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信仰与哲学，都能在血腥诡异的殷商时代找到源流

癫狂的祭祀：殷商信仰中的哲学

作者 | 范西园

01 从敬畏开始

三四千年前，中国经历了一场重要的历史事件，那就是“绝地天通”。（详见：绝地天通：上古时期的思想大革命）

“绝地天通”之后，众神再也不能一言不合就下凡了，这就叫“罔有降格”。这其实就是说，人们从此不再通过跳大神之类的巫术来让诸神“显灵”。当然，这可能是指官方的跳大神被禁止了，这种通灵系巫术应该还在非官方的民间悄悄地流传、保留了下来。一直到21世纪，我们中国的一些农村地区依旧还有很多宣称可以让鬼神显灵的灵媒，也依然有很多迷信的群众对此趋之若鹜。

哲学突破发生了，也就意味着巫术的时代走向结束。取代巫术的，是向鬼神的祭祀。

从巫术的理念发展到祭祀的理念，其实是古人思想上的一大飞跃。

为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一种敬畏的心态。过去我用巫术，围着篝火跳大神，若癫若狂地让大神显灵在我的身上，让其他人直接问大神一些想知道的问题，这其实是在耍着小心思，想要利用神灵。

但是祭祀就不一样了，我拿着牺牲贡品来向鬼神献祭，去求得他们的庇佑，这其实是对神的讨好。讨好神灵，和利用神灵有着本质的区别，那就是祭祀的人是怀着一种敬畏心的，他们相信神灵的力量，所以用力所能及的方法来谦卑地祈求神灵的启示和庇佑。

而这种敬畏心，就是宗教的开端，也是哲学思考的开始。因为这时人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然后开始思考自己，思考眼前的万物。

02 瑰丽的殷商时代

从时间线上，到了殷商时期，巫术时代就基本走近尾声，而更为华丽、灿烂、诡异、奇绝的祭祀文化，则奏响了震撼人心的乐章。

如果我们稍微了解一点那个遥远的商朝，可能会觉得，它会给我们一种莫名的恐怖的感觉。

比如说，这是商代晚期的一件青铜器上的纹路，如果仔细观看，会有一种怎样的感觉？

或许，是一种对未知神秘事物的崇敬，抑或是敬畏。

殷人诞生在现在冀南豫北的漳河流域，这里虽然土地肥沃，但是黄河泛滥，气候不定，一切都存在着一种不确定性。而除了这种严酷的自然环境之外，还有山西南部的陶寺文化（可能就是历史意义上的夏人）、长江流域的良渚文化等其他异族的威胁。而冲突中，就充斥着战争。从商人发展之日开始，就开始了血腥的杀俘虏祭祀，也许是通过这种严厉的恐怖统治，震慑他们的敌人。他们也崇拜一些诸如夔、饕餮之类的恐怖巨兽，因为它们本身就带着暴力、血腥、厮杀、掠夺的本性。

所以，殷人精神世界里的上帝，或者说天帝，是一个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形象，残暴而又强大。祂其实是掌管着天象的主宰者，因为中原的气象风云难测，因此令风令雨的天帝也恩威无常。因此殷人常常用极为血腥的牺牲方式来献祭上帝和祖先，以获取鬼神的欢心。

03 恐怖的上帝

我们现在要是提到天帝，可能最先想到的就是《西游记》里的玉皇大帝——五柳长须，眉慈眉善目，但是缺点在于怕老婆（王母娘娘），还怕猴子，当有个抡着金箍棒的猴子大闹凌霄宝殿的时候，玉帝哥哥只能躲在桌子底下喊着：快去西天请如来佛祖！

不过，这样的天帝形象，可能只是千百年来善良勤劳的中国人民的美好想象。对于普通人来说，一个力量强大到几乎等同于绝对的存在，是绝不可能真的以和善的面目示人的。

就算是在《西游记》中，也还有凤仙郡的故事。某男子因为家庭矛盾打翻了祭天的供桌，让家里的狗吃了供品，这么一件小事情就触怒了玉帝，降罪下来，从此凤仙郡不再下雨。要不是唐僧一行恰好路过这里，去找上玉帝说情，那凤仙郡就会三年之后又三年，没完没了地大旱下去。

