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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民权 | 从晏殊、欧阳修之交恶看晏殊对韩愈的评价

 七大王图书室 2023-04-29 发布于江苏
从晏殊、欧阳修之交恶看晏殊对韩愈的评价[1]

彭民权
摘要

与宋初文人对柳宗元的接受一起考察,韩愈在宋初文论中出现的情形大抵有四种:只尊韩愈未提及柳宗元;韩、柳并重;韩为主,柳为次;重柳轻韩。第四种情形极为罕见,晏殊是这种观念的代表人物。这种观念的诞生,与晏殊本身的文学观念有关。晏殊强调师经与学,认为柳宗元两方面兼而有之,因此将柳宗元置于韩愈之上。而从晏殊与欧阳修的关系看,晏殊重柳轻韩还有另一种可能性。由于欧阳修极力提倡师法韩愈古文,与之交恶的晏殊既不能完全忽视韩愈,又不愿完全认同欧阳修的主张,因而选择重柳轻韩的观念。
关键词晏殊 欧阳修 韩愈 交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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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宋初文人

对韩愈的评价


北宋初期,虽然已经有不少文人提倡学习韩愈古文,但韩愈的地位并没有如后世那样崇高,韩愈对宋初文人的影响也有限。如果将韩愈、柳宗元在宋初的影响关联起来考察,宋初文人对韩愈的评价主要有四种情形:
其一,只尊韩愈,未提及柳宗元。这种情形在宋初道学家的文章中较为常见。如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孙复在《上孔给事书》中云:“自夫子殁,诸儒学其道,得其门而入者鲜矣,唯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而已。”这种论调实际上是韩愈的道统观的延续。其将韩愈列于孟子、荀子、扬雄、王通之后,正是道统的一脉相承。其《答张洞书》也云:“至于始终仁义,不叛不杂者,惟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而已。”[2]这里加入了董仲舒,但韩愈的地位仍然十分崇高。在这种道统的序列里,柳宗元还没有并列进来的资格。宋初古文运动的主将柳开也有同样的看法。柳开初名肩愈,正表达其对韩愈的推崇。其《应责》云:“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3]这里也是对韩愈道统、文统观念的继续。只不过,在柳开这里,道统和文统实际上是合二为一的,韩愈继承了孔子、孟子、扬雄的道与文。柳开《答臧丙第一书》说得更为明白:“出百余年,俾韩愈氏骤登其区,广开以辞,圣人之道,复大于唐焉。……自韩愈氏没,无人焉。”[4]虽然《宋史·柳开传》称柳开“慕韩愈、柳宗元为文”[5],但柳开在这里已经说得很清楚,韩愈之后,再无人能传承圣人之道。显然,柳宗元也不在其中。当然,柳开最后改名为开,是因为后来“所著文章与韩渐异,取'六经’以为式”[6],颇有取代韩愈、直承圣人之意向。柳开之后,与孙复同时代的范仲淹也对韩愈十分推崇。其《尹师鲁河南集序》云:“近则唐贞元、元和之间,韩退之主盟于文,而古道最盛。”[7]在他看来,韩愈的地位显然是柳宗元无法比拟的。
其二,韩、柳并提,两者地位相当。这种情形,在宋初文论中较为常见。如田锡《贻陈季和书》云:“世称韩退之、柳子厚萌一意,措一词,苟非美颂时政,则必激扬教义。故识者观文于韩、柳,则警心于邪僻。抑末扶本,跻人于大道可知矣。”这里将韩愈、柳宗元并提,认为他们之文都是宣扬古圣人之大道,足见对二人推崇备至。其《贻宋小著书》也云:“锡以是观韩吏部之高深,柳外郎之精博。”[8]虽然一为高深,一为精博,评价并不相同,但二人地位相当,并无高下之分。宋初古文运动的另一主将王禹偁也持类似的观点。其《答张扶书》云:“近世为古文之主者,韩吏部而已。”[9]这里将韩愈尊为古文之主,并没有提到柳宗元,似乎二人之地位在王禹偁那里有高下之别。但其《送孙何序》云:“会有以生之编集惠余者,凡数十篇,皆师戴六经,排斥百氏,落落然真韩、柳之徒也。”[10]这里又明确将韩、柳并提,认为二人是继承六经传统的宗师。显然,在王禹偁那里,韩、柳仍然是旗鼓相当的角色。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穆修在《唐柳先生集后序》中也说:“唐之文章……至韩、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风,其言与仁义相华实而不杂……能崒然耸唐德于盛汉之表蔑愧让者,非二先生之文则谁与?”[11]穆修此文为柳宗元文集序言,自然当以柳宗元为主,但其对柳宗元推崇备至的同时,并没有忽视甚至贬低韩愈,仍然将二者并提,认为韩愈、柳宗元直接继承古圣人文风,韩、柳之文是唐代文章的典型代表。此外,赵湘《本文》也云:“韩退之、柳子厚既殁,其言者宜与余言异也。”[12]赵湘直言其文乃与韩、柳文章一脉相承,显然在他看来,韩、柳地位也相当,没有高下之分。
其三,韩为主,柳为从。这种观点在宋初文论中也较为常见。最典型的说法是陈彭年于《故散骑常侍东海徐公集序》中提出的“韩吏部独正其非,柳柳州辅成其事”[13]。既然柳宗元为辅,韩、柳之地位自然有主次之别。姚铉在《唐文粹序》中也云:“惟韩吏部超卓群流,独高邃古,以二帝三王为根本,以六经四教为宗师,凭陵轥轹,首倡古文,遏横流于昏垫,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宾、李翱、皇甫湜又从而和之,则我先圣孔子之道,炳然悬诸日月。故论者以退之之文,可继颜、孟,斯得之矣。”[14]这里,将柳宗元与李翱、皇甫湜等韩愈门徒相提并论,柳宗元自然为韩愈之从,二者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宋祁也持相同观点。其《新唐书·文艺列传序》云:“于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此其极也。”[15]韩愈倡古道,柳宗元等起而和之,主从之分已经十分清楚了。这也就是孙何在《文箴》中所说的“续典绍谟,韩领其徒”[16],虽没提及柳宗元,但综合前面三人的观点来看,柳宗元似乎也应包含在韩愈“其徒”之中。
其四,轻韩重柳。这种观点跟前面的大相径庭,在宋初文论中极为少见。这一观点的代表人物便是晏殊。
 
