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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物博考 | 蜀乡水碾

 徐平的书屋 2023-04-23 发布于四川

水碾(古同“水辗”),即利用水能的转碾。元·王祯《农书》载:“水碾,水轮转碾也。”与水磨不同,水碾只有一扇石盘,即碾盘,盘内中轴固定,上安横轴(碢杆),轴前端装有滚轮(也称碾砣、碾磙、辗碾,多为石质和木质),在水轮(水车)传动下碾盘中轴旋转,碢杆带动滚轮沿石盘上的碾槽滚动作圆周运动,滚轮与碾槽产生摩擦。摩擦下,被加工物开裂或粉碎。水碾为古时先进的农业加工机械,主要用于谷物脱壳,以及小麦、玉米、菜籽等农作物的粉碎,一些地方还用其压榨竹子来造纸。史载表明,水碾发明并普及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水碾工作的原理与机能,元代农学家、农业机械学家王祯在其《农书》中有记载:“下作卧轮或立轮,如水磨之法,轮轴上端穿其碢榦,水激则碢随轮转,循槽轹谷,疾若风雨,日所毇米,比于陆辗,功利过倍。”陆碾,也称旱碾,即使用人力或畜力的石碾。水碾的利用,大大节省了人力、畜力并提高了工效。

▲明嘉靖本《东鲁王氏农书》序页

▲《东鲁王氏农书》中关于水碾的解释

水碾,运用了与水碓、水磨、水砻大同小异的水轮传动原理,在石碾的基础上改进而来。水碓,西汉时就已出现,是利用水能加工农副产品的机械,主要用于捣碎谷物。水磨出现相对晚些,也是利用水能加工农副产品的机械,主要用于磨碎谷物。水砻发明于元代,也是利用水力传动的机械装置,用于去掉谷物外壳。水碓、水磨、水碾、水砻等农具的发明与使用,与古人广泛种植稻谷有关。成都凤凰山发现的西汉早期的木椁墓出土物中有碳化水稻;新津宝子山和绵阳新皂乡的东汉时期墓葬中都曾出土陶质水田模型;安宁河流域出土的先秦墓葬中也发现了稻草和稻壳的痕迹。这些出土物表明,四川一地早在汉代以前就开始种植水稻。晋·郭义恭《广志》记载有:“青芋稻,六月熟;累子稻,白汉稻,七月熟。此三稻,大而且长,米半寸,出益州。”

种植水稻,就必然需要相应的加工工具。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毫无疑问,水碾就是在原始农用工具的不断改进中产生的。古人在水轮的设计与使用中,还发现更换水轮轴端,可使水碾兼顾三事,即磨、砻、碾。《农书》载:“水碾三事,谓水转轮轴可兼三事,磨、砻、碾也……夫一机三事,始终具备,变而能通,兼而不乏,省而有要,诚便民之活法,造物之潜机。”

▲明·徐光启《农政全书》中绘制的水碾图

▲明·徐光启《农政全书》中绘制的“水碾三事”图

经过秦汉,特别是隋唐时期的大规模水利工程建设,蜀中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等江河流域稻作农业进入持续稳定的发展时期,水稻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并成为了蜀人的主要食源。唐宋以来,特别是明清时期,水稻的生产与加工成为乡人主要的和重要的农活。清初的填川移民,大多来自主产稻谷的南方诸省,这进一步促进了四川稻作农业的发展,以及先进农业加工工具的使用与普及。清中期以来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水碾,一直是四川平原与坝区农村里加工稻谷的主要工具,几乎每个村都设有水碾,如成都簇桥乡曾有吴家碾、李家双水碾、高堰子水碾等20余座水碾;新都龙桥镇一带曾有肖家碾、钟家碾、白水碾等30余座水碾。另如灌县(今都江堰市)所属各村乡曾分布有433座水碾。水力资源丰富的地方,相对水碾也多。水碾的数目也能反映一个地方水能利用状况,以及当地农产品加工水平。旧时一些府县,甚至会将当地的水碾数目记录在方志中。如民国《邛崃县志》中就按大河、小河和堰河分列出邛崃县东西南北各路的水碾数目,“大河:东路,碾十八;西路,碾二十五;南路,碾六十七;北路,碾五。小河:东路,碾九十;西路,碾八十三;南路,碾三十三;北路,碾二十六。堰河:东路,碾一百七十三;西路,碾三十五;南路,碾一百四十二;北路,碾六十五。”