一切都是因为一件看起来很小的家庭矛盾，但上纲上线就是“不敬上天”，就可以把你往死里罚。至于上天的惩罚会连累多少无辜百姓，对不起，上帝不在乎。

这也许才是殷商时期上帝的本来面貌，在殷人的眼中，祂是电、是光、是主宰、是超然力量的化身，无情、冷酷、毫无怜悯，你对上帝不能质疑、挑战或者不敬，只有持续地祭祀、献媚讨好，上帝才能降下福泽庇佑。

上帝高高在上到一个什么程度呢？有一点可以说明，就是从现在出土的甲骨文卜辞看，殷人的求神问卜，都不是直接问上帝的。殷商的王，只能通过求问逝去之后在上帝旁边做宾客的先王，才能问到先王所转达的上帝旨意。

为什么不能直接问上帝？大概是殷人觉得自己不配吧。

相当于我们现在打报告，县里只能打给上级政府，要是直接打报告给中央，那就是越级上报，就是严重的问题。凡人是不配与上帝沟通的。就连殷商的王，就算去世后“升级”成为神灵，但王在世时，都是没有资格直接与上帝相沟通的。要想得到上帝的真实旨意，只能通过祭祀祖宗、先王，通过向祖宗的灵魂来求神问卜一番，请祂们代为向上帝询问。祖宗的灵魂再将天帝的意旨通过占卜结果“转述”给后代们，才能取得沟通成果。

这就是殷人对于世界的理解方式，也是他们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

04 向上帝献媚

在这种世界观下，殷人能做的就是近乎狂热地通过祭祀来讨好上帝、讨好鬼神。殷人的祭，对天神、地衹、人鬼，都有不同的祭祀方式，也往往伴随着血腥的殉祭。这些我们可以从一段出土甲骨文卜辞来窥见一斑。

（甲骨原文就是这样，甲骨片见下图）

这段殷商卜辞的辞意是：“商王将要祭祀母戊，请问先王们，如果杀一个女奴隶来献祭的话，会得到保佑吗？杀两个女奴隶献祭怎么样？还是杀羊或者牛呢？商王这样祭祀会得到保佑吗？”

这个“妾”，也就是女奴。因为要祭祀的是商王武丁的王后母戊（那尊“司母戊大方鼎”也是用来祭祀母戊的），所以得用女人来献祭效果更好。在殷人的眼里，女奴隶和牛、羊一样，都是用来献祭的人牲，除了祭祀效果不一样之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差别。而女奴隶的命运就取决于龟甲的裂纹，裂开一点，那就是两条人命，裂得不开一点，那就宰牛羊。

甲骨卜辞中此类卜辞比比皆是，包括但不限于异族、奴隶乃至于高贵的商人自己。其中，俘获的羌人等异族对于殷人来说，就是类比牲口，比太牢、少牢规格更高的产物。

同时，单纯地献祭，满足上帝的口腹之欲，那怎么够呢？必须要为上帝还有一众鬼神呈现出一套完美地视听盛宴才行！

所以，巫师们也通过独特的舞蹈仪式来寻求与鬼神的心灵沟通。

那时的殷人流行着一套“桑林之舞”，在这场集体的舞蹈中，参加者尽皆全身心投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音乐铿锵、出神入化，最终在集体的迷乱舞蹈中，产生了群体共有的神秘主义体验，这被认为是与鬼神沟通的一种方式。

当然，在舞蹈中，酒也是必不可少的，饮酒之后，人再半醒半醉的状态下，可以更好地达到熏熏然的美妙幻觉，殷商的末代帝王纣王帝辛的所谓酒池肉林，可能也是殷人进行与天帝鬼神相沟通的宗教仪式的场所。

