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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物博考 | 薅草锣鼓

 徐平的书屋 2023-04-23 发布于四川

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四川多地山区农村里还能看到“薅草锣鼓”的场景。和着锣鼓乐节,高亢激越的说唱声,荡响在山田野地里。俗野粗犷之中趣味横生,这种原始古朴的说唱形式——薅草锣鼓,给劳作中的农人带来了欢悦,也给山乡增添了生气。

东汉说唱俑 金堂出土

成都博物馆藏

“薅草锣鼓”,通常是由一人,或多至两三人,跟着横列在田地里劳作的人群后面,敲打着乐器并断续说唱的一种表演形式。劳作以薅草为主,乐器则多用锣鼓,故这种表演形式有了“薅草锣鼓”之俗称。

“薅草锣鼓”,也称作“薅草鼓”,不同地方其称谓有所不同。例如,有称作“打锣鼓”的,还有直接称作“打闹”的,等等。清同治《来凤县志》:“四五月耘草,数家共趋一家,多至三四十人,一家耘毕,复趋一家,一人击鼓以作气力,一人鸣钲以节劳逸,随耘随歌,自叶音节,谓之薅草鼓。”清光绪《黔江县志》:“是月插秧,比长五六寸,相约薅草,鸣钲鼓更唱迭和以趣工,曰打锣鼓。”清光绪《彭水县志》:“四月,秧长五六寸,农人通工栽插……以二人司钲鼓,田歌相应,以节劳而趣工,曰打闹。”民国《荥经县志》:“栽插击鼓,曰长腰鼓。”名称各异,形式略同。显然,这种伴之于锣鼓的说唱,其目的或作用,就是通过娱乐的形式,使劳者乐而忘疲以提高工效。清嘉庆《犍为县志》:“初夏,农人结伴薅秧,以一人击鼓先歌,众人齐声属和,谓之催功,用力甚齐,瞬息一畦,浑忘劳倦。”

击鼓而进,鸣钲而止,以击打鼓钲来指挥与策励兵士作战或役夫事田之法,古来有之。 《诗经·邶风》:“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周礼·地官》:“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声,以节声乐,以和军旅,以正田役。”“薅草锣鼓”,可以说是远古传留下来的化石级别的遗风旧俗。

新石器时期,我国南北方农业先后从“刀耕火种”阶段进入到了“耜耕”阶段;至战国时期,农业更是进入了“精耕细作”阶段;两汉及至唐宋时期,稻麦菽粟等作物的规范化种植已经非常普遍;元明清时期,随着玉米、红薯、土豆等适应山地生长的高产作物的引入,轮种多熟制农业发展到了高点。毫无疑问,农业发展中,提高土地利用率与劳动生产率一直是非常重要的。督工催工之“薅草锣鼓”的产生,也就自然而然了。

东汉陶水田 新都出土

四川博物院藏

“薅草锣鼓”,古称“薅鼓”,至迟在宋代时,已经普遍见于农作之中,南北各地皆有,其中尤以巴蜀楚等地为多。元《王祯农书·薅鼓》中引宋代曾氏农书序云:“薅田有鼓,自入蜀见之。始则集其来,既来则节其作,既作则防其笑语而妨务也。”宋时有关“薅鼓”的记载很多。宋·曾造《类说》中辑录有五代蜀僧、丹棱人氏可朋作的《耘田诗》:“农舍田头鼓,王孙筵上鼓。鼓兮鼓兮皆为鼓,一何乐兮一何苦。上有烈日,下有焦土。愿天公降之以雨,桑麻熟,仓廪富。不饥不寒,上下一鼓。”宋·赵蕃《淳熙稿·田家行二首》中有:“江东闻田歌,湖北听田鼓。鼓声于以相疾徐,歌调因之慰劳苦。”宋·李新《跨鼇集·铜鼓道中所见诗》中有:“麦秋场圃面颜光,蚕月丝车茧水黄。豆饭饷田薅鼓住,田塍收水妇翁忙。”

