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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隍王仁堪

 苏迷 2023-04-29 发布于上海
《姑苏晚报》2023年04月21日 B07版

  胡伯诚

  一

  苏州历史上,当过苏州知府的,不知凡几。但这位知府,却是状元出身。他叫王仁堪,字可庄,福州人,死后被敕封为苏州城隍。

  王仁堪是从镇江知府转任苏州知府的。光绪十六年十一月,王仁堪由上书房师傅,外放镇江。当时任命下达,舆论哗然,纷纷为王仁堪抱不平。状元,是国家栋梁之材,岂能委以一名知府了事?

  王仁堪在京城声望极高,祖父王庆云,是咸丰七年的四川总督,咸丰九年的两广总督,咸丰十一年的工部尚书,同治元年因病去世,谥文勤。做官做到这个级别,应该很有影响力了。

  王仁堪与乃祖一样,自视甚高。据李伯元《庄谐诗话》,他二十二岁高中举人后,连考了三次会试,都未中式,但他心志很高,目标是状元。光绪二年恩科会试,王仁堪觉得状元会是他。待到发榜,一甲一名乃是山东曹鸿勋。王仁堪大为失望,刻了一印,印文为“落第状元”,聊以解嘲。光绪三年正科,王仁堪第四次参考,居然金榜题名,独占鳌头,于是“落第状元”的故事在京城传颂开了,一时声誉鹊起。

  新科状元王仁堪官场上人脉很旺。据《王仁堪年谱》所载,北京高官中,潘祖荫、李鸿藻、崇绮诸名公,都很器重他。

  潘祖荫,咸丰二年探花,时任兵部尚书,南书房行走。李鸿藻,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崇绮,同治三年状元,武英殿总裁、吏部尚书。崇绮是清代唯一的旗人状元,十分难得。

  平辈之间,王仁堪与李慈铭、黄绍箕、梁鼎芬、王懿荣、陈与冏、沈曾植、丁立钧、袁昶、王颂蔚等为执友,友朋燕集,剧饮为快。他们大多是光绪六年进士,是京城的少壮派官僚,活力四射。祖母因他肠胃不好,命戒酒。所以王仁堪的手上,有一戒指,刻“慈命戒酒”四字,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光绪十四年的江南乡试,以翰林院侍读学士李文田为正考官,王仁堪为副考官。这趟考差,完成得蛮好,年终考评,王仁堪获京察一等。光绪十五年,又与李端棻共同主持广东乡试,录取了梁启超。经吏部推荐引见,奉旨记名,以道府用,于光绪十六年,授镇江知府。王仁堪在镇江干得不错,大府举循良第一。遂调任苏州知府,属于微升。

  循良,是清朝官员的考核用语,即优秀公务员,简称循吏。

  状元当知府,虽然京里舆情偏袒王仁堪,但据刘声木《苌楚斋续笔》说:“吴县石琢堂方伯韫玉,于嘉庆四年,以殿撰出守重庆,未闻当时有冤之者也。”

  刘声木所言甚是,状元当知府,有什么不可以?王仁堪离京前,为五品衔,而镇江知府,为四品黄堂,从职级上看,至少是提拔的。与王仁堪境况相似的,还有曹鸿勋,光绪二年状元,简授云南永昌府知府,他的待遇,与王仁堪的镇江知府、苏州知府相比,差多了。再说,慈禧此人,一直主张才能是历练出来的。状元当知府,相当于干部下基层,并非全是坏意。

  二

  王仁堪是位反差很大的人。他出身豪门,似乎总在养尊处优中,居家很小资,招待吃饭,肴馔精致,受到食客称赞。家中的纱灯,制作别出心裁,文艺感很强,令李慈铭印象深刻。他写道:“新制纱灯,长各数尺,白质,以淡墨涂之,外剪篆字成花鸟,帖其上,内映以碧纸,中为三层,燃西洋五色小烛三枝,雅丽可爱。”

  袁昶也有同感:“王修撰招集,壁上张新式碧纱灯十数具,举烛辉映,一室洞然,殊有承平王孙气象。”

  令人难以置信,这样一位“承平王孙”,却是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全才,不仅文章漂亮,且“工绘事,善设色花卉。书法宗欧阳询、褚遂良,为时所称”。 他写的《楷书千字文》,近年由黄山书社出版,细细揣摩,每个字都写得无懈可击。