从哲学的角度来阐释这些现象的话，我们其实可以看到殷人对上帝这位超越者的态度——在绝对的超越者面前，匍匐在地的人其实是放弃了自我，至少是放弃了一部分的自我，受着超越者的催逼，在幻想中等待着被拯救。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超越的上帝面前，殷人通过酒和狂舞来麻痹自己，抛却了自己的自我意识，仿佛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接受着上帝的指令，被上帝操纵着。

但是实际上，真是这样的吗？

05 如何铁锅焚自己

《圣经》之中，有一个关于人与神之间的故事。

上帝耶和华为了测试犹太人先知亚伯拉罕的信心，于是呼叫亚伯拉罕，提了一个要求，一个非常残忍、不合理到极致的要求：请亚伯拉罕将爱子以撒作为牺牲，献祭给上帝。

看看吧，上古时期人类的最高神，可能面孔各有不同，但是骨子里都是相似的，那就是专断、冷酷、无情，甚至有点残暴不仁。耶和华之所以给亚伯拉罕下了这样一个不通人情的命令，其实也意味着一个意思，那就是在绝对超越者面前，要无条件服从。

而亚伯拉罕毫不犹豫，拉上自己的儿子就爬上了摩利亚山，在山顶上，把儿子带到了圣坛，举起了屠刀，二话不说直接准备朝着儿子以撒砍下去。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上帝的使者显灵了，命令亚伯拉罕停手，告诉亚伯拉罕，他已经通过了上帝对他的磨炼。

这就是犹太人哲学中对超越者的态度——抛却自己的一切主体性，无条件地服从。

而在殷人那里，其实也有一个非常相似的故事。

相传殷商的圣王商汤在灭夏之后，中原遭遇了七年大旱。所以商汤在桑林祷于上天，“乘素车白马，著布衣，婴白茅，以身为牲，祷于桑林之野”，然后“使人积薪，剪发及爪，自洁，居柴上”，愿意以自己为牺牲，献祭上天。而当他他磨去指甲，剪断头发，准备在一场献祭中自焚，天上终于降下雨来。

这个故事，细思极恐，也从另一面反映出了殷人对上帝的供奉态度。但是，商汤自焚和亚伯拉罕杀儿子，虽然都是在向最高神献祭，但是其中有一个根本的区别，那就是商汤的献祭，是具有主体性的。

相比之下，商汤之所以要自焚祭天，是为了祈求上帝下雨，人在面对超越者之时，并不像亚伯拉罕那样无条件匍匐，而是具有主动的意识。

类似地，还有盘庚迁殷的故事：商汤之后好几代，殷人都在动荡之中，有时发大水，有时爆发内乱。这时新的一届商王盘庚出现了，他提出来，咱们留在现在这个都城也不是什么办法，不如我们迁到殷地去吧！

但是，盘庚这个提议遭到了举国上下的反对，更可怕的是，占卜的结果也不支持盘庚的提议。——占卜就像你给上帝打了个报告，请示这个决定是否可以。但是上帝回函给你批示了，说不同意，直接把商王提议迁都的申请给否决了。如果在一个绝对神权的国都中，这样的占卜结果，等于是宣判这个动议死刑。

对于这个占卜结果，盘庚怎么做呢？盘庚宣布，对占卜结果不予承认，同时声明，将商民从危局中解救出来，才是真正的“天命”，从而力排众议，下令迁都。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盘庚迁都到殷之后，开启了后来数百年殷商的繁荣。如今我们看到蔚然大观的殷墟文物，就是盘庚迁殷之后文明的结果。

面对那个极端强大的超越者，殷商的古人虔心崇拜，虽然献祭时过于血腥，祭祀时过于狂热，而且还饮酒过量、跳舞过嗨，但是，他们并没有完全地抛却自己的主体性，依旧在这种狂热中保留了自我的理智。这一点人间清醒，也给后来的中国哲学染上了永远无法磨灭的理智色彩。

巫术：中国文明最初的启蒙之光

绝地天通：上古时期的思想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