早期的“薅鼓”,也称“耘鼓”,鼓放置在田头地边,或挂于近旁的树枝上,一人击鼓,以节奏督促劳人。后来的“薅鼓”形式中增加了乐器“钲”,《说文》:“钲,铙也,似钟,柄上下通。”宋人吴芾有诗句:“何事深村赤脚妇,亦闻钲鼓出篱间。”再后来,“薅鼓”中的“钲”又演变成一种类似于钹,但中间隆起部分较小的铜质乐器。明清时期,锣的使用普遍起来,锣与鼓的组合,加配以说唱,形成了近代“薅草锣鼓”的基本形式。

▲ 薅鼓 元《王祯农书》插图

▲ 薅鼓 清《钦定授时通考》插图 

谈及“薅鼓”,有必要特别解释一下“薅”。薅,即指拔、除,《诗·周颂》:“其鎛斯赵,以薅荼蓼。”《说文》:“薅,拔去田草也。”“薅”字或派生于“耨 [nòu ]”字。耨,古代除草的农具。《国语·齐语》:“时雨既至,挟其枪、刈、耨、鎛,以旦暮从事於田野。”《释名》:“耨,以锄耨禾也。”庄稼地里的杂草,不仅会吸收水土中的养分,也会遮挡日照,影响农作物的生长。《管子·明法解》:“草茅弗去,则害禾谷。”薅除杂草为农作中重要的和不可缺少的一环。明·谢肇淛 《五杂俎》:“水田自犂地而浸种,而插秧,而薅草,而车戽,从夏讫秋,无一息得暇逸,而其收获亦倍。”一些庄稼,例如水稻、玉米等,还需根据时节进行多次除草,才能有效地保障其茁壮的成长。“薅”字,也常见于古诗文中,例如,宋·梅尧臣《送刘郎中知广德军》中有:“劭农井田桑,科薅重锄斧。”宋·司马光《又是和夜雨宿村舍》中有:“晨薅载星起,日暗未能休。”直至今天,“薅”字仍广泛使用在巴蜀各地农乡,如“薅秧”、“薅苞谷草”等。

▲ 东汉画像砖拓图 薅秧 

“薅草锣鼓”,并不仅限于薅草或除草的劳作,其他一些集体性的田间劳作,如插秧、割麦等,也会采用类似的鼓歌形式。清道光《荣县志》:“农夫栽秧有歌,石工辇石亦有歌,一人倡,众人和,取其可以忘劳,可以齐力。”民国《渠县志》:“初夏小满,农人插秧,田中歌唱和答,名为秧歌。刈麦时,击鼓敲梆,歌以助工,则名打麦歌。”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合作社与公社化时期,山乡农村以集体劳动为主,“薅草锣鼓”因此有了持续生存的环境。笔者正是早年在川北山区插队落户期间看到了“薅草锣鼓”场景的。

“薅草锣鼓”具有明显的地域性特点,比较多地分布在陇南、陕南、川北与川东、渝北与渝东、鄂西、湘西、黔西北等连片区域中。这片地域,大部分为以半高山和丘陵为主的山区,西北端有龙门山,沿东向分别有米仓山、大巴山、巫山等,由北向南则分别有华蓥山、七峰山、武陵山、大娄山等。秦陇南部山区,与巴蜀楚黔等地山区一样,早在宋代时就有鸣鼓唱歌于农作中的习俗,宋《太平寰宇记》记载:成州(今甘肃成县)“风俗与凤州(今陕西凤县)同,每耕耘之时,即鸣鼓唱歌以乐之。”自古以来,秦陇文化、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在这片多民族聚居的区域中相互影响和融合,加之山地区域相对闭塞与封闭,保留有更多的遗俗流风,从而形成了此域特有的山地文化。

