创作于东汉末年,时值群雄逐鹿中原、军阀混战不休。由于卫生条件落后,且常年征战,将士们的铠甲都生出了虮虱。所以,戎马半生的曹操会借虱子表达军旅生活之不易,描绘战争带来的苦难。

  魏晋以降,士大夫扪虱而谈的典故让后世文人对虱子有了更高的接受度。有人借虱子描写战事,并将主旨上升到民生与国运。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六》云:“虮虱生虎鹖,心魂逐旌旃。”这表达出诗人关心边关疾苦,并渴望报效国家的一腔热血。战士保家卫国,数十年如一日;这种情形,恰恰反映出世道多乱。唐中后期,作为安史之乱的亲身经历者,眼见“国破山河在”的杜甫亦曾在《写怀·其二》中写下“荣名忽中人,世乱如虮虱”,以此形容频繁不休的战争与动荡不安的社会。白云苍狗,繁华易逝。世道多艰,入目便是苍凉。后人读罢,亦能从渺小的虱子身上感受到历史的沧桑与厚重。

  总的来说,随着不同时代人们对虱子的不断认识,其文化内涵也愈发丰富。先秦时,虱子“小而卑”的单薄形象源于人们对它外形、习性的直接认识。魏晋以降,生活中常见的虱子,因为与赵仲让、嵇康、阮籍、顾和、王猛等名士结缘,进而演变为了魏晋风度。唐宋时期,文人士大夫崇尚名士风度,对虱子也有了更高的接受度,以至于一些诗人开始用它表达自身的文化心理,抑或是表现当下国民的生存状态。

  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虱子被赋予更多文化内涵,足见它早已成为了文人抒发内心思绪的宣泄口。小小的一只虱子,亦承载着古代文人不畏权势、向往风流、感怀时事、安贫乐道等复杂的情感。(瀛洲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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