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2夜 内山完造的饮食地图 文 / 若文 作为鲁迅的好友,内山完造对于中国读者大概并不陌生。在他74年的人生中与鲁迅结识的时间只有十年,他自己在中国则住了三十年。鲁迅大他四岁,两个人都是在中年之后结识。鲁迅拒绝写劳动文学,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劳动生活的体验。内山则确确实实出生在农户家庭,上过小学,做过小商人,甚至还在手工作坊打过杂,如此丰富的人生使他晚年的演讲与写作有着格外细腻的观察。我们这一篇就来讲讲他在认识鲁迅之前,做过什么,吃过什么。 ![]() ◉1933年夏,鲁迅和内山完造 内山不是美食家,纵然足迹广泛,他的人生也不能称为美食地图。他对食材和做法的认识,没有过于烦琐考究的想法,更没有落入造作的追求。然而内山却是好吃爱吃的人,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在他晚年自述的《花甲录》里,几乎可以用不同的食物将他早年的人生串连起来。人的一生中味蕾最发达的恰恰是童年,小的时候爱吃好吃,可受限于经济条件又很难吃到什么美味,实在是很多很多人的苦恼,最终成为了人们活到老年都难以释怀的食物情节。 1885年,内山完造诞生于日本冈山县芳井村的一个农户之家。家境很不富裕,在内山的记忆中除非过节才能吃到白米饭,家乡的粗粮糙米成为了内山完造食物地图的起点。完造上小学时非常淘气,是学校当时的“不良”少年,自然就有许多恶作剧,比如写下把同班女生的名字当作自己的“小妾”直到被老师发现修理。如果换好听的话说,那就是内山从小彰显了独立思考的性格和富有活力的特质。 由于过于淘气,家里人断了完造读书上进的想法,转而支持他离开家乡去大阪奉公经商,从一个小学徒做起。对于完造来说,去做学徒意味着每天可以吃上白米饭,每天都过节实在是值得期待。为了祝福他的第一次远行,母亲临行前特意为他做了味增汤泡白米饭。 在大阪的内山从十二岁长到十六岁。青春期正是身体发育,食欲觉醒的年纪,他也学会了偷懒贪吃,并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在吃这件事上白米饭已经无法满足胃口,他开始频繁出入外面的云吞店,善哉饼屋(一种叫“善哉”的传统红豆年糕甜点),沉迷鸡素烧(牛肉火锅和食)和寿司,甚至是天妇罗、鳗鱼饭等高级料理的餐馆。最终因为大吃大喝,挪用店里贷款,丢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按照好听的说法是,内山完造因为要求改善员工待遇(实际上是伙食)而被开除,同一件事有时也要看怎么说。后来内山完造几经波折,流转到京都,做过许多打杂或卖香蕉之类的小买卖,遍尝世态人情。后来作为一个成名的书店老板和出版人,当别人问及自己的出身学校,内山会表情平静地回答:“啊,是社会大学”。 ![]() ◉“沉迷鸡素烧(牛肉火锅和食)和寿司” 二十三岁的内山完造事业迷茫,内心空虚,容易为当时日本全社会狂热的民族思想影响,并一度沉迷于玄学占卜之类的迷信,当时亚洲世界缺乏“科学”与“民主”不就是这样嘛。他有时觉得在日本自己难以出人头地,那么如果去中国更容易有出路,也大方的承认这种想法来源于日本当时的民族优越感。 内山完造的人生转折发生在二十七岁(1912年)他皈依了基督教,二十八岁(1913年)在牧师推荐下前往中国工作,随后又在牧师的介绍下与井上美喜结婚。现代社会中人生最重要的几个问题,从事什么工作,与什么人一起生活,在哪里工作生活,内山完造这几个关键问题就这样有了答案。在中国的工作是作为药铺“参天堂”向中国外派的店员而展开的。参天堂当时最有名的产品就是“大学眼药”,直到今天这家公司仍然在做着关于眼药的生意。 踏上中国的土地,内山开始接触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一个比日本转变更为剧烈的社会,自然接触到了各式各样的中国食物。当时自诩为“日本苦力”的内山,出差旅途吃到的中国食物,实际上只是普通饭食,仍然很难称为“美食”。从上海到汉口的船上,内山和同伴首先碰到的是中国早餐——粥,佐粥的五种小吃油炒花生、油条、咸蛋、酱豆腐、咸菜。这些对中国民众再平常不过的食物,对于日本旅客却是新奇的。同行的日本伙伴一时接受不了,只有内山一个人吃了起来。后来的旅程中喝粥的同时,还吃到了蚕豆片,有时也能吃到日本的进口食品海带、咸鳟鱼(用油煎一片咸鳟鱼,再用煎鱼的油炒切成段的海带)。日本旅客吃饭的习惯,也会引发中国人的新奇围观,典型就是在米饭上拌生鸡蛋。这个吃法其实是有风险的,无菌蛋要等20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才有。