▲“薅草锣鼓”主要分布地域 

相当长的时间里,“薅鼓”多与水稻栽插耘薅相关,保留有古代秧歌遗风。宋·宋伯仁《夏日》中有:“农事正忙三月后,野田齐唱插秧歌。”宋·周紫芝《插秧歌》中有:“家家趁水秧稻畦,共唱俚歌声调齐。”清道光《巴州志》:“春田栽秧,选歌郎二人,击鼓鸣钲于陇上,曼声而歌,更唱迭和,纚纚可听,使耕者忘其疲以齐功力,有古秧歌之遗,夏耘亦如之。”近代的“薅鼓”,其实就是秧歌和以锣鼓而形成的一种说唱表演形式。前述“薅鼓”分布区域的东西两边,分别为两湖平原和四川盆地。两湖平原彭头山文化遗址与四川盆地宝墩文化遗址中,均发现有水稻遗存,说明了距今数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时期,古人已经开始了水稻种植。唐宋时,南方水田农业超越北方旱地农业,南方成为最重要的粮食产区。明清时期,先后的“江西填湖广”与“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运动中,两湖平原与四川盆地两个区域的水田农业得到进一步发展,与此同时,湖广、四川、陕西等省的山田(梯田)与旱地农业也发展到新的高度。清光绪《太平(今万源)县志》载:境内“诸粮俱产,低处惟冷水谷、旱谷产,半高处大麦、小麦、燕麦、荍麦、御麦,亦名苞谷,山民倚以为粮,十室而九。”清初移民进入四川及周边地区后,遍处插占与开荒,山区里的田地数量陡增。清人詹应甲《赐绮堂集》中有诗句:“一村鼓响一村锣,拔草分秧各唱歌。抛却篝车无用处,山田终比水田多。”山区里,水田与山田以水稻、小麦轮作为主,旱地则以玉米、小麦或豆类轮作为主。玉米,或玉蜀黍,蜀地多称“苞谷”、“包谷”、“玉麦”。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载:“玉蜀黍,本草纲目始入谷部,川陕两湖凡山田皆种之,俗呼苞谷,山农之粮,视其丰歉酿酒、磨粉,用均米麦瓤煮以饲豕,杆干以供炊,无弃眄。”清光绪《叙州府志》载:“雷马屏三属,山地较多,多种玉麦。”清光绪《大宁(今巫溪)县志》载:“山乡日食以包谷、洋芋、红薯为大宗。玉蜀黍,释名玉膏梁,即今俗呼之包谷也,四乡皆种以作粮饭,兼可酿酒熬糖。”薅秧之外,薅苞谷草以及薅黄豆草等成为山地农作中的主要活动。清光绪《长乐(今五峰)县志》载:“以苞谷为主,每夏耘时,择善讴者一人击鼓而歌,锣钹应之,谓为薅草鼓,盖欲耘者乐而忘疲也。”

清·陈枚《耕织图-插秧》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田多人少,即田地多而劳动力少,是“薅鼓”施行的重要条件。平坝区域,典型的如川西坝子,沃土良田,雨足水丰,历朝历代都是人居选择的上佳之地,其常态必然是田少人多,即人均占有的田地较少。一般人户,自家劳动力即可满足田地耕种的需要,而给自家做活大概是不需要催工督工措施的。极少数拥有田地较多的地主,则可出钱雇佣那些无田户或少田户的多余劳动力,地主与所雇之短工(季节工)或长工之间形成的是一种契约关系。山区里,田多人少的家户较多。这些田多人少的家户,仅凭一家之力,很难在一两天内完成自家的农活。而农时不可违,庄稼的生长须及时应令。于是,农家互相帮助,即“换工”成为必要。明嘉靖《洪雅县志》载:“邻里交易而作,谓之换工。”民国《叙永县志》载:“田多人少,倩人助己而还之者,曰换工。”也有将“换工”称作“换功”和“打暴工”的,民国《苍溪县志》载:“共力合作,互相为助,名曰换功,此田间乐事也,多有唱插秧歌以助兴者。”清道光《大竹县志》载:“四月初,秧长尽栽插,乡人通工,彼此相助,曰打暴工。薅秧去稗以养嘉禾。”山乡里的换工劳作,“数家共趋一家,一家耘毕,复趋一家”。关于换工安排,以及督催劳作中的一些情况,史志中有不少记载。宋·苏轼《眉山远景楼记》:“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众。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罚。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明《皇明大政记》:户部“令民每村置一鼓,凡遇农种时月,清晨鸣鼓集众,皆会田所,及时力田,其怠惰者,里老督责之。”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其北方村落之间,多结为锄社,咸十家为率,先锄一家之田,本家供其饮食,其余次之。旬日之间,各家田皆锄治。自相率领,乐事趣功,无有偷惰。间有病患之家,共力锄之。故田无荒秽,岁皆丰熟。”不同家户的田地与劳动力的多少有所不同,若换工不能相抵,则田多者可付钱或用实物偿之。

