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小鸭中学：能把“差生”教好，才是学校的能耐

作为一名教育行业写作者，我曾震撼自己所处的「信息茧房」——我经常看到各类名校生的故事，教育的主流叙事是由这些轻轻松松考入好大学，过上模板式的中产升学故事和生活所构成的。

但从数据来看，在无止尽的教育内卷下，暂时无法走到成功升学彼岸的孩子们，才是大众。

有一大批孩子们，深陷厌学、空心病和抑郁的泥淖。

■2020年和2022年青少年抑郁风险检出率情况，好消息是相比2020年的抑郁风险检出率（19.0%）有所下降。另一项调查显示，在那些没有出现抑郁的孩子里，厌学也成为了重大问题，46%学生对学习缺乏兴趣，33%对学习表现明显的厌恶。

这些被遗忘、被隐形的「丑小鸭」，还能找到一个环境，变成「白天鹅」吗？

北大教授徐凯文曾发出呼吁：「不是孩子病了，是整个社会都得了空心病」，1981年站上讲台成为教师，至今已做了35年校长，被赞为颇具传奇经历的教育者詹大年，经常发出类似的感叹：

有问题的不是孩子们，而是只有一种生命存在方式的教育体系让孩子们感受到不舒服了。问题孩子和没有问题的孩子，都应该被重新看见。

四十多年的教育生涯，他从乡村到城市，从公办到民办，从湖南到云南，2011年创办只招「问题学生」的昆明丑小鸭中学，始终扎根在最现实的教育问题上。

这一期，我们走进丑小鸭中学，意外发现这所带着「问题意识」的学校，比许多所谓名校都要「正常」。

不去上学是一种对抗

这些从一二线城市千里迢迢到丑小鸭中学来的，大多是「不能正常上学的孩子」。

跟其他学校上学一家人开开心心送来不同，来到丑小鸭的孩子大多是「骗来」的，甚至是被「绑来的」。

他们常被人标签为为「不正常」或「问题孩子」。

如有的孩子一直留长发不剪；有的孩子可以一个月不洗澡不洗头；有的孩子完全拒绝与父母沟通，以沉默应对父母的无奈；还有的孩子情绪暴躁到让父母觉得「不安全」。

许多孩子都曾被扭送到了军事化的特训学校的，但依托于恐惧的管理，问题从没有被化解，反倒越来越严重。

所以，詹大年校长也把丑小鸭中学比喻为急诊室，随时准备接收被放逐、或自我放逐于标准教育体系之外的学生。

但问题学生之所以成为问题，究其根本，因为我们的教育设计给孩子的空间很小。

曾经在公办学校担任校长的詹校长发现：

在标准化的教学和评价体系中，不少孩子害怕学校、恐惧学校，学校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或者他在学校被评价、被歧视、被误解、被曲解，会不舒服。

有的孩子不舒服，可能在老师和家长的帮助下慢慢适应了，但也有些孩子他无法适应，他就选择逃离、躺平，或把自己封闭起来，选择玩手机、沉迷游戏等等。

事实上这都是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

很多家长会以为，所有生命都只有逼一把上名校的存在方式。但是现在这代孩子生出来什么都有了，根本逼不出来了，越逼越反弹。

但是有一个东西这代孩子追求的——为自由而学，为个性而学。

早几年詹校长遇到过一个孩子，父亲曾是理科状元，父母都是学霸。女孩读六年级时很抵触刷题做作业，反抗不做作业，老师便不让她进教室，她自己便在家看书、玩电脑、写编程。

爸爸对女儿的行为非常不理解，作为通过刷题的方式考取状元的爸爸经常斥责孩子不好好学习，因为「学习方式」的争论导致全家天天吵架，亲子关系都破灭了。

对于父母来说，「先把成绩搞上去」是第一要求，不考虑这种要求是不是会伤害孩子的健康，伤害孩子的自由，伤害孩子的创造力。

詹校长一直说：好的关系，才是好的教育。

一旦父母的要求开始损害了亲子关系，孩子便会自然而然生出对抗的行为，逃学、叛逆、拒绝沟通、沉迷游戏，这些都是对抗，当然，最惨烈对抗莫过于胡鑫宇式的结束生命。

为什么理科状元教不好孩子？

见过太多「问题学生」之后，詹大年校长越发觉得，问题的根源在于现代教育本身。

在詹校长看来，事实上，我认为教育本身的“教”的力量是很弱小的，只有“育”的力量才是强大的。理想的教育，应该强调孩子学的力量。

但现代教育体系完成于工业革命之后，统一的教材和教学进度，教育评价标准化，节省了办学的成本，提高了教学的效率。

但随着“教”的时间拉长，人性的东西便会减弱，本性的东西会隐藏。

孩子成为标准化教育的产物，这另一面反应的是孩子个性化教育的缺失或牺牲。人的本性当中对个性、自由、幸福的向往和追求，在现代教育体系中几乎是绝迹的。

同时，随着现代科技的持续进步，传统的教育弊端也会日益明显。

标准化的现代教育曾经给人类带来巨大的财富，使知识的传播速度和掌握速度匹配当时的发展速度。但也给人类挖了一个大坑，那就是人日益异化为“机器”。

人工智能时代的推进说明，完全跟计算机拼记忆、拼知识储备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与“人工智能”的竞争当中，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获得个性化的发展，获得充足的自我发展，获得幸福感，才是未来教育的趋势。

