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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是我家的邻居，据说他不是天生的哑巴。哑巴3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无钱医治，就在家里熬着，后来烧退了，人却再也不能说话了。好在耳朵还是能听见的，因此他也比别的哑巴更机灵些。说起来哑巴的命比黄连还苦，灾难接二连三地发生在他身上。先是8岁那年，哑巴爹去南山采草药的时候从悬崖上跌了下来，等乡亲们闻讯赶到时，哑巴爹身子都凉了，沾满黑褐色血迹的草药散落了一地。 哑巴娘一个人拉扯着哑巴和弟弟过活，天天擦眼抹泪，忧郁成疾，不出两年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只剩下10岁的哑巴和7岁的弟弟相依为命。哑巴娘出殡那天，乡亲们看着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无不伤心落泪，可哑巴搂着哭喊着找娘的弟弟，眼里竟然没流一滴泪。他表情呆滞地望着远山，眼神里透着一份坚毅。哑巴似乎在那一瞬间就长大了，他成了既当爹又当妈的家长，成了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 第二天，哑巴把弟弟收拾妥当送到学校，就扛起比自己个子还高半截的镢头随社员去生产队下地干活了。叔叔婶子们心疼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想安排哑巴干些轻省活儿，可哑巴倔得很，专抢累活干……  山头的杏花开了落，落了开，转眼间，哑巴已是健壮的大小伙子了。公社撤了，村里把土地分包到户，哑巴的干劲儿更足了，他在房前屋后、田边地头都栽上了花椒树。秋天一到，远远望去红彤彤的一片，花椒特有的清香氤氲着村庄。“这可都是钱呢！”哑巴搓着被花椒刺儿扎的全是针眼的双手，和乡亲们“唔唔呀呀”地比划着，眉眼里都是笑。这一年弟弟高考落榜，哑巴不舍得让弟弟跟着自己在地里受累，就让弟弟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城里打工。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那年春天，有好心人上门给哑巴提亲。对方是邻村的，长得还算俏丽，就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落了残疾。其实在村里过完年唱大戏的时候，站在人群里看戏的哑巴注意过这个老是拿眼瞄他的姑娘，哑巴心里是中意的。可眼看弟弟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沉沉吧，哑巴回绝了这门亲事。 哑巴开始张罗弟弟的亲事，接连几家的姑娘对弟弟倒没啥意见，就是接受不了这个贫苦的家。等媒婆回来比划着和哑巴说明对方心思的时候，哑巴急得额头两侧的青筋暴起，他指着院子里那座低矮的茅草房拉着媒婆的手比划着：盖！盖大瓦房！媒婆懂了哑巴的意思，笑嘻嘻地回话去了。 说盖就盖，不久，一排崭新的红瓦房落成了，弟弟的亲事自然就有了着落。新媳妇过门儿那天，哑巴忙里忙外，看着打扮一新的弟弟给客人们分着烟卷儿，哑巴眼圈红红的。 家里有了做饭的，哑巴更勤快了，他早出晚归把地里的庄稼整得一棵杂草也没有。本指望日子更好过一些了，可好景不长，弟妹开始嫌弃哑巴吃得多，在家里碍手碍脚，先是一到吃饭的时辰就指桑骂槐地对着家里的鸡、狗一通乱骂，后来干脆就把干粮收起来，留在饭桌上一个或是半个冷馒头。 哑巴从不给从城里回家探亲的弟弟告状，他怕弟弟受难为，只要弟弟小两口恩恩爱爱的，哑巴能忍。实在饿得受不了，哑巴就去山上寻野果吃。从前那么苦那么难都过来了，这些算不得什么。只要弟妹真心疼弟弟，哑巴心里没啥。 弟弟三两个月才回家一趟，见着自己媳妇儿就像狗熊见了蜜，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里去。每次回来媳妇都娇滴滴地对着老公诉苦，有时说自己一个女人家家的和血气方刚的大辈哥住一个院子里，况且又是个哑巴，天天晚上好怕，再说外人还可能嚼舌根说闲话。有时又说哑巴吃得忒多了，烙几张饼，还不够他一人塞牙缝。家里的几百斤麦子全让哑巴给造进去了。起先弟弟还总替哥哥辩解几句，说没有哑巴哥哥就没有咱这个家，他虽然不会说话，可通情达理灵性着哩。媳妇儿就嘟着嘴儿，把脸扭向一边生闷气，弟弟百般哄劝方才罢休。 