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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锦灵散文诗选

 杏坛归客 2023-04-26 发布于山东

◎江锦灵

鄱阳湖

战船折戟沉沙。渔舟搁浅于滩涂。
时光的锈,镀在湖面,强化朝霞和夕阳的铺叙。
你,在鄱阳湖东岸。
梦,在鄱阳湖西畔。
桨长成岸畔的枫杨,风放下波浪。我放低目光。

鱼,暂时无需担惊受怕。
月光,卸了清冷的外衣,像一枚古典的印,钤在水面。

一部分湖水远去,暗渡康山大堤,啸居内湖。
更多的一部分,滋养草翠鱼肥,以及村民的念想。
每朵浪花,都可能温习血与火的交响。
三十六缕忠魂,具象成三十六尊塑像,安居忠臣庙。
风,秉持古老格律。仿佛千年行驶的,是鄱阳湖自身。
湖如巨轮云为帆,驶入长江,奔太平洋。
闲时,作为李白诗句“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隐喻。

恕我直言,那些战事、诗文,是野史,甚至污点。
渔舟唱晚,才是正史,是清流。

陶渊明的精神年谱

假如时间倒退几百年,他可能遭遇战国,却不能成为李斯、韩非或荆轲,也不会被燕太子丹招揽,做不了吕不韦的门客。
依然归隐田居,从七国的盲区,开垦南山,种上菊。

假如时间前进几百年,他仍会做一名隐士。
性嗜酒,虽不能常得,但迟早会遇见知己苏轼,随他一贬再贬,至人间烟火,至蛮荒。
风月为衣,困苦为食,像一位农夫,用锄头思考,结出草盛豆苗稀。

以身,辗转尘世,成就心远,地自偏。
以五柳先生传,绘制文人的画卷。

乡村的正版格局

绿,是肤色;木质,是肤色的花纹。
风,是纤维;雨,是纤维深处的溪流。
春秋冬夏,是作息。雪,是诗,也是一年盛大的休止。
路,是筋脉。水泥或沥青的面子;泥土或草木的里子。笔直,或弯曲,畅通是哲理。一端无缝链接于现代文明;另一端依依不舍于传统文化。
房屋,是脏器。无论瓦顶、平顶,白墙、灰墙,能分泌温馨与祥和,营造一个家,营造欢喜悲忧,就是有灵魂的房子。
安放年老的身,又留驻年轻的心,才不会寂寞与空虚。
山水比田园广阔。田园比房屋广阔。房屋比人影广阔。宁静比山水广阔。
家,是宁静的波心。
乡亲的嘴角,是心的翅膀。
置身村庄,得放下身段。与大自然相处,世俗的技巧无用武之地。

 

一直忽视这个问题。风也是河湖,我们冲浪在风里,与动植物一起飘荡。

峰岭是珊瑚,草木是海藻,月亮就是一叶扁舟。
星星是无数条船,太阳擎成灯塔。
飞鸟如同游泳健将。

发射的宇宙飞船,是人类偶尔冒出风面的气泡。
天,是蔚蓝的陆地。
厚重的大地,是风床。

影子盛衰史


光为乳汁,发育从脚底开始。紧贴地表而生,不断有光源浇灌。
先模仿本尊的样式,最终学会逃脱。

映过山川,乃至更远的远方。
会师天地间,构建夜色王国。

至于余光,要么装饰,要么沦为囚徒。
同时,在夜的子宫觉醒,一分娩,便是夜的末日。

也是影子的新生。

夜,是昼的剑鞘

再锋利的流水,也要流向黑的下游。
再迅疾的车速,也要泊在黑的堤岸。

借着光的落脚处,那些带刺的交流与思绪,都羽化成梦的氛围。

金戈铁马的白天,从黄昏的口子,插入人畜无害的夜色。只是仍有锋刃之光,从鞘的表层溢出。

竹器记

“不可居无竹”,一直是我心灵的版图。

须钢锯和柴刀绘制,重回篾的夹叙夹议。用锋利的修辞,反而容易达成花香草翠的抒情。竹器束住它们的根部。

风,是竹林拧出的叹息。朋友脸上沁出的汗珠,仿佛毛竹被剖开时,迸溅的泪。

 