二、晏殊对韩愈的评价

晏殊以文才进入政坛。其幼以神童知名,并被皇帝赐同进士出身。《宋史》本传云其“七岁能属文”,廷试时文、诗、赋、论等都为真宗称赏。晏殊后来身居高位,文才依然为世称道。《宋史》本传称其“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晚岁笃学不倦”[17]。欧阳修《侍中晏公神道碑》更是称其“以文章为天下所宗”[18]。而晏殊之所以能在宋代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都因其文学成就世所公认,尤其精于诗词。
晏殊以词名世,有《珠玉词》流传至今。其诗流传至今的也有一百多首。就文章而言,除了奏章,晏殊流传下来的文章极少。因而学界对晏殊的研究,多集中在其词作及词风上,对其文论的关注,也主要集中在“富贵气”这一观念的研究上。但在宋初文论中,晏殊对韩愈的评价独树一帜,颇值得玩味。其在《与富监丞书》中说:
 
某少时闻群进士盛称韩、柳,茫然未测其端。洎入馆阁,则当时隽贤方习声律,饰歌颂,诮韩、柳之迂滞,靡然向风,独立不暇。自历二府,罢辞职,乃得探究经诰,称量百家,然后知韩、柳之获高名为不诬矣。迩来研诵未尝释手。若乃扶道垂教,刬除异端,以经常为己任,死而无悔,则韩子一人而已,非独以属词比事为工也。如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轹三古,下笼百氏,极万变而不哗,会众流而有归,适然沛然,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者,子厚其人也。彼韩子者,特以纯正高雅,懔然无杂,乃得与之齐名耳。必也兼该泛博,驰骛奔放,则非柳之敌,况他人哉!独孤、权、刘或及其门,或升其堂,未可以造室也。[19]
 