▲水碾坊。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水碾,在旧时农耕社会里是重要的私有财产或官府财产。一些大家富户,拥有一座,甚至多座水碾,如清代华阳黄龙溪的陈家,就拥有八座水碾。雅安上里的韩家,因经营茶叶和布匹而成为清乾隆时期的豪富,韩家于清嘉庆年间在上里五甲口修建了规模宏大的祠堂并拥有众多的祠堂财产,《韩氏家谱》记载,本家有“祠堂水碾一座,坐落本场菜市”。有的水碾为几家共有或共同经营,如民国时期大邑安仁的刘湘,其父亲就与两户亲戚合营水碾一座。水碾也常常作为寺庙,或宗族(会馆)的财产,经营所得用于寺庙或会馆的开支与维护。唐代时,建造和使用水碾还需得到官府特许,即水碾被当做一种特别的财产。水碾可以作为财富进行买卖,也可作为遗产传及子孙。彭县(今彭州)水洞子罗氏宗谱中记载有:“德坤公继存先发公的遗产,计有农田二十五亩,水碾半座。”据罗氏宗谱中的细述,罗先发去世较早,其妻缪氏带领罗德洪和罗德坤二子勤俭持家,种田四十余亩,后于清宣统元年(1909年)从彭县三界村冯姓人家处购得“赵家碾”。缪氏死后,该水碾作为遗产分配给了两个儿子。可以推测知,冯姓人家的“赵家碾”,其原主应是赵姓人氏,前面也一定是有过买卖交易。

▲双流黄龙溪“陈家水碾”

▲双流黄龙溪“陈家水碾”

▲双流黄龙溪“陈家水碾”

建造或购置水碾,成本或价格较高,不是普通家户所能承受。水碾的建造成本不仅是碾子本身的制作成本,还包括开挖渠道、构筑拦河坝、设置闸门,以及制作水车与安装机械传动装置等多项开支。通常建造一座水碾坊,需要木匠、石匠、铁匠、泥瓦匠等多工种匠人参与,技术含量较高,耗时也长,仅匠人的劳作费用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经营水碾所得,通常指收取的对外加工费。经营中,特别是在需求大于供给,或缺乏竞争的情况下,水碾拥有者能得到较为丰厚的利润。前面提到的黄龙溪场的“陈家水碾”,就是以经营水碾而成为豪富的人家。旧时经营水碾者,需要缴纳“水碾捐”。显然,对其而言,扣除各类开支和杂捐后,必须要有利可图才能持续经营。陈文荣等编纂的《黔南陈氏族谱》中有一篇“龙井河水碾记”的小文,该文对水碾的运作与经营有这样的描述:“水碾之称鲜载传籍。……大碾在河之涘,石堤束水,水出屋基,基空置轮,因而转焉,四时运行,不虞水断,……而司碾者启闭水闸,襄米出纳,率一人可尽事,费少盈多,厥业甚盛。”

▲碾沟

旧时乡场上的富家往往也是当地经营米、面和油生意的大户。除了加工农副产品外,这些大户还会建置仓房和货栈,修筑码头,通过陆路或水路将加工好的粮油配送到远近城市与乡村销售。经营范围的扩大与作业量的增加,在碾坊、场库和码头工作的人也有了更加细致的分工。粮油加工之处也渐渐地成为商贾,以及赶场或过往之人聚集、歇脚与休闲的地方。碾坊近旁往往也会因此而形成集市,其他各类商品的交易规模也随之增大。例如,清时“陈家水碾”的发达,或对黄龙溪场的形成和繁荣有着一定的促进作用。

▲水碾实物。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河渠分布较多的四川平原或坝区,盛产稻谷,自然水碾尤其多。仅从保留下来的地名就可断定曾经设有水碾的地方。成都及周边各处与水碾有关的地名就多如牛毛。如清晚民初的《成都通览》一书中就列出成都近城的水碾有余家碾、江家碾、将军碾、苏家碾、萧家碾、黄家碾、周家碾、王家碾和陈家碾等。水碾河、罗家碾,至今还是成都市内带有地标象征的地名。远郊和农村里的水碾当然就更多,密集处方圆几里之内就有多达一二十处这样的地名。水碾地名中以姓氏命名的最多,这既是一种习称,也是表达水碾的所有者关系,如董碾、冯家碾、徐老碾、老李碾、苏罗碾、喻黄碾、朱水碾、陈家水碾、老文家碾、大黄碾、小雷家碾、李碾子山、贾格碾、欧双水碾、杨家烂碾子等。除此之外,还有以颜色命名的,如红碾子、黑碾子、花花碾、红心碾等;有以形态命名的,如高脚碾、圆碾房、石板碾等;有以水况或用水方式命名的,如白水碾、中水碾、倒流碾、烂水碾、干水碾、双水碾等;有以传动方式命名的,如筒车碾、水打箩周碾等;有以数量命名的,如半座碾、二道碾、三合碾、八角碾等;有以方位命名的,如上碾坝、下碾子、上毛碾、下傅家碾、北碾子等;有以带有时代色彩的名词命名的,如革命油碾、团结碾、红星碾、红旗碾、兴光碾等;其他的还有老碾、新碾、草碾子、茅草碾、泡桐碾、卷洞碾、岩波碾、火烧碾、蛮子碾、油榨碾、川心碾、和尚碾、碾房沟、碾房堰,等等。当然,不排除上述这些碾名中的“碾”也包括少量的陆碾。