夕阳落。溅起诸多灯火。灯火浮游,城市如湖。
楼厦如茁壮的水草,车如鱼。

人是更小的鱼。
夜湖有坚硬的河床。似乎大家都在同一平面。

湖底的物种,是孤独的,所以,彼此找寻。
抑或是自我寻找。找寻的方式不一,有人觅得一路风景。
有人觅得满心欢喜。有人垂泪到天明。有人到了梦里还寻寻觅觅。
有人在寻找的途中不知所踪。

夜空一颗流星划过。仿佛偈语的闪烁。如同与大地对仗,夜空亦如湖。
星星如鱼,云如水草,银河就是内湖。在对仗的两大湖域,其间的夜色,如岸。
只有光,彼此沟通。
那是用阳光劈成的木柴,赶制的舟楫。

仙女湖

须有湖。湖,是大地的魂。村庄若有湖,便是上天的眷顾。
一地卧一湖,足矣。可挥霍草木。草木,挥霍传说。
传说,编织爱和时间的经纬。
湖畔,长出人间烟火,安顿闲的脚步和静的月光。
湖水,濯洗四季的旋律,以鸟的歌喉与风的翅膀频繁推送。
一片湖,往往要比一座村庄,甚至一个王国的历史还要长。
一片湖,往往豢养水质柔婉的传说。

传说,注定要长大,成熟,行走四方。
湖水,虽流淌,只守望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蓝天,以及流浪的云。
传说有不安分的脚,认为行走最浪漫。湖水是液体的玉,注定坚贞。
湖,终将修成流淌的图腾。

 

不过是紧贴大地的,看得见的风。
为了弥补地面的缺失与间断,不惜委曲求全,以柔润之身修补。
于是,大地有了血管,也有了歌喉。
有了岸,也有了直挂云帆济沧海。
风,依然轻拂或劲吹。大地岿然,唯有河流手舞足蹈。
唯有河流和之以歌,因为找到了乡愁。偶尔把叫浪的花,绽放到岸滩,偶露锋芒。
人类才知,河流是卧躺的睡狮。
卧躺,是最适合河流的姿势。即便微微隆起,大地上其他的睡眠必将失眠。
大地与海洋的交涉,多半交付于河流,这是最融洽的外交事件。
陆与海彼此遣外交官、造使馆。尼罗河、黄河、恒河、密西西比河、幼发拉底河……是海洋委派的精锐;马达加斯加、夏威夷、海南……是陆地委派的精英。
陆海早已如漆似胶。
有必要重申一下河流的使命——
它们不仅对海洋负责;
两岸的草木和流淌的家园,难道它们放弃过?

 

夕阳落,湖塘不用绷紧神经,水面舒展了。
路,相对缩水。
用路灯熨,依然有皱纹。用霓虹熨,褶子五花八门。
风来熨的话,只能捋顺姑娘的裙摆。

还是用车轮来熨吧。一趟又一趟,来来回回。路似乎坦然,路上的心却皱了。
酒水熨。一瓶接一瓶,杯续杯。褶子就从嘴巴吐纳。
有人收拾满桌的褶皱。
有人的睡眠又泛皱。

梦,是睡眠的褶皱。
睡眠,是夜的褶皱。

雪白夜黑

冬天,是一股粗紧的绳,捆绑身躯。是雪,开始把生命松绑。

果然来了,夜步入纵深之时。以一朵花的姿态,以一朵花开的腔调。
此刻,只有雪花倾情叙述,在天地的扉页间。
雪白,夜黑,相互对峙,又悄然和解。雪与夜,系同质异体的存在,各自抽出细腻的纤维,编织思念的草场。
只为收藏一颗凡心。

