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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社会,我们如何进入婚姻与家庭

 社会学研思 2023-04-19 发布于四川

本文系读者来稿节选,作者oo,标题为小编所拟


作者按:上一篇节选发出来后引发了一些读者的讨论与批判,公众号编辑也转发给我看了。于我而言,大家的留言讨论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文章仅仅是我结合个人经历与阅读而生发的较为粗浅的思考,有我自己的立场与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抱着交流的心态发出来,供大家交流讨论与批判。我始终比较认同哈贝马斯对公共领域沟通理性的论述,也希望做一些这样的尝试。感谢公众号编辑给我这样的机会。

区域文化差异下的观念调适

我是苏北人,女朋友是湖北人,在恋爱过程中能够在我们的观念与行为中感受到明显的区域文化差异。在几年的恋爱过程中我们不断相互沟通、增进了解,进行观念调适。苏北地区作为较为典型的华北小亲族地区,传统儒家伦理与价值规范较为浓厚,不然我的父母也不会在极其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下非要生个男孩。不过,在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现代性观念的进入、性别比的严重失衡、子代结婚成本不断增高等因素的影响下,苏北地区的性别观念也在快速现代化。于我而言,从五年级开始便寄宿在学校、一路读到本硕(还读了社会学专业),让我较少受到苏北地区传统性别观念的影响(但绝对不能说没有,甚至有时候可能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浓厚的家庭责任特别是代际责任是华北小亲族地区一大区域文化特点。子代婚育是父代重大的人生责任,只有完成这个人生责任,父代才算真正卸下负担。虽然我的父亲年轻时候爱玩,但随着我们长大特别是我和二姐一直在读书,家庭经济压力很大,他最终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承担起了浓厚的代际责任。虽然我一直说自己是个非典型的华北人,但是区域文化还是在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我见过女朋友的父母后,他爸爸和我以及女朋友说过很多次,让我如果想继续读博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不要因为考虑婚恋和因为经济压力而想要早点工作,他觉得我总体上还不错,靠自己能一直读到双一流高校本硕。由于一直在象牙塔中,我在人情世故方面并不善于经营(出身于“短衣帮”,“孔乙己的长衫”却穿了太久),去女朋友家表现得并不是那么懂得人情世故(例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下午吃了一斤瓜子),虽然女朋友爸爸有点意见,但却又说油滑的人又怎么能用心做得了学术,如果我是那种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他可能就不同意我和女朋友在一起了。一直以来,女朋友父母也没有因为家庭经济条件的差距而反对我们。
这在华北地区特别是农村地区是极其少见的情况,特别是华北地区大多数女性的父母,一是不会愿意女儿低嫁;二是在婚恋市场中,如果能够顺利读博,虽然可能未来预期发展前景较好(毕竟在华北地区乃至全国各地的普通百姓心中,“大学老师”名望还是比较高的),但这也只是未来,对于当下而言,有个稳定工作特别是进入体制内显然是更优选择。这也是我在准备见女朋友父母前后特别焦虑的一个问题,觉得自己在各个层面来讲对他们而言都不会让他们满意。当时我时常在想女朋友爸爸说的那些“继续读博很好,能读就一直读”之类的话是否只是客套话而已。要知道,在华北地区,这并不鲜见,对于别人家的孩子能一路读到博士很佩服,觉得以后会成为社会精英,但面对自己的子女或子女的对象时,则希望他们能够赶快婚育,自己也能够赶快完成人生任务。直到有一次我去湖北宜昌农村调研,才真切地意识到湖北与苏北农村的区域文化差异,对于许多湖北人而言,个人的奋斗与基于个人奋斗取得的成就更为重要,而在华北地区,在应当完成人生任务、应当进入婚育的时候进入婚育则更为重要,个人奋斗往往抵不过家庭的代际接力,因而门当户对也就更为重要。
在领结婚证前,我们双方家庭正式见面、订婚,在此过程中,区域文化差异(当然也有阶层差异以及受其他因素影响产生的观念差异)也凸显出来。在饭桌上我姐直接说以后如果我留在湖北工作,就可以让女朋友爸爸妈妈帮忙带孩子。这句话让女朋友妈妈非常不高兴,在医院上了几十年班的阿姨还有几年就要退休,她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退休生活,完全不想再帮忙带小孩。而我姐之所以在两天内两次重复这样的话,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在华北地区农村,祖辈帮忙照顾孙代是一种伦理责任,年轻人与祖辈都很坦然地接受,反而是年轻人若不愿意让父代帮忙带孩子会让一些父代有意见,觉得子代嫌弃自己,自己是“没有用的人”。这种观念差异对我而言虽然影响不大,但前提是我能够认识到这种差异并坦然接受。