有细菌的生鸡蛋容易导致腹泻等肠胃问题,终于让路途中的内山犯了痔疮。在中国人喝粥这件小事上,内山完造能不断地观察,在福州他看到车夫、轿夫、船夫喝粥有着独特的“智慧”。当早餐屋刚刚开业,粥桶满时工人们会散开旁观。当粥卖掉一半,还剩半桶时工人们聚集来买,一人一碗转眼卖完。内山不明所以,遂亲自实验,原来第一碗粥比较稀,中间以后的粥比较稠,由此他发现了中国劳动者的饮食心理,命名为“喝粥哲学”。从内山的记述可以看出,日本人爱吃汤泡饭,日常却不太爱喝粥。否则他不会对中国的粥与中国人如何喝粥如此留心。喝粥虽是一桩小事,却说明刚到达中国,内山就比其他日本人更细致,更快地接受了中国的生活与文化。 内山完造在安徽严州喝到了当地的烧酒,品尝了直径寸许的大个杨梅,杨梅酒与五加皮酒。在浙江绍兴喝到了花雕酒,在金华一碗火腿四大块,当地只卖三毛六,内山每天必吃一碗。在兰溪的花船上,吃到了红米、桃花米做的红米饭,类似日本家乡的红豆饭。在江苏海门,同行的中村君每顿不吃饭也要吃西瓜。在湖南常德吃到了菱角。在台湾发现当地没有鸡蛋,只有鸭蛋。当地也没有牛肉都要靠厦门进口,台北以外再无书店,台南的旅舍蚊帐旁边壁虎发出沙沙之声。 在中国的旅途中,内山是从社会的底层来审视,并非是高高在上的观光客,他看到了许多中国百姓的优点,开始共情中国的命运。以前傲慢的民族优越感,逐渐让位于人道关怀与文化理解,内山常讲“中国自有中国的尺度”。中国人直言“日本人像孩子”,问何出此言?答曰“没有别的什么人像日本人那样喜欢举着小旗子走路”,发人深省。后来内山完造做巡回演讲,介绍中国文化,自然是将中日文化进行比较,比如中国民间组织“帮”,中国做买卖中多买的价格较贵、少买的价格较便宜,日本人喜欢单一思维而中国人喜欢齐头并进,这些颇受日本人的好奇,也是思考中国近代社会的好线索。 ◉内山书店职员在书店门前合影。摄于20世纪40年代 至于内山书店的创立,是命运的偶然与时代的必然的共同结果。内山完造与妻子结婚后,俩人都是基督徒。当时上海没有专卖圣经的书店,妻子便在家开设了一件非常狭小的书店。这里面有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鼓励妻子创业是基于内山完造进步的女性观念,这一举措没想到促成了内山书店的成功和完造本人的转型。因持续激烈的抵制日货运动,内山完造从事的国际商贸不可能不受影响。在抵制日货的浪潮中,只有书籍可以免受影响,日本的科学、文化知识是当时中国社会所渴望的。多年的经历,可以看出内山完造的首要身份不是知识人,而是能顺应形势的商人,事业重点转向书店出版是符合当时生存现实的。他多年积累的商业头脑,对运营书店也是重要的积累。比如在杭州,浙江省立医药专门学校的教授多是在日本学习过的人,告诉内山现在国内缺乏日本医学书籍,内山凭借商人的直觉与日本国内七八家机构直接交易,致力于推介日本医术在中国的推广。 书店日渐成功,内山完造的重心从“大学眼药”的业务转移到了书籍出版与文化交流,经济效益良好,并且有了更大的社会意义,这恐怕是所有经营者都乐见其成的。据说书店成立之初,内山完造就有宏愿,为中日两国搭建桥梁,这自然不必怀疑。越是美好的愿望之下,越需要现实的支撑,同时经营书店的内山完造社会地位也发生了显著的提升。在1926年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来华想跟中国作家见面,就是由内山出面邀请郭沫若、郁达夫、田汉诸人,吃的是禅悦斋的素菜。在1927年与鲁迅交往之前,内山完成了从农户之子、商店学徒到日本海外最大书店老板,中日文化交流“桥梁”的身份转变,这个故事本身就颇有励志色彩。 ![]() ◉1916年,内山完造和井上美喜子在日本完婚 1947年日本战败,内山完造作为敌国侨民被强制遣返,书店旋即关闭。2022年底,在上海的书店原址上重开了“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内山夫妇经营书店初期是不断扩大搬迁的,在1929年才搬到了现在的位置固定下来。所以1927年鲁迅与内山初遇并非是在今天的书店旧址。对于书店的成功,内山夫人井上美喜子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可惜的是夫妇对书店经营的许多细节,如何在上海若干家日本书店中崭露头角没有更多地被写进《花甲录》;内山夫妇与中国文人很多交往的细节也没有写进去,内山完造可能原本想再写一本《交友录》可惜我们也没有看到;还要可惜的是鲁迅赠内山完造的诗留下来了(《赠邬其山》“廿年居中华”),但赠内山夫人的那首诗却散佚了。 ![]() ![]() 本期编辑: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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