当然，传统教育观念的革新不仅需要教育行业的变革，更需要家长观念的转变。

但是，在当下的教育体系中，父母天然地想让孩子去变得优秀，这是第一位的要求和目标，而不是教孩子如何获得幸福。要知道优秀和幸福没有必然联系的。

父母的职责到底是什么呢？

是让孩子成才吗？在詹校长看来——父母亲的责任只有一点，就是保护孩子安全长大。孩子的学习成绩、学科选择，跟父母都没有多少关系。

这涉及到家庭教育的边界建立。

在家庭范围内，父母为孩子建立足够的安全感，他便有能力去应对学校教育中的问题；其次，对于受益于传统教育的父母，教育的话语权依然在孩子那里，而不是在权威的父母当中。

詹大年校长曾遇到过很多优秀的家长，他们有的曾经是理科状元，有的是名校毕业的博士，他们是在传统教育中取得了成就的人，但依然教不好自己的孩子。

因为很多状元和博士都是教学的产物，而不是教育的产物。

教育是一件很专业的事情，不是简单的知识灌输，教育既要关注到孩子人性的充分发展，比如自由、安全、幸福、认同，又要强调在人性充分发展的基础之上的东西，比如思考、分析、观察等等。

正如詹校长所言：

“一个孩子需要的是吃好、睡好、玩好，身心健康了，他的一切都很好，这是我几十年的经验。”

遗憾的是，在内卷下，这样大道至简的简单要求，要做到仿佛如同登天。

一个孩子能评价自己时就会知道以后怎么办

而相较于那些明显表达出问题的孩子们来说，默默无语不表达问题的孩子，隐藏的问题更深厚。

提到教育中问题意识，詹校长想起了胡鑫宇，这个没有表现出问题却悄悄结束自己生命的孩子，使詹校长痛心疾首：

在他的成长中，有种东西达到了极致，即使成绩提升，也是一种假象，这种假象会突然垮掉，人还是会崩溃。

那种东西很难被一语概括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抑郁、焦虑、压力，可能是被歧视、被误解、被评价，可能是不安全、不舒服、不被认可，可惜孩子没有明确表现出来，可惜父母没有理解他发出的「问题信号」，可惜老师对孩子隐形的「问题」还不够敏感。

即使面对同样的成长困境，每一个孩子的表现都是不一样的。

因此，对于所有的孩子，如何带着「问题意识」去重新看见他们、理解他们、帮助他们，是家长和老师急需学习的地方。

为了「修正」当下学校教育环境和家庭教育环境对「问题孩子」造成的伤害，常被戏称为「问题孩子他爹」的詹大年校长把其打造成一个成长型的学习社区，让身处其中的孩子有安全感、认同感、价值感，回归人性本身，回归生活本身。

这里的教室很大，墙上没有黑板，一面墙是玻璃，三面墙是特殊纳米材料做成的书写墙，孩子们可以用各种笔在上面写画。

课表跟普通学校也不一样，学生可以自由在课堂发言，学校有很多书，教室里面有很多书，走廊上、操场上、食堂里全部是书，孩子们随时都可以坐下来读书。

这些书，不用借也不用还。孩子们拿到哪里都可以。

丑小鸭招老师的标准就四个字——爱笑会玩。

老师跟学生的关系非常平等，学生可以喊老师名字、昵称、绰号，也会喊老师哥哥姐姐。

这里还有生活社区，老生带新生，带着这个孩子玩，画画、玩扑克、玩游戏、玩沙盘，看起来是玩，事实上是做“心理工作”，在相互交流的过程中，能帮助他人，感觉到温馨，安全感慢慢建立起来。

我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学习要紧张，我反而觉得在放松的氛围中，孩子才能学得好。

事实也证明，初入丑小鸭中学的「问题学生」在进入这个环境之后，「问题」逐渐消失了，成为父母眼中正常的孩子。

半年前，一个孩子被父母送到丑小鸭，开车开了一千六百多公里，第二天凌晨六点到了校门口。刚来的时候他不洗澡不吃饭，跟个野人一样。那不洗就不洗呗，老师都说他头发很酷，打开了心扉才有谈的可能。现在，他头发自觉剪了。刚刚看到他，他还开心地跟我打招呼。

那么离开这个环境，孩子的「问题」会回来吗？

詹校长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先表示，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焦虑问题，同时也没有对孩子产生信任。

我们所要做到的给他自己一个思考的空间，让他自己可以思考、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就是一个自己评价自己的过程，自我评价、自我教育很重要。

一个孩子，他能够评价自己的时候，他也知道以后怎么办了。

丑小鸭中学毕业的孩子，不一定都考上了好大学，但他们有生活能力，有社会交往能力，有自我价值感。

事实上，不管学习怎么样，不管考上什么大学，做了什么工作，每个人最终学会的还是要回归生活，这才是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能力。

詹校长提到一个学生，七年前从丑小鸭毕业，本科毕业回来学校工作，同时也是他出版的书编者之一，他选择的学业也好、工作也好，都是学会的能使自己回归生活、幸福生活的方式。

这样的目标，看似与985、211、常春藤名校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但放到漫长的一生来看，确是平实又不易得的人生探索了。

毕竟，生活不是童话，总会有丑小鸭，永远无法变成天鹅。

这样的教育理念跟詹大年校长的办学理念不谋而合：

“世界上不缺能带出 985、211和世界名校学生的校长。我没有想过办一个什么伟大的学校，多大规模的学校，要那些孩子考多少名次，我的评价不是这样的，我希望每个孩子都成为一个生活家。”

我想做一个当孩子在突如其来的下雨天时，正举目无措时，愿意为学生撑起一把伞的校长。

本文转载自「谷雨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