传统价值观念的逐步变迁

在我刚和女朋友谈恋爱时,父母和他们在村里的朋友吃饭,朋友就和他们说,把孩子一路培养到本硕让他一直读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成为别人的儿子了。这句话导致我妈几个晚上没睡好。华北农村人浓厚的传统观念让他们觉得,我在外地与当地的一位独生女恋爱,以后大概率就会留在外地,对于他们来说有些难以接受。不过好在,在我姐的简单开导下,我妈也就想通了:于我而言,一路读到硕博,就注定不会回到我们那个小县城,而只会越走越远。
至于生育观念,父母这一辈人已有所转变,他们想让我们至少生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以。我妈常常和我说,要是早一点生就好了,这样的话在她身体还健康的时候能够来帮我们带小孩。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到明显的区域、阶层、观念的差异,我女朋友妈妈退休后更多地想组团去旅游,而不是帮我们带小孩。而我妈则把子代的婚育以及对小家庭育儿支持作为自己的人生任务,想要尽力帮我们分担责任。
过年回家,我还会故意和他们说,以后我们都不想生孩子,如果生孩子,跟谁姓也不一定,我想到时候搞个类似于抓周的仪式,让小孩自己在两个姓中间随机选择。这自然是引起我父母的异议,不过他们也难以做出什么反对,对他们而言,他们难以给予我太多的物质支持,我与女朋友的阶层差距摆在那里,我们的受教育程度都已很高,这些都让他们只能去努力适应我们的“前卫”。
今天,传统的性别观念与家庭观念不断受到批判,然而,年轻世代一边“剥削”父母(男性“剥削”自己的父母,女性“剥削”男方父母),利用父母对子代的代际责任,让父母不断压榨他们自己,为年轻世代准备房车、彩礼等等,一边又抱怨父母传统观念的落后性,对自己个体自由与权利的侵扰,抱怨家庭中的性别不平等。或许,在这里这个时代,平等仍然要建立在生产与财产基础之上。年轻世代想要鱼和熊掌兼得,就不得不忍受传统观念变迁的缓慢性以及受到一定的约束。
对于我父母而言,“传宗接代”“重男轻女”等传统观念已趋于瓦解,至少,他们不会在我们面前再去提这些,家庭的情感化面向也在增强。但是,父子为主轴的传统家庭观念却仍然稳固,对于他们而言,我的两个姐姐都“嫁”了出去,他们的财产(虽然几乎没有)、责任重心都转到了我身上。
从我的家庭出发看当代中国传统观念的变迁,在一些方面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在一些方面传统性仍然较强,这也是今天为何家庭受到现代个体的激烈批判,特别是从女性主义思潮来看,传统观念的变迁仍然还不够快,该扫进历史垃圾堆的某些东西还没有扫进去。虽然我是一个妥妥的社会底层,在长距离阶层流动中受到了极大的心理震荡。但作为男性,我仍然又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只不过我所得的利益远远低于我所承受的痛苦。就像一些女性主义者所说的那样,男性也受到父权制的压迫,我在婚恋过程中也受到世俗观念与规范沉重的压迫。
不过,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最需要“解放”的并不是我们年轻世代,而是我父母这一辈人,他们在身心两方面都遭受着“压榨”,既要在物质上不断付出,在价值观念上还不断被去“合法化”,只是,对于他们而言,“解放”也许会带来更大的痛苦。因此,更容易也注定要“解放”的年轻世代如何处理个体与家庭、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张力,既实现个体真正的解放,又可以真正将家庭作为“爱的港湾”,来帮助我们在这个个体日益孤独的社会建立亲密关系,这是我在思考、也是我在实践的一个重要问题。

个体自由与“必须保卫家庭”

在进入婚姻之前,在学术上,我也争初步进入家庭的现代化转型相关议题。在读复旦大学孙向晨教授《论家:个体与亲亲》时,一下子激活了我最近一年多来上网冲浪以及学术调研中关于当代中国愈来愈严重的家庭危机问题的思考。以我自己的堂表姊妹为例,在我父母双方亲姊妹的孩子中,我是年龄最小的,十几位哥哥姐姐都已成婚,目前,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哥哥姐姐婚姻已经破裂或处于事实破裂状态。从我家所在的乡镇各村庄来看,农民家庭的解体危机正在不断加大,很多年轻人,结婚不到几年便婚姻破裂。在城市里这种现象也越来越普遍。

