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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随笔一一(16)父亲的葬礼(下)

 淡味茶原创文艺 2023-04-24 发布于山东

生活随笔

一一(16)父亲的葬礼(下)

作者:邹连庆

葬礼第五天,是出殡的日子。

早上,落忙的乡邻们陆续来到家中,我和弟弟照例给每一个人磕头。厨掌们在做着早饭,饭食很简单,馒头房送过来的热馒头,下饭菜是炒绿豆芽,喝的是胡辣汤。

炒绿豆芽,是村里厨掌的拿手菜,熟而不烂,爽口入味。大锅胡辣汤,葱花炝锅,放了豆腐皮,花生仁,不限量,随便喝。吃饭的人很多,有家人,族人,落忙的乡邻。

早饭过后开丧,总爷喊一声“开丧了”,有人在堂屋门口点燃火纸,灵棚里的孝子们,堂屋里的孝妇们,放声哭泣。总爷引领着孝子们,在院子里给众人磕头。磕头的对象分为三部分,文支(礼柜),厨掌(灶上),武支(礼柜和灶上之外的落忙人),依次分别磕过了头,开丧仪式完成了。

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不用守祖,新坟地选在了我堂哥的承包地里,自家人之间,不用多费口舌去协商,风水先生给选定了墓穴的位置和朝向。

母亲的坟,离祖坟地二十米,在那片地的地边上。这也是旧风俗中,男女地位不平等的表现之一。年轻的亡妇不入坟地(不能占穴),要等到男主亡故后,才能合葬入穴(坟地)。

我那时候(1983年)不懂这些事,也没有人告诉我,这样安葬母亲是因为什么。后来知道了其中的原委,每到上坟的日子,看见母亲的坟头,孤零零的在地边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到了2012年,我小妹妹去世(时年42岁),妹夫的家人也想这样做,我是坚决反对的。在我的坚持下,妹妹埋在了祖坟地的穴位上。

我舅舅和我弟弟,还有开坑的落忙人,先去了母亲的坟上,取出骨灰(当年是骨灰盒直接下葬,用红砖砌筑封闭),用塑料袋装好,放入新棺材里。棺内放了五样粮食,内壁裱糊了火纸。封棺之后,运到了新坟地上。

开坑人的任务,比正常丧事要重。起旧坟,运送母亲的灵柩到新坟地,双棺的墓坑也比单棺的要大。总爷派的开坑人,也就多了一些,每个人给了两盒烟(正常开坑每人一盒),也在情理之中。

整个上午,是亲戚们祭悼的时间。亲戚们分了近远,奉上的祭品各有不同,礼金数额也不等。

火纸是每个亲戚必奉的祭品,有另加两包点心的,叫做果子纸。

出嫁的闺女摆祭,源于古礼,祭物虽然有变化,但是主旨内容没有变。

古礼规制,出嫁的闺女摆祭,必须是“三牲礼“,也就是一个猪头,一条鱼,一只鸡,再加一个大供。

大供,也叫“整奉子”,是用六斤白面,蒸制十二个大白馍,其中三个有花形样子的花馍,另外九个是光馍。

衍变至近代,面糊炸制的食物,代替了大白馍。祭物的数量,一般是九个,五碗四盘,包含猪头,鱼,鸡。

祭物在自己家中装盘(碗),放入两个食盒内,由专人挑着,送至丧主家。祭奠过后,返还盘碗,丧主家还要给予回礼。

古制的回礼,是6个大白馍,其中有1个花馍。回礼改为银钱,不知道起于何时。我小的时候,是两毛钱,后来是一块,两块,再后来是拾块钱,这钱都是挑夫所得,也算是赏金。

出嫁的孙女,侄女,外甥女,妻侄女(妻子的侄女),这些人摆祭,有果祭(干鲜果品),钱祭(纸币折叠的寿字或者福字),糖人祭(白糖制作的八个仙人)。

中午饭,女客都是一人一碗大锅菜,有在家里吃的,也有在其他人家吃的。我爱人和弟媳妇,俩人到了每个吃饭的地方,给女客们磕头致谢。

男客们和落忙的是要成席的,十个酒菜,吃饭也是每人一碗大锅菜。

孝子们吃饭,一人一碗菜,在灵棚里吃,孝妇们也是一样的饭食,她们在堂屋里吃。有孝的人,不能去坐席喝酒的。

下午两点,起灵时间到了,哀乐响起,分散在各处的亲戚,聚集到家中,落忙的人们,按照分工各就各位。

堂屋里,我爱人和弟媳妇,扫下了灵柩顶上的麸子。总爷引领着孝子们,先去了女婿们坐席吃饭的房间,磕头致礼,奉上孝帽和扎腿的孝带。然后是给灶上,礼柜,武支的落忙人,磕头致礼。