  王仁堪自京中上任镇江,胸怀坦然之心。他赠诸友留别诗,有“圣明无弃才,中外不歧视”之句。途径苏州,李超琼特地前去旅舍拜谒。李氏日记写道:“太守为丁丑殿撰,娄司文柄,一麾出守,泰然不以介意。固不以俗见为荣辱也。”

  李超琼并不认识王仁堪,王仁堪也不认识李超琼,天下状元多的是,为何李超琼如此仰慕王仁堪?原因是一篇文章。光绪十四年,王仁堪出任江南乡试副主考,乡试结束,凡录取的举人,有一份名单,叫《题名录》。王仁堪为这份《题名录》作了跋,其中一段文字,李超琼特别喜欢:“今大江滨海之区,远夷麇集,见闻日广,人人有旁搜博采之思。论者遂疑今日之人才,有非科举之文所能尽者。夫学,贵致用是也。顾乌有求有用之才,于无学之人者哉!”

  远夷麇集,是说外国人很多。这四个字读通了,这段话就不难理解了。

  作为光绪三年的状元、江南乡试的副主考,王仁堪尖锐地提出,科举考试,已经满足不了国家的人才需求。这真是够有胆量的。这篇文章,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戊子科江南乡试进呈御览册跋后》,是王仁堪写给光绪皇帝的述职报告。李超琼读到这段文字,称赞说,“其言有为而发,可为深慨。”并将它抄在日记里。笔者细读这段文字,也深表佩服,真是要思想有思想,要深度有深度,于是将它抄在我的文章里。而国史馆奉旨为王仁堪立的传,所谓《循吏本传》,是读不到这样精彩的文字的。

  三

  光绪十九年十月初一,浙江乡试正副主考殷如璋、周锡恩典试结束,回京销差,路过苏州,元和知县李超琼赶往胥门舟次迎谒。两位星使在苏州逗留了五天,于十月初六动身北上,李超琼再次相送。钦差过境,王仁堪没有露面,是因为岳母林太夫人去世,丧事在身。

  林太夫人走得很突然。上月二十一,苏州一府三县的知县在八旗会馆联合宴请府宪王仁堪,把林太夫人也请出来了。为此,李超琼的母亲、夫人以及吴县知县凌镜之的夫人均出来相陪。林太夫人六十五岁了,精神甚健,燕谈颇欢,吃了饭,看了戏。一直玩到上灯时才散。仅仅过了十天,林太夫人怎么就去世了?

  原因是江南蚊虫肆虐,疟疾流行。

  十月初五,江苏巡抚奎因为疟疾而闭门谢客。

  十月初九,苏州府总捕同知魏槃仲病殁。

  李超琼也病了。“饭后欲吐,胸胃间如积寒水,时作冷意。不自知病之所在,亦不识其所由来。”他担心“抑岂疟耶”。

  苏州城里,元和县乌鹊桥边的石子亭出现无名尸,长洲县也发现路有毙尸,什么病?大致也是疟疾。

  十月二十日,苏州知府王仁堪去世。

  十月廿三日,翁同龢在北京得到王仁堪去世消息,十分惊讶:“闻王可庄卒于苏州,可骇可怜,伊此月十一尚到常熟,不知何以至此?”

  王仁堪一直有河鱼之患。为此,李超琼与凌镜之两位知县还专程去探望过。河鱼之患,即腹痛、腹泻。因为死鱼先从肚皮烂起,所以肚皮不舒服,以河鱼为喻。王仁堪还患有疝病,俗称小肠气。虽然这两种宿疾都不足以危及生命,但拖在身上,体能下降,亚健康,经不住风吹雨打。

  关于王仁堪之死,野史是这样说的:王仁堪因患小肠气,疼痛难忍,过班知府吴某给他开了一方麝香大戟丸,此丸专治消肿等症,是宋太医局传下来的药方,俗称局方,是一剂通用方剂,按理不会出什么乱子。但吴姓知府在剂量运用上,麝香用得多了,结果药效适得其反,旧肿未消,反增新痛。王仁堪是痛死的。

