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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与慢慢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4-27 发布于上海

作者:鲁敏

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匆匆》写于他24岁,当时在浙江省第六师范(今台州中学,校址位于台州临海)任教。创作此文的朱自清虽是青春年纪,已是成家育子、身有负累,而立业之初,万事待定,江湖奔波,也有方向上的抉择与迷茫。所以《匆匆》里,竟有着一种晚境苍凉般的意不能平——“我赤裸裸地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地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这样的时间感喟,实可谓是永恒之叹,是每个人对蜉蝣一生的生命之叹。

我初中时参加过学校的朗诵比赛,记得当时选的就是朱先生这篇《匆匆》。苏北乡下的联办中学是寒伧的,我们的比赛搁在露天,师生做完操,就原地站在操场上开始比赛,风吹得红旗呼啦啦响,也没有话筒,十来岁的我,就站在一个稍高的台子上,扯扯衣襟开始表演。当时的朗诵,讲究的是抑扬顿挫,忽而柔美耳语,忽而高亢入云。故而,我柔美地起头了,“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而到了末尾,则是尽量地放大肉嗓子,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我已记不起来了,当时的我们,满操场的半大泥巴孩子,真能体悟到朱自清先生50年前写作时的心境吗?或者说,多少会对“时间”二字有什么感触与体悟吗?十来岁啊,真是不敢想,借用朱自清的文字说,“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但是,回响终于还是会来的,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像爬过了千重叠的群山,看过了或葱郁或荒凉的风景,最初从遥远故乡从无知少年那里出发的时间,终于还是弹荡回来了,像钝痛的不致命的子弹,笔直击打到我们的心脏,这是对《匆匆》的回响,也是对时间和生命的回响。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回响,有机会来到朱先生当时写作所在地临海时,我好像便对时间格外敏感起来。我天生是个急性子,加上因为有事耽搁,几乎要赶不上约好的事情,下了火车,一跨入接站的车子,手就不由自主地急得在腿上直拍。可,司机老人家倒好,开得那叫一个悠哉,明明路上也不堵,明明绿灯还有最后两秒可以冲一下,他可愣是不急不慌,还热心地提醒我看车窗外的山头风景。所幸的是,等到了地头,嘿,大家都还没齐呢,倒又是慢悠悠等了有小半个时辰,才进入正题。敢情,朱自清当年虽然是写《匆匆》,可实际上,临海人是“慢慢”的么?

而等到我踏上临海的老城墙、老瓮城、老城楼、老寺庙、老街道时,这样的临海之“慢慢”,更像一件古老且宽大的袍子似的,不由分说地罩上了所有的外来客,我们一行所谓“大城市”来的外人,也终于有了一点临海风度,说话、走路、谈事情、吃东西,竟也都慢了起来。要知道,我们耳目所见所闻,比如,那城墙老砖,或是寺里古钟,或是街道上的吃食,或是道旁的古木,随便追溯一下,都能数出大几百年乃至数千年的光阴来,像我们这样的须臾之物,在这样的地方,哪里好意思说,啊,快点,我要赶时间!请问,时间,到底什么是时间你知道吗?

也许临海知道时间是什么——在她的历史遗存里,已暗中镌刻下了时间的密码。我每到一地,如果时间允许,总归要去看一下当地博物馆之类,算是小有见识,但临海市博物馆依然叫我张口结舌、无法置言。14000件藏品里,珍贵文物占到近十分之一(1250多件)。比如白垩纪的翼龙化石、奢侈到论堆的或长或圆不同类型的恐龙蛋、新石器的各种有孔石斧石刀,而整个一楼的大展厅里,大半都是商代与战国的青铜重器、东汉铜镜、东晋青瓷虎子、唐多角瓶、五代粉盒等,乃至看到后半场的宋钟明玉清画等都似乎不足为奇了,还有各时期出土的铜钱串,更是不可计数。不仅铜钱,还有洪武年间“大明通行宝钞”,是迄今全世界所存票幅面最大(338×220毫米)的纸币,真可谓“纸寿千年”也。走在这样的地方,太奢侈了,真是不敢高声语,不敢脚步响啊,三五步挪移之间,历朝历代帝王将相倏忽而过,但见种种礼器、兵器、殉器、酒器、农器、币器、日用食盒水皿、铜镜粉盒头钗,像是穿行在整个人类生活史周而复始的荣华富贵之中。因为我平常喜欢看戏,故而在眼花缭乱当中,还是认定了一只“此馆最爱”,是五代的一只青釉四系大瓷瓶,盘口略有残损,但肚腹上有线刻的戏曲人物图,古拙生动,据考证,当是工匠随手刻画而成,人物似为一主一侍,戏台装扮,主者头戴云巾,巾带高扬,右臂执鞭,左手握刀,侍者正面,头戴莲花冠,冠后双飘带。二人眉目略有互动,有戏剧感。依此而推,在五代即有勾栏瓦舍之戏,乃至匠人可以随手画作记取。

临海的千年遗存不仅存于博物馆,更散于临海的山水街巷之中。比如,天台宗名刹、鉴真弟子高僧思托所在的龙兴寺,就有一座千佛古塔,始建年份不详,传为梁岳阳王所建,现最早可见唐天宝三年(744年)的塔砖。后毁,元代重建。20世纪70年代、90年代数次维修。这座元塔上的千佛造像依然目力可见,当然已深度风化,漶漫不清,呈现出铁黑带灰的斑驳感,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时间之色,只有经过唐宋风雨元清霜露之能生成的“时间色”。我们同行数人,走到这塔下,就怎么也不愿走了,不由自主缓缓绕着走,又仰头掉帽地一直往顶上看。塔身之石,其实已快要回归到石头的本来面目,曾经的佛造像淡淡地隐于石质粗粝的肌理里,甚至,我们都可以想象,再过百年千年,这些石头会慢慢变成沙子,乃至变成尘灰,变成空气,千佛之像已然会以另外一种物质与形象进入时间的恒河了。

而最有意味的是,就在离此寺不远处的紫阳老街上,有一处乾隆年间的千佛井,此井为双眼井,井壁用阴纹佛像砖砌成,可谓法根深藏,施而不露,与那显现于高天白云下的千佛塔遥相对应,一上高,一就低,一得山,一临水,一为阳,一为阴,等于是一种照应与沟通,听闻这一此处独有的暗典,众人无不啧啧称奇。而双眼井边,石栏围雕,青苔暗生,紫阳巷子里的当地住户三三两两地闲坐着歇息,理菜择豆,实有种佛边话家常之感——这种家常,是饱浸了时间的,是看遍了春秋的,是品咂了人间滋味的。

如此一想,似乎通顺了,临海小城的风度,正是因为这样的根底,才有了这种浑不在意同时也是浑然天成、自由自在的“慢”。而往大一点说,时间最终的底牌与谜底,可能正是“慢慢”?慢慢度过此一刻,慢慢走过此一步,而这,是否又正合着朱自清先生当年在临海所提出的“刹那主义”呢?不知道,也许,有可能。反正不论匆匆,还是慢慢,均经由无数的刹那构成和抵达。

【鲁敏,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墙上的父亲》《取景器》《惹尘埃》《伴宴》《纸醉》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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