终于有一天，在弟弟再次回家的时候，媳妇儿哭得梨花带雨，边抽噎边说：“有天晚上我在堂屋里洗澡，看到窗外有人影往里瞅，今天你不把哑巴撵出去，我就回娘家，我没脸在这里待了，你和你的哑巴哥哥过吧……” 弟弟听了血直往脑袋上冲，他跨出堂屋门去找哑巴，却看着哑巴正蹲在东厢房门口低着头拿着根树枝划拉地上的蚂蚁，他用树枝在蚂蚁中间划一道线，蚂蚁纷纷绕开那道线，可不一会又聚到了一起，相互用触角碰触着。 “哥，咱们分开单过吧，你和弟妹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方便……” 哑巴冲自己的弟弟凄厉地笑了笑，平静地去了院子外放杂物的小屋，弟弟跟过去才发现哑巴不知啥时候早把屋子收拾好了：几块大石头撑起的木板床、一个柴火灶、一个小水缸、靠墙用两块石头撑起的一块长形的青石板，上面摆着一副碗筷…… 弟弟看着这些心头一热：“哥——”哑巴冲弟弟笑笑，比划着告诉弟弟：家分开了，地里的活你媳妇做不来的，还是我来干，你放心，我不会进咱家这个院子的。 弟弟懊悔又无奈地一跺脚，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哑巴双手抖动着伸出来想像小时候一样抱抱弟弟，但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把手放下了……  从我有记忆开始，哑巴就住在这个黑乎乎的没有窗户的小屋里。谁家有孩子不听话，就有大人训斥：你再不听话，就把你关到哑巴家里！再调皮哭闹的孩子一听这个也就立马不闹了。 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哑巴却一年年老了。尤其是有一年春天哑巴在给花椒剪枝时，一脚踩空跌落到树下的石堆上把腰摔坏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靠着乡亲们东家一口西家一顿地接济才总算挺了过来，可从那以后哑巴就佝偻着身子直不起腰了。 农闲的时候，哑巴也从不闲着，他不是去东家帮着掰棒子粒，就是去西家帮着编荆条筐。人家过意不去备好饭菜招待他，可哑巴任凭主家怎么劝，谁家的堂屋他也不进去，就在院子里把活儿干完把饭吃完，然后把筷子工工整整地摆在碗上，放在院子里悄悄地走。 放了学，我喜欢蹑手蹑脚地从裂了的门缝里往里瞅哑巴那黑洞洞的家：土墙被烟火熏成了黑亮色，贴在墙上的灶王爷卷了角却依旧乐呵呵地笑着，床上胡乱堆着一床蓝印花的被子，蛰伏在墙缝里的壁虎机警地快速在墙上爬过，有时会有老鼠漫无目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有时，哑巴会躺在床上，夕阳把几缕金光透过门缝洒在哑巴满是皱纹毫无生气的脸上，我觉得哑巴好可怜。尽管我屏着气，可哑巴还是能用异常灵敏的耳朵捕捉到躲在门外的我，他下床去摸挂在墙上的那个破竹篮，里面有他不舍得吃的山核桃、皱巴巴的干枣、邻居送给他的几块点心。我才不要呢，这些玩意儿带着哑巴屋里柴火熏过的烟味儿，转身我就跑没影了，徒留下站在门口发呆的哑巴。我想哑巴是想他弟弟和侄子了吧，自从前几年弟弟在建筑队当了包工头，把媳妇、儿子接到了城里，哑巴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回到家我又觉得不忍心，转身拿起娘早已备好放在桌上的菜包子，给哑巴送过去。哑巴高兴得唔唔呀呀，让我在他家唯一的板凳上坐，我才不哩。我把包子放下扭头又跑远了。  去县城读书以后，我见到哑巴的机会更少了，有时周末回来，看到哑巴在门前的石凳上坐着，一副蔫蔫皱皱的模样，他似乎在等我，又似乎不是。我呢，高兴了就和他比比划划地聊一会儿，不高兴了就低头装作没看见他，匆匆地回家去了。随着高考的来临，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每天在书山题海里的我也几乎想不起还有哑巴这个人。曾以为哑巴和他的小黑屋会一直在，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哑巴就不在了。 娘说：“哑巴死了。你放羊的五子叔发现时，哑巴在他的小屋里都不知道死多久了……” 第二天返城的时候，路过哑巴的墓地，路旁的连翘花开得正盛，我顺手折了几枝编成了个花环。一块简陋的青石立在坟头算是哑巴的墓碑了，我把花环放在青石上，仿佛又看到面容苍老的哑巴想靠近我又不敢靠近讪讪地笑。 远处蛋黄似的夕阳正往村西人家的屋后躲藏，把无数碎金洒向村边的汶水河里。河水静默着，小山村也静默着，我知道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人提起哑巴了，就好像这世上从没有来过一个哑巴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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