雪花纷飞,是思念着了火。
扑灭:试图投于誊满诗的信笺。诗也跟着燃烧。屋子暖烘烘的,恰似与窗外形成某种格律。
把窗户挪开几厘米,手被灼伤,疼,竟然缺席。

一朵花从脸上长出,宛如太阳洞悉了云雾。
目光缺席的角落,伸出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地,缓缓地,吻合雪的切分音,悄然将日子翕动。
纯白的页码,又被揭过。
彩页斐然。夜黑无从掩饰。

谁在扬言,冬季漫长,思念来不及晾晒?
在明媚的背景下,春天又是一个雨季。常识与你,早就向我普及。黑夜清亮,或在思念雪的锋芒。

配钥匙摊的最后时光

门面斑驳,招牌敛成战败的经幡。扯几块油布和复合板,重新武装。
坚决不向岁月屈服。

老师傅坐镇摊位,指挥杂乱的阵脚。被时光吸干油彩的围裙和手套,也把时光的血肉吸食。
东奔西突的钥匙和零件,几世同堂。正叫嚣着,散伙分家。货架,蹲守成摇摇欲坠的后方。

指了指貌似跟我同辈的一款,就把眼睛和耳朵,交给老师傅的手法,交给那怪异的机器和逐渐成型的铜坯。
跟机器交涉的他,委屈飘荡在烟圈里。我读懂:纯手工尊严,正被蹂躏殆尽。
谁让机器迎合顾客的急!以这样的节奏——
归期逼近。老师傅迟早会收拾旧时光,回家配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打开一间一间的回忆。

 

或是草木争夺生存空间时,喊出的呻吟。
被春风意译成季节的音符,与阳光、花颜、芽尖等组成生命的乐章。

一地乐章,是召唤。万物恪守了千百年。
谁会抠字眼一般,吃力不讨好地破译一声鸟鸣的漏洞?

月亮传

一定要请太阳作序,以星星为页码,诗为体裁,词作为小标题。
李白、苏轼、张若虚充当主角。
梦,扮演金牌配角。舟楫、马背,为道具。

设置离别、忧悲、公文为冲突对象。阿姆斯特朗登月事件为终结。
前传,交给神话。
后传,交给科技。

假如屏蔽市井的熙熙攘攘,假如遣散世俗的人,大地不就是一盏茶杯吗?江河湖海不就是温度适宜的水吗?至于草木、鸟迹、云影和风,乃上好的茶叶。
天地几案,长年沏一壶茶。时光永远把盏。最不耐品的,往往是人。
茗香馥郁的人间,或可安分,散漫。即便打卷的情思,也会熨贴。无需酝酿,就已千言万语。
茶,能让日子失重,时光松弛,心性稳如泰山。

茶,是水,又不是水。
是水,因与水一样,质地柔软;不是水,因比水丰盈,且,轻。
一杯时光,永远比一碗水悠缓。

如鲠在喉,一杯茶可冲刷;丘壑在心,一杯茶可置换。
一生,将饮掉一条河。
一座青山,搬进了心胸。与其说人饮茶,倒不如说是茶饮人。
人与茶的缘分,永远是历史进行时。一旦缘尽,世间恐已更换其主。

生命的钙。
汗,有盐分。海,有盐分。因为盐,汗与海拥有某种对仗。
血肉渗透着海,人身都能拧出海。对于生活的路途,每个人都背负或私藏着海。
人性的元素,有没有盐?或许是酸碱的一种平衡表达方式。
想起死海,盐分充足,可以轻易浮起肉身。缺盐,人的颈脖会虚肿,重力越发凸显。
都说盐溶于水。孰不知,水也溶于盐。每粒盐,像极了水的结晶体。
每粒盐,也是生命的钻石,只在体内闪闪发光,肉眼不见,所以未被称奇。