▲明·宋应星《天工开物》中绘制的牛碾图

▲明嘉靖本《东鲁王氏农书》中绘制的石碾图

盆地边缘丘陵地带与山乡坝区里,也有一些与水碾有关的地名,如水碾村、水碾坝、水碾拐、水碾塘、水碾桥、水碾坎、碾子湾、碾槽沟、碾槽滩、碾田沟、碾子冲、碾子塘、大碾沱、碾田沟,等等。相比平原坝区,四川山地乡村里水碾较少,主要原因是山间溪河的水流难以控制,特别是在雨季或洪涝期间,无法保障水碾的正常运转。此外,山地建造人工水渠困难大、成本高昂,也是水碾少见的重要原因。因此,丘陵地带或山区里更多见的是陆碾。

▲铁制大型水轮(水车)。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四川各地的水碾,主要用途是碾米、磨面和榨油,也有用来碾压竹子的,如会理县云甸乡境内至今还保留有20多个用来碾竹的水碾作坊,碾压过的竹子为造纸用的原料。根据不同的用途,水碾又可分为米碾、面碾、油碾,以及竹碾、骨碾等,各自在机械原理和工作方式上略有不同。川西地区的水碾,动力传动装置水车主要为两种,即平车与高车(立车),其中尤以平车为多。

▲明·徐光启《农政全书》中绘制的“水打罗”图

▲水轮传动构件。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水碾的动力来自水流,但碾坊通常不是直接架设在江河之上,而是架设在碾沟上。碾沟,即人造水渠,其作用是控制水流并将河水导入碾房。碾坊沟槽前端设有闸门;闸门开启状态下,稳定的水流冲击水碾下部的转轮(水车),碾盘中轴于是带动碾磙匀速旋转。立车则需要另外的传动装置。碾磙用横轴与碾盘中轴榫卯相连,中轴转动时,横轴外端上的碾磙就在石头打制成的环形碾槽中作圆周运动。水流经过转轮,又回到了渠中。有些碾坊很大,巨大的水碾需要强劲的动力,为此而挖设的碾沟自然也就很宽。碾坊横跨在碾沟上,远望犹如一座小廊房。丝丝晨光、缕缕暮霭,一早一晚,绿野嘉禾中的碾坊与水中波影相互映衬,格外漂亮。“哗哗哗”、“咚咚咚”,碾坊工作时水流与碾磙的声音很有节奏。关于碾坊,《沈从文传》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最经看的还是那些碾坊和油坊。碾坊、油坊必傍溪傍河而立。溪河上游距碾坊、油坊不远处,建一道小小拦河坝,将水引入渠道。渠水流到水碾处,从高处跌落时突然发力,冲击坎下装置的水车,转动的水车带动碾坊地下碾盘连轴,地面上的石碾便沿着圆形石槽运行。”水碾坊,为旧时乡村一景。清嘉庆《金堂县志》中记载有:“清泉涌出,浩若银涛,爰筑堤为塘,旁列沟渠,引水渠田,其疾流迅注并开水碾,一方烟景咸赖之。”


旧时川西坝子里的水碾坊是一处聚人聚气的地方。从早到晚,通往水碾坊的小路上,总能看见背篓的、挑担的、推鸡公车的乡人。碾坊内外的地上,掉落着很多糠渣、麸粉,四处摆放着一些麻袋、箩筐。乡亲们将稻谷或麦子送来,再将加工好的米、面,还有糠、麸带走。米糠和麸子是可以留下抵扣加工费的,这样看各人的选择。遇在人多的时候,乡亲们会聚在一起聊天摆闲,叶子烟味中,有说有笑,熙熙融融。房檐上和树枝上,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麻雀似乎并不怕人,瞅准机会不时俯冲下来,捡食地上的谷子和米粒。一旁来回踱步的鸡,似乎对此并不介意,大家相安无事。偶尔,一只猫或狗跑过,让麻雀和小鸡略有惊慌。

▲黄龙溪古镇景区里展示的水碾

随着使用电能、效率更高的碾磨与压榨机器的不断出现,以及自给自足式农耕经济的不断衰减,水碾渐渐被废弃,甚至消失。如今,只在一些偏远的地方还能看见保持完好的水碾,也稀见一些人家将水碾视为家珍,维持着水碾的寿命。眉山崇仁镇平山村的郑家、西昌兴胜乡小桥村的严家,就是这样的依旧保持传统的人家。有意思的是,一些旅游景点,摆设着一些水碾构件,水碾,已然成为了让人观瞻和回忆的旧物。尽管如此,水碾作为一种历史见证和农耕文化的元素,一定还会在较长的时间里留在人们的记忆和言谈里,当然,一定还会有人愿意并努力地去寻究水碾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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