不仅如此,家庭在伦理价值上也不断受到激烈的批判。一百多年前,在内忧外患境况下,新文化运动特别是五四运动对中国传统家庭展开了激烈的批判,视其为落后的、腐朽的、压迫个体权利的封建堡垒,需要将其彻底从价值层面攻破。一百多年后,随着中国“压缩式的现代化”发展,青年世代对于“个体权利”的诉求越来越高,特别是近年来性别平等主义思潮借助互联网媒介的快速发展而涌起,家庭再度受到极为激烈的批判,被视为父权制的堡垒,对个体特别是女性产生了最为深重的压迫。家庭无论在实践中还是在价值伦理维度,都面临着史无前例的危机。但是,正如孙向晨所说,悖论的是,在现世的中国,“个体”并没有真正确立,“家”则在不断没落。高彩礼、高房价等等让从老到小、从男到女,都被压得喘不过气了,普遍的个体“解放”遥不可期。

(在阅读的时候,我写了这样一段评注:对“家”的哲学讨论能不能回应“个体本位”高扬而带来的当代社会诸问题?非常好也很必要的思路。一百多年前,新文化运动特别是“五四”运动在批判传统的过程中,对“家”及其所承载的伦理规范进行了激烈的批判。今天,现代性与个体化的发展,特别是女性主义的发展,进一步将“家”置于审判台,进行了激烈的批判。不仅“家”摇摇欲坠,爱情、亲情等关系及其背后的伦理规范都在被解构。然而,“一切坚固的东西不断烟消云散”的同时,真正的“个体”并没有被解放出来。越来越多的人以经济理性的思维去经营爱情、亲情,经营家庭。以理性的算计与交易为亲密关系的建立及稳固设置门槛与保护。还有一些人逃离出爱情、亲情乃至友情等关系之后、逃离出家的束缚后,却并没有成为自由的、解放的个体,反而成为焦虑、迷茫、孤零零的个体,依靠“主义”、依靠“身份政治”乃至依靠怨恨情感来与他人建立联系,在与生活世界紧张的对立中寻找意义感,或者最终陷入自我毁灭的绝望感之中。正如孙向晨在本书序言所言,“个体本位”的种种“消极后果”在现代世界已展露无遗。单纯“个体”的生存无疑会有一种自我萎缩,其意义体系则有一种塌陷的危险。“个体”需要自己的情感生活,需要自己的“伦理生活”,需要自己的“意义体系”。)
孙向晨教授从哲学层面为在现时代中国“保卫家庭”提供了的一个出路,即以“个体”与“亲亲”替代“亲亲”与“尊尊”,以作为中国价值形态的基础。一方面,确证在现代社会中“个体”的本体性价值,同时也尝试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挖掘相应的资源予以抵制其消极后果,比如“家”的思想资源。孙向晨指出,儒学的现代意义并不在于其有与“个体主义”相一致的思想,所谓“坎陷”出一种现代性;儒学的现代意义正在于通过自身的思想传统来限制“个体本位”的消极后果,抵御现代性危机。确如孙向晨所言,“家”承载了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核心价值观念、是传统社会中国人本体性价值来源之处,“亲亲为大”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核心价值。孙向晨所想论证的是,“亲亲”作为中国人的本体价值,与现代性思想中“个体”作为本体价值,两者是否能接续、融合、互补,以“个体”取代传统的“尊尊”,建构当代中国人的“双重本体”。
目前我也只是简单读了一下本书的前三章,对于这个问题也没有更加深入地思考。但是,我觉得对于我和女朋友而言,以现代“个体”进入“亲亲”之家庭,正在成为我们的实践。从这一点而言,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父母的低学历、低收入水平成了我们的“实践基础”,从小到大,父母他们因能力有限,对我的人生成长既做不出规划,也提供不了生存之上的过多支持,也就从来都难以干预我对自己人生的安排与抉择。正是在这一基础中,我跳脱出了华北地区区域社会文化结构,没有将“家”沉重的历史包袱与伦理压力带进即将进入的婚姻家庭之中,而是能够与我的女朋友同样以“个体”来构建“亲亲”基础上的现代家庭(女朋友与其父母的家庭本就转向了“情感性”家庭,父母在对其进行物质与情感支持的同时并没有给其伦理压力与责任负担,因此,她也是以相对独立的“个体”组建新的核心家庭)。

茨威格曾写过这样一句话:“她还太年轻,不知道生活给予的一切是要付出代价的。命运赠送的东西暗中都标着价格。”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有道理的,正因为在过往二十多里,生活给予我的太少,更多的只是困苦,所以现在我也不必用余生来偿还“命运的馈赠”。只是,对于当今中国的芸芸众生而言,该如何面对愈加严重的家庭危机,是否还需要“保卫家庭”,什么样的家庭才值得我们保卫?这将成为我此后的一个学术思考点。我也会在自己的婚姻家庭实践中去达致“个体”与“亲亲”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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