寒山寺的钟声

名虽寒山,却历经火劫,需化缘天下人的愁来浇灭。
更需一段江水的长,来丈量于一叶客船。夜宿的诗人乃最敏感的刻度。

钟声如月亮,沉默地敲响倒映众生的水面。独有的波纹,是刻录心灵的音轨。
——张继们需要这样的钟声。不至于灵魂太沉寂,身体太喧嚣。

下雨或下语

下雨。下语。
当天空蓄满汉字,必将回馈大地。
天才写诗,是给天看的。
是在天上发表的。
云如纸,如特刊。收录着关于雨的诗文。定期吟诵给听雨的人。
农民的悲切与欢喜,因雨。
诗人的悲切与欢喜,亦因雨。
也许,有一两个人想到过,雨,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有长有短,有激情澎湃,有缠绵悱恻。
大地似懂非懂。
懂的部分,以草木回信;不懂的部分,投入湖海。
风,是邮递员。阳光一路,雨一路。

 

或许,冬天和雪,才是它们的家园。
所谓春天的繁花似锦,欣欣向荣,或是肉眼的错觉。
茂盛,即为纷争;似锦,是纷争的勋章。
我们目之所及的,或许恰恰是一场热闹的纷争。
人间叙事,总忽略枝丫的穿插、花叶的挤兑,为了争得阳光、月光、星光的布施,为了跟云彩套近乎,近些,再近些。
他们拼命活着的张牙舞爪,被宣传成花枝招展。

 

虚无缥缈,谓其代名词。
形同虚设,终其一生,在寻找对应的肉身。
云泥之别,应是反过来的理解。
泥,其实是下凡的云彩,乃世间真正的云。

殊不知,世俗的人们早已活在云端,世代耕“云”,而不自知,反倒任目光向上寻觅或流浪。
多像人生的悖论!

终将警惕水。被浮于水,被揶揄成油水,暂且难以拒绝负面的辞令。
一如既往地润滑,对于口腔与食物之间的杀伐,乃至整个消化系统与分泌系统的调解。
源于植被,厮混于食物,却诱导食物落入消化道的圈套,深陷生命的轮回。
世间浩繁,谁充当油的角色、充任油的功用?是不是如同风之于阴晴,云之于天地,翅膀之于现实和理想?
人类纠缠乃至依赖于油,却也没停止过对油的鄙夷。诸如“油嘴滑舌”“老油子”“油腻”之类的形容和说法……
油的复杂乃至相悖的意义,恰恰是人类本身的隐喻。

 

黄昏之后,一天接近尾声。
夜幕,降临。
夜晚中的一切,都是守望者。
路灯、街灯、霓虹、家用电灯、星火,多像祈祷者。
月光安谧。

——洒下一片又一片的银,虚掩一个又一个伤口。
又像无声的谣曲,绵延至梦里。
悄然离去是必然的事。朝霞会擦拭星夜的泪痕。新的一天出生。
新的悲喜,会覆灭旧的悲喜。
月光,与其说祭奠逝去,人们更愿意相信,那是——
开启新生。





  后记:气息相投的散文诗      


散文诗,是灵魂呼吸的一种方式,是对生活举重若轻的贯彻落实。
我个人最早倾注笔端的文体,便是散文诗,这可追溯到学生时代。我固执地认为,她拥有青春一样的姿容和性情。
散文诗更是属于夜晚的,散发着星月般的光辉,有光亮但不耀眼,有莹润但不寒凉。可能因我偏爱夜晚,也就偏爱与之气息相投的散文诗。
某种意义上,散文诗,具备诗的灵魂,又比诗更自由,拥有散文的姿态,又比散文更节制。这或许是散文诗之所以存在的合法性,获得广大诗人喜爱的缘由吧。
《散文诗》杂志,是精致型的,好像艺术品,不,就是艺术品。收到时,总不忍草率褪去外包装,而是会小心翼翼地拆取。捧在手心时,会把玩一件玉器般,从各个角度打量,再打开内页虔诚阅读,但从不折角、压痕,如同我书写散文诗的心性,一定是在内心熨帖的状态下完成。

作者简介:江锦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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