在宋初,韩、柳并不为世人重视。对此,晏殊并不讳言。晏殊由李虚己推荐给杨亿,并由杨亿、张知白推荐参加廷试,由此走上仕途。而其入馆阁之时,正是杨亿、刘筠等西昆派流行之时。时人“习声律,饰歌颂”,对韩、柳并不重视,甚至“诮韩柳之迂滞”。这一点,欧阳修在《记旧本韩文后》中也说:“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20]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是晏殊还是欧阳修,都无法摆脱时代的影响。只有在罢相之后,晏殊才开始意识到韩、柳之重要。而其对韩、柳之推崇,显然已经受到北宋古文运动的影响。
晏殊对韩愈的评价与陈彭年等将其放入“文统”中不同,他看重的恰恰是韩愈对道统的坚持。其云:“若乃扶道垂教,刬除异端,以经常为己任,死而无悔,则韩子一人而已,非独以属词比事为工也。”显然,对晏殊而言,韩愈之崇高并非因其文章写得多好,而在其对道统的大力扶持,在其“扶道垂教,刬除异端”之功。正因如此,晏殊才评价韩愈“纯正高雅,懔然无杂”。
但值得注意的是,其对柳宗元的界定用词更多,评价比韩愈更高。在晏殊看来,柳宗元“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轹三古,下笼百氏,极万变而不哗,会众流而有归”。这是说柳宗元之文章兼采百家之长,又能成一家之言,博而不杂,与先秦传统一脉相承。按理说,韩愈纯正,柳宗元广博,二者并无高下之分。虽然晏殊在文中也认为韩、柳齐名,但他对柳宗元的评价更高,甚至认为韩愈在某些方面“非柳之敌”。在晏殊看来,韩愈之所以能与柳宗元齐名,恰恰是因为他专注于扶持道统,心无杂念。而柳宗元的优势在于“兼该泛博,驰骛奔放”,其知识的广博与气度的宽阔,韩愈也不能与之相比,更不用提独孤及、权德舆、刘禹锡等人。晏殊此文并非为柳宗元文集作序,而是与其女婿富弼论唐之文章,因而其认为韩愈非柳宗元之敌,显然不是客套话,而是其内心真实意愿的表达。他没有说在纯正高雅方面,柳宗元非韩愈之敌,而是拿柳宗元之长处与韩愈相比,自然晏殊更看重的恰恰是柳宗元的长处。显然,在晏殊那里,柳宗元的地位不仅要比独孤及、权德舆、刘禹锡等要高,也比韩愈要更高一筹。将柳宗元置于韩愈之上,这种评价在宋代文论中十分独特。
当然,晏殊对韩愈的独特评价,与其本身的文学观念有关。学界对晏殊的文学观念的研究,一般以为其受到传统诗教的影响,重视文学的讽喻功能,同时又十分看重文学的颂美功能。但对于晏殊的其他观念关注并不多。实际上,晏殊对师经与学习也颇为重视。其《答枢密范给事书》开篇即云:“殊闻之于师曰:'经者,世之典常也,无典常则制不立;学者,人之砥砺也,无砥砺则器不备。’”[21]师经对于国家典制与秩序的重要,学习对于个人品德修养的重要,这是晏殊开篇即强调的。正因意识到师经与学习的重要,晏殊在任地方官时,大力兴办教育。这一点为后世所称赏。《宋史》本传云:“数月,改应天府,延范仲淹以教生徒。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22]欧阳修《侍中晏公神道碑》也称:“大兴学校,以教诸生。自五代以来,天下学废,兴自公始。”[23]不仅如此,晏殊举荐范仲淹时,对其评价是“为学精勤,属文典雅”[24]。如果说晏殊在《答枢密范给事书》中更多从国家和社会的层面提倡儒风,那么这里已经涉及到了文学观念的层面。就个人文风而言,师经与学习也很重要。但对晏殊而言,师经与学习的着力点要落在“属文典雅”上。因此,晏殊才会更加重视文学的颂美功能,也才会提出以气象为核心的“富贵气”理论。
从师经的角度上说,韩愈可以说是典范。因而晏殊称其“扶道垂教,刬除异端,以经常为己任,死而无悔”,这是对韩愈的高度评价。但从学的角度而言,韩愈便非柳宗元之敌。晏殊认为,柳宗元“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轹三古,下笼百氏,极万变而不哗,会众流而有归”,这些成就的取得都是因为学习的缘故。其评价柳宗元“兼该泛博,驰骛奔放”,也说的是柳宗元善于广泛学习。综合起来说,晏殊之所以认为柳宗元比韩愈更高一筹,是因为柳宗元更善于学习,并将师经与学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宋人大都讲师经与学。宋初的道学家与北宋古文运动的主将们都强调师经,而从晏殊、王安石到后来的江西诗派对学的强调也一脉相承。只不过,他们所理解的师经与学又各不相同。宋人之自信也体现在此。这也许就是宋学的独特魅力。但要指出的是,晏殊对韩愈的别具匠心的评价,或许还受到其与欧阳修交恶的影响。
 
三、欧阳修与晏殊交恶
对晏殊文学观念的影响

《宋史·晏殊传》并未称欧阳修为晏殊门生,但欧阳修确为晏殊门生弟子。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九记载,仁宗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晏殊知礼部贡举。而这一年,欧阳修礼部进士第一,正式进入仕途。南宋王铚《默记》卷中记载:
 