女婿们也来到了灵棚前,戴上了孝帽,扎上了孝带。两个兄弟媳妇过来,给女婿们分别披上了“大衫”。

老的礼数中,女婿们身披白大褂上衣一件,不穿孝裤,俗称“大孝衫”,“大衫”。后来有丧事不穿孝服,改为用一块折叠起来的白布代替,逐渐成为一些地方的风俗,虽然不是上衣了,还是习惯性地“大衫”。

孝子,孝女,孝妇,肩上披的叫孝幛,俗称“挂孝”或者“挂号”,也是一块折叠起来的布料,青色或者黑色,依亡者是男是女,挂在左肩或者右肩。

时间久了,慢慢的人们就把孝幛和孝大衫,统称为“大衫"了。虽然都是披一块布料,但二者不是一回事。

“大衫"是丧主家提供,只有白色,女婿披挂,给女婿披“大衫"的人,是丧主家的儿媳妇或者孙媳妇,这是孝服风俗衍生的一个变通的做法。

“孝幛”是亡者的儿女亲家提供,可以有青,灰,黑多个颜色,孝子,孝妇,孝女披挂,给孝子,孝妇披挂“孝幛”的,是孝妇的娘家人,孝女是婆家人给披挂。

族人在堂屋门口点燃了火纸,灵棚的挡帘被撤去,孝子,孝妇(女)放声哭泣,灵柩被抬起,慢慢地抬离了堂屋,我爱人抱着饭食罐(下水罐子),用锤子敲碎了放在棺下的瓷碗,从此父亲不再食人间饭,不归人间管。

孝子们在前,退步后行,身前是抬着的祭桌子,祭桌后边是灵柩,孝妇〈女)们随后跟行。出了院门,地上放着一个瓷盆,我爱人把盆翻过来,扣放在地上,不知道这是什么讲究(意思)。

我(长子)手里拿的是引魂幡,我弟弟,堂弟,堂哥手里拿的是花圈,其他孝子们空着手,我们村里没有拿哭丧棒的风俗习惯。外甥们手拿的是纸灯笼,亡者去阴间路上,灯笼用来照亮指明。

引魂幡,手指粗细的柳树枝,缠粘有白纸穗,上挂阴阳剪的白纸条(幡条),纸条下端,折叠成长穗状。

哭丧棒,也叫出丧棒,两指粗的柳树枝,长约60厘米,缠贴着白纸穗,三服以内的孝子,一人一根。哭丧棒代表着一种权力,出殡时,如果抬棺出现差错,孝子可以用哭丧棒敲打杠夫。

引魂幡和哭丧棒,最后都要插在坟丘(头)上。季节合适的时候,会发芽成树,称为坟树,是为吉象,可以福佑后世子孙。现在都是买来的成品,材料不是树枝了,发芽生长,已是不能了。

在大街上的仪式,有两项内容,祭奠和摔盆。

我的两个妹夫,一个堂妹夫,依次祭奠。礼数是三跪九叩。站立,作揖一个,磕头四个,前行四五步,站立,作揖一个,磕头一个,起身退行,倒回到原处,先磕头四个,站起,作揖一个。