清·陈枚《耕织图-耘田》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农家换工,安排上有先后之顺序,这个顺序直接影响着各家各户的庄稼生长与收获。山地的立体气候,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立体气候,即同一区域里分布着不同类型的气候,为“薅鼓”中的换工成为可能。这也是“薅鼓”多分布在山地的重要原因。山地高低海拔不同,加之还有阴地阳坡的区别,因此山地上下各处的温度与湿度不一,此外,各家户在耕种时间上也有些许差异,以及田土肥瘦的不同,相应各家户的农作物生长与成熟便各有早晚。换工自然也就有了合理的先后顺序之分,约定俗成,乡邻之间,言信行直,世代如此。

日晒雨淋,弥日亘时,田间劳作其实是很辛苦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唐人李绅的《怜农》诗,千古传诵。清人田泰斗《竹枝词》中唱到:“农人随口唱山歌,北陌南阡应鼓锣。莫认田家多乐事,可怜一锄汗一窝。”忙月中的换工,需要充足的饮食补给。按照惯例,换工劳作中,盖由本家提供饮食。即便平时舍不得吃喝,此时本家也需慷慨大方,酒肉往往是不可缺少的。清光绪《广安州新志》载:插秧时,“日三酒三饭,曰劳酒。”清光绪《青神县志》载:“四月,栽稻秧,凡栽秧之工必饷以酒。农夫唱栽秧歌,亦庶乎情怡而神不疲焉。”清光绪《名山县志》载:“薅踏时,饷佣者酒肉,丰则众皆悦乐,手苏足践,歌唱不绝。”

“薅草锣鼓”中的说唱,最是风味所在。有一人独自说唱,也有两人唱和或多人唱和,你叫我接,你唱我和。被推选出来的善唱者,时而亢声高调,时而婉转清音,不仅谙熟固定歌词,还能根据即事即景随编随唱,调侃讥讽,插科打诨,俚辞方言,风趣横生,让人忍俊不禁,倦意全无。关于“薅草锣鼓”的说唱,一些旧志中有细致的介绍。清同治《增修酉阳直隶州总志》载:“打闹之事,行于插秧者少,行于耘苗者多,水田山土,薅茶去蓼之际,所在皆然。司钲鼓者亦不必为众信服之人,但视其能歌与否。彼等所歌皆肓词、小说、七字成语,此歌彼和,嬉笑谐讹,互相酬答,盖不惟用以督众,亦所以节劳也。”民国《四川宣汉县志》载:薅秧“劳倦易生,鼓之舞之,于是有薅秧锣鼓之组织。先期召集俦侣,少则三四十人,多或百许人,亦有闻风自至者,旷野平畴,按亩分布,公推二人,一击鼓,一击锣,亦有推三人者,则一钩马锣也。堂堂鼕鼕,并奏齐鸣,间之以歌。小说若《封神》《西游》《水浒》《三国演义》《平山冷燕》及《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故事若《王三槐》《冷天禄》《袁廷蛟》及'桂大人’'罗大人’等,随众所欲,旋编旋唱,此倡彼和……听众腰不知惫,手不知疲,工作较平日为倍。”

▲ 民国《四川宣汉县志》内页 

随着新时期里农业人口的转移与传统农作方式的改变,“薅草锣鼓”渐渐消失,很多地方已经绝迹。值得欣慰的是,一些地方将此列为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加以保护。2006年,青川县的“川北薅草锣鼓”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宣汉县的“川东土家族薅草锣鼓”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在保护与传承、整理与研究中,渊源古远且根植于山乡的“薅草锣鼓”,或能成为让人耳目一新的说唱艺术,被更多的人所青睐与喜欢。

▲ 青川“薅草锣鼓”场景  董开国拍摄

▲ 宣汉“薅草锣鼓”场景  张勇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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