晏元献以前两府作御史中丞,知贡举,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既而举人上请者,皆不契元献之意。最后,一目眊瘦弱少年独至帘前,上请云:“据赋题,出《周礼·司空》,郑康成注云:'如今之司空,掌舆地图也;若周司空,不止掌舆地之图而已。’若如郑说,'今司空掌舆地之图也’,汉司空也。不知做周司空与汉司空也?”元献微应曰:“今一场中,惟贤一人识题,正谓汉司空也。”盖意欲举人自理会得寓意于此。少年举人,乃欧阳公也。是榜为省元。[25]
 
晏殊擢欧阳修为贡举进士第一,二者师生关系并无可疑。这一点,晏殊逝世后,欧阳修在《晏元献公挽辞三首》之三中说得很清楚:“解官制胜门生礼,惭负君恩隔九重。”不仅如此,据《宋史·晏殊传》记载,晏殊曾推荐欧阳修任河北都转运,虽未获朝廷批准,但足可证明其对欧阳修赏识有加。晏殊逝世,皇帝命欧阳修为其撰碑文。也可见欧阳修与晏殊关系非同一般。晏殊生前,欧阳修更是多次以弟子身份写信问候。其《与晏元献公书》云:“修伏念曩者相公始掌贡举,修以进士而被选抡。及当钧衡,又以谏官而蒙奖擢。出门馆不为不旧,受恩知不谓不深。”[26]欧阳修对晏殊之知遇之恩,始终心怀感激。但二者之间的政治观念与文学观念并不相同,甚至互有冲突。宋人魏泰《东轩笔录》记载:
 
庆历中,西师未解,晏元献公殊为枢密使。会大雪,欧阳文忠公与陆学士经同往候之,遂置酒于西园。欧阳公即席赋《晏太尉西园贺雪歌》,其断章曰:“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晏深不平之,尝语人曰: “昔日韩愈亦能作诗词,每赴裴度会,但云'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却不曾如此作闹。”[27]
 
欧阳修在上面的书信中还说:“然而足迹不及于宾阶,书问不通于执事。岂非漂流之质愈远而弥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可见晏殊与欧阳修后来并未形成亲密的师生关系,反而日渐疏远。而这种疏远,正是因二者政见之不同。欧阳修《晏元献公挽辞三首》之三云:“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这是对晏殊一生的总结。正因晏殊一生富贵,其政治态度偏于保守,始终明哲保身。而欧阳修为人耿直,政治上支持范仲淹庆历变法,比较激进,二人遂产生矛盾。上面的这段引文正好展现二者之冲突。欧阳修赋诗《晏太尉西园贺雪歌》,正是希望晏殊莫忘枢密使的重任,不要总想明哲保身,要想到边关四十多万将士的辛苦。而欧阳修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正因晏殊虽身为枢密使,但其并不真心想战,而欧阳修则是激进的主战派。本来师生会面,弟子不应面折老师之过。而欧阳修生性刚直,居然赋诗直言,因而招致晏殊之不满。而从欧阳修之诗与晏殊之反应来看,正好看出二者不仅政见有异,而且文学观念也不同。晏殊推崇颂美之作,要求“效明良喜起之音,续雅颂清徽之范”[28],而欧阳修则批评那种认为“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弃百事不关于心”[29]的写作态度,要求文人关心现实。
自从此次赋诗之后,二人关系开始疏远。《东轩笔录》佚文云:
 
欧阳文忠素与晏公无它,但自即席赋雪诗后,稍稍相失。晏一日指韩愈画像语坐客曰:“此貌大类欧阳修,安知修非愈之后也。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30]
 
联系前面引文,可知晏殊之所以举出韩愈见裴度例子,除了因欧阳修推崇韩愈外,还与其认为欧阳修相貌与韩愈画像十分相像有关。而其认为,即使像韩愈这样,也只是在见裴度时赋诗云“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不像欧阳修这样大煞风景,败了主人的兴致。《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五二记载,晏殊“苦其论事烦数,或面折之”[31],因此二人疏远也是情理之中。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五记载:
 

晏公不喜欧阳公,故欧阳公自分镇叙谢,有曰:“出门馆不为不旧,受恩知不为不深。然足迹不及于宾阶,书问不通于执事。岂非飘流之质愈远而弥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晏公得之,对宾客占十数语,授书史作报。客曰:“欧阳公有文声,似太草草。”晏公曰:“答一知举时门生,已过矣。”[32]