接下来行礼的有父亲的外甥,表外甥,妻侄,这些人的礼数,没有强制要求,三跪九叩,一跪三叩,鞠躬,都可以。

还有一种祭礼,叫二十四拜,它是八跪二十四叩。每跪一次,作揖一个,磕头三个。

下跪的点有八个,分为前中后三排,相隔三步。前后排各有三个点,都是左中右一字排开,点与点也是相隔三步,中排一个点,居中。

右下角的点开始,行进的顺序,依次为中点,左上角,上中,右上角,中点,左下角,下中。

点到点,不管是直线运动,还是斜线运动,都是正面前行,磕头作揖都要面向灵柩(祭桌),每个点上,都有转体动作来调整方向,整体连贯起来的动作,看着有点眼花缭乱。

三跪九叩,八跪二十四叩,按古礼,跪拜到祭桌前(正中),都有一个上香和敬酒的环节,衍变到近代,这个环节逐渐地消失了。

孝长子摔的瓦盆,叫法很多,点纸盆,阴阳盆,老盆。盆的象征,有两种说法。

一说是聚宝盆,放在灵棚祭桌前,供亲戚们祭吊时焚烧火纸,盛满了钱财。二说是亡者阴间做饭的新锅。两种说法,都是要求摔碎,碎了才能带到阴间去。

盆摔了,我又朝着不同的方位磕了几个头,磕头之间,总爷朝众人连喊数声,“各位亲戚朋友,孝子这里谢孝了!”。

我记得,我母亲去世的时候(1983年),出殡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转了一天,到每个亲戚的家中,挨个给人磕头谢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谢孝的礼数改了,变成了出殡现场磕几个头。

古时候的谢孝,是安葬完毕后,在家中举办宴席,招待各位亲戚,孝子,孝妇敬酒,鞠躬致礼。

数根粗细有别的圆木,绑置成平架,灵柩放到架子上,盖了棺罩,架子上捆扎粗绳,另一端连接到抬杠上,抬杠有四根,分了前后和左右,八个杠夫抬起,步行运到坟地,中途灵柩不能落地,杠夫可以在行进中,换人轮歇,这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抬运灵柩的方式。

父亲的灵柩,小头在前,大头在后,装到了机动三轮车上,我站在车上,手扶着灵柩,一路慢慢地驶向坟地。

用车运棺,饱棺(盛有尸体)小头在前。空棺大头在前。这个规矩,自古就有。

父亲和母亲的灵柩,依次落坑,摆正排好,棺盖相接,两棺中间,盖上一块红布。我们几个孝子,孝妇,跪在坑边,用手捧起泥土(三捧),抛入坑内,然后给埋坟的众人磕了头,方才离去。

“收头”,这个丧事中的名词,至今还在使用,它的起源,是在埋坟的现场。

古礼的规矩,孝妇的娘家人(母亲),孝女的婆家人(婆婆),要跟随至坟地,给自己的女儿,媳妇卸除孝幛,重新梳理头发,叫做“收头”。

这个礼数也在衍变,孝妇娘家人和孝女婆家人,不再跟随到坟地,委托丧主家女眷代为“收头”,奉上礼金,作为对丧主家女眷的谢意。

衍变到近代,渐成定制,每有丧事,虽然已无梳头整装一事,孝妇的娘家人,孝女的婆家人,照例给丧主家的女眷奉上礼金,还是叫做“收头”。

至此,完整意义上的葬礼,还没有全部礼成,还有第二天圆坟和后续的八次祭祀(上坟)。

下葬第二天早上,拂晓时分,我和弟弟来到了坟地。摆上三碗水饺,磕头焚纸,然后把坟丘周边的余土,一一铲起,培到坟丘上,直到把坟丘堆好。这个仪式叫做“圆坟”,也叫“覆三”。

八次祭祀,分别为三七,五七,尽七,百天,头周年,二周年,三周年,十周年。

祭祀用到的祭品,有纸扎的宝箱,摇钱树,金山银山,聚宝盆,火纸。

三七,五七,尽七(49天),百天,祭祀日间隔的天数,同活人有虚岁一样,都是虚计一天。比如上三七坟,是在亡故的第二十天上,

头周年,二周年,三周年上坟,是实足年。到了十周年,是虚一年,第九年上坟,叫做十年坟九年上。

古礼中的规矩,亲人亡故后,每七天,要祭祀一次,叫做“过七"。到第七个七天,“过七”结束,所以叫“尽七"。头七,尽七,到坟上祭祀。其他“过七”的日子,在家中牌位前焚纸祭祀。“过七”的风俗,衍变到现代,只保留了三七,五七,尽七三个祭祀的日子。

百天,叫做“过百天",“百日祭“,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古礼中的规矩,过了一百天,重孝服改为常孝服,也有很多人,从这天起就去除孝服了。男人可以剃头,女人可以洗衣服。