 
从这段引文来看,晏殊虽还认欧阳修为门生,但其以“知举时门生”视之,足见其不喜欧阳修。因此,二人虽同出江西,又有师生之谊,但并未形成亲密的同乡关系,反而彼此之间颇多隔阂。正因晏殊不喜欧阳修,自然也很难对其文学观念产生认同。
欧阳修是北宋古文运动的领军人物,在他的努力倡导下,古文逐渐取代宋初的“时文”,成为文坛主流。与之伴随的,则是韩愈古文的流行以及韩愈地位的逐渐尊崇。欧阳修《记旧本韩文后》云:“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33]这里说得很清楚,从欧阳修为官洛阳开始,韩愈与古文开始逐渐流行,一直到嘉祐年间,“学者非韩不学”,时间长达三十多年。晏殊称其“自历二府,罢辞职”,才有机会研读韩、柳文章。而其从二府被贬外任,一直到逝世,在庆历到至和年间。也就是说,晏殊接受韩、柳文章的过程,正是韩愈古文逐渐流行天下的过程。前面所引宋人笔记载晏殊称“重修文章”以及其门客云“欧阳公有文声”,都足以证明欧阳修对晏殊的影响。可以说,正是在欧阳修推崇韩愈古文的影响下,晏殊在罢相之后,得以研读韩、柳之文,进而形成对韩、柳二人很高的评价。
在欧阳修那里,韩愈有着无可争议的尊崇地位。晏殊《与富监丞书》中对韩愈的推崇,难免不受到欧阳修的影响。但由于二人的交恶,影响了晏殊对韩愈的客观评价。前引《东轩笔录》佚文,晏殊认为欧阳修跟韩愈长得很像,并将欧阳修比为韩愈,称“安知修非愈之后也”。不仅如此,在即席赋雪诗事件之后,晏殊拿韩愈对待裴度的态度来讽刺欧阳修不尊师,也足见晏殊一直将欧阳修视为韩愈的传人。这种将欧阳修视为韩愈传人的观点是当时的共识。韩琦《欧阳公墓志铭》也云:“自汉司马迁没,几千年而唐韩愈出,愈之后又数百年,而公始继之,气焰相薄,莫较高下,何其盛哉!”[34]因此,晏殊不重欧阳修之为人,但又不得不承认欧阳修文章之成就,这就造成其在对待韩愈的评价上也出现分裂:一方面,晏殊不得不承认韩愈地位之崇高;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韩愈非柳宗元之敌,将韩愈地位列于柳宗元之下。
当然,由于文献的缺乏,我们并不能就此断定,晏殊对韩愈的评价是因为其与欧阳修之交恶的缘故。但从若干宋代记载来看,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因此,我们不妨大胆假设:晏殊重柳轻韩,既是其自身文学观念的必然选择,也或许多少受到其与欧阳修交恶的影响。

【本文刊发于《文化与诗学》2014年第2辑,北京:三联书店2016年9月版。此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原刊】

注释:
[1] 本文为江西省社科规划项目“宋代江西文人群及其文学观念研究”(11WX50)阶段性成果。
[2] (宋)孙复:《孙明复小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 (宋)柳开:《河东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 (宋)柳开:《河东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 (元)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024页。
[6] (宋)柳开:《河东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 (宋)范仲淹:《范文正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 (宋)田锡:《咸平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 (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 (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 (宋)吕祖谦编:《宋文鉴》卷八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 (宋)赵湘:《南阳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9册,上海、合肥: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页。
[14] (宋)姚铉:《唐文粹·序》,四部丛刊本。
[15]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〇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 (宋)吕祖谦编:《宋文鉴》卷七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 (元)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197页。
[18] (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160页。
[19]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9册,上海、合肥: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1—222页。
[20] (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536页。
[21]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9册,上海、合肥: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9页。
[22] (元)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196页。
[23] (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161页。
[24]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9册,上海、合肥: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7页。
[25] (宋)王铚:《默记》卷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 (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756页。
[27] (宋)魏泰:《东轩笔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6—127页。
[28] (宋)晏殊:《进两制三馆牡丹歌诗状》,见《元献遗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9] (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321—322页。
[30] (宋)魏泰:《东轩笔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0页。
[31]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699页。 
[32] (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2页。 
[33] (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536页。 

[34] (宋)韩琦:《安阳集》卷五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彭民权,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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