三周年,是一个大日子。古礼要求守丧三年以后,才可以回归正常生活。这个风俗,至今还有痕迹尚存,亡者之家,三年之内过年不贴红对联。

古人的观念,认为人出生以后,三年离不开父母的怀抱。父母养儿三年,儿子为父母守丧也要三年,方能报恩。

三周年的祭祀很隆重,几乎等同于出殡,邀请亲戚,朋友出席祭祀仪式,孝子陪灵,来客祭奠、奉礼,设宴待。在某些地区,至今仍有过三年的风俗。

我们当地的风俗,三周年,和其他祭祀日子一样,去坟地焚烧各种扎纸物和火纸,没有复杂的仪式。

父亲的葬礼,是一个普通农村人的葬礼,它又有几件不算普通的事情,让我心生感动和欣慰。

来自父亲老友的告别。

父亲去世当天,下午4点左右,大门口传来伴着哭声的呼唤:“我的哥哥啊”,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那是父亲的好友,我们村的(穆)长生三叔。他一步步走向灵掤,微微上仰的脸上,泪水不停的流着,“哥哥哎,哥哥!"一声声呼唤回荡在院中。

长生三叔,比父亲小两岁,五十年代末期,他在姜店区政府工作(通信员),六十年代初,下放回村务农,后来担任了第二生产队队长。我父亲是六零年从青岛回来,担任了一队的会计。两个人年龄相近,经历相似,交往多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葬礼第四天,是闭丧的日子。晚饭过后,(许)德海大爷来到了家中。德海大爷是木匠,他和父亲同岁。我们家两次盖正房(六十年代初和七十年代末),还有偏房和大门,盖房的檩梁过木,门窗户搭,家里的八仙桌,一头沉的写字台,我上卫校时带的皮箱(木箱),我结婚时的家具,这些木匠活,都是德海大爷做的。

多年的交往,德海大爷和父亲的友谊,日渐加深,经年未变。德海大爷是来家中串门的常客,一壶清茶,陪伴老哥俩度过了无数个夜晚。大爷选择闭丧的日子过来,是他沉稳内敛,不喜热闹的性格使然。

大爷进屋来,围着棺材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的看,不时地摸摸这里,摸摸那里,简短的问询应答着。大爷在家中坐了半个小时左右,谈话之间他的眼圈时不时的发红,有泪水涌出时,赶紧用手遮挡拭去,看得出来,大爷在尽力掩饰着悲伤。告辞的时候,又来到棺材旁边,默默地站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去。

村史上最大的丧事。

这个评价,是我本家的三大爷对我说的。我想村里人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小小的村庄(三百多口人),没有来过这么多小汽车,没有见到过这么多“公家人”(吃国粮.,有工作的人)。

葬礼的前三天,车辆,人员接踵而至。前来吊唁的人,有我和我爱人两个人的同学,朋友,还有我们俩各自的同事们。因为工作关系,我俩交集到的人员范围比较广。我这边有工业局的领导们,有工业系统各企业单位的领导。

吊唁的人多,奉上的花圈也多。出殡的时候,朋友赵树新开来了一辆130货车,装了满满一车厢,运到坟地边焚烧。

传统葬礼上的追悼会。

父亲做了二十多年的村干部,村党支部和村委会,决定为父亲举行一场追悼会,时间安排在传统出殡仪式中间。灵柩抬至大街之上,安放妥当后,追悼会开始,村支部书记主持,默哀礼毕,书记宣读了父亲的生平介绍。

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有,我们夫妻俩各自单位的领导,同事。我们俩人的同学,朋友。鱼丘湖办事处的领导,我们村所隶属管理片区的领导。追悼会结束,接下来继续进行传统出殡仪式。

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同学们,他们不仅参加了出殡和追悼会,还一路送行到了坟地,又帮着焚烧了花圈。同学情深如兄弟,令村里的人们羡慕不已。

父亲的葬礼,放在农村和一个农民身上,也算得上是极尽哀荣。虽然说这些俗事,无法弥补父亲人生中那些不如意,但对于我们儿女来说,能够由此得到些许心理安慰,也算是没有枉费众人的善意和付出。

备注,父亲的不如意,可以参阅我的文章:《我的三个心结》。

特邀作家简介:邹连庆,男,五十七岁,高唐人,现居上海。先是在卫生院工作,后又从事装饰工程行业。一个文字爱好者。
淡味茶文艺第18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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