  而据李超琼追忆,十月十六日,王仁堪亲自巡夜,“丑初出,卯初归”,整整一个下半夜,受寒太重,旧病乃作。又误用朋辈所赠药袋,麝香之气,猛烈异常,这是致病之因。十月十八日夜,王仁堪在朱修廷道台家夜饮,回家即“疝病大作,腹痛不可忍”,熬了一夜,到第二天午后,始召医求治,晚了,“体半冷而汗四出”,于当晚子夜弃世。

  四

  王仁堪为苏州做了点什么?李超琼这么说:“莅任仅八十四日,所以整顿地方者不遗余力,而诘奸禁暴,尤不恶而严。阊门一带痞棍及安清道友,畏而徙避者千余人。闾阎为之一静。而其听讼之明允,治事之精详,留意人材,访求利弊,惟日孜孜,不厌不倦。上下僚寅及吴中人士翕然称之。”

  苏州阊门的安清道友,其基本队伍,是漕运水手,是当时有组织的犯罪集团。他们盘踞在各个水运码头,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令苏州居民十分头痛。安清道友,即是漕帮,后发展成青帮。

  王仁堪的突然去世,使家庭经济顿时陷入困境。王仁堪负担很重,家有六位公子,王仁堪去世后五天,又生了一位遗腹子,取名孝绮。家中还有两位高堂需要赡养,其中林太夫人刚去世。王仁堪居官清廉,身后萧然,丧葬费用均无着落。李超琼有诗记其事:“哀号夜半惊堂上,白发龙钟魂魄丧。遗腹凄凉尚梦熊,坠地啼声亦悲怆。”(《哭太守闽县可庄王公仁堪》)

  翁同龢虽然人在北京,显然已获知王仁堪去世后的窘迫,专门致信两江总督刘坤一,“为王可庄身后事也。”(《翁同龢日记》)此信阿管用?管用。

  刘坤一接信后,慷慨解囊了。原来准备赙赠一千金,临时又增两千,为三千金。苏州三大宪立即响应,江苏巡抚奎俊、布政使德寿、按察使陈湜,相助四千金,苏州府属长元吴三县、常熟昭文两县、昆山新阳两县、吴江震泽两县等九个知县,众筹四千金。李超琼很高兴,觉得王仁堪人品感人,赙者皆从厚。经刘坤一奏请,皇帝还批准将王仁堪宣付史馆立传。在封建时代,这是一项很重要的恩典。

  王仁堪持续被江苏人看好,除了在镇江政绩斐然外,另一个原因是苏州人有强烈的状元情结。自王仁堪移任来苏,老百姓见到他,攀辕依恋,千百为群,并致送德政牌、德政伞等物,并非承袭俗套,而是出于心悦诚服。这话是李超琼说的。

  王仁堪在北京,官居上书房行走,负责教育皇子皇孙,黎明入值,寒暑无间,故而圣眷颇优,一年四季,颁赏不断,甚至腊月廿三的祭灶糖,宫里都有所安排,于这种日常细微处,体现出尊师重教的传统。这种习俗,其实是民间的做派,但是民间能做到的,宫里岂能落后,只不过愈加精致一点而已。光绪十九年十二月十二日,王仁堪举殡,凡是皇帝及太后赏给的上方珍物,均用龙亭一只只抬出,约有数十种之多。这种架势,让苏州人觉得很有面子。

  在苏官员也执绋徒步相送,元和知县李超琼在通和坊设路祭,礼毕,又坐轿升舆,至留园小坐,等候灵柩。为何要在通和坊设路祭?可能是王仁堪初到苏州,是住在湖南会馆的缘故,而湖南会馆在通和坊。王仁堪的灵柩被暂时安厝在永善堂,永善堂是留园主人盛康家族主持的慈善机构,旧址大致在今日的苏州园林档案馆,在留园路上。

  研究苏州城隍史的人们得注意了,《清朝野史大观》卷八,有这么一段:“江西真人府来牍,谓现在府城隍林则徐已届任满,天曹已命王仁堪补授是缺云云。生而为英,死而为灵。” 正因为苏州士绅喜欢王仁堪,江西张天师才会派生出这样一道“红头文件”。道教比较接地气,关心社情民意。王仁堪也许是有记载的最后一位苏州城隍。王仁堪之后,大清还有十八年,还有哪位苏州知府有资格担任此职,在阴曹地府监察人间不平事,怕是没有了。

  在王仁堪、林则徐之前,苏州历史上有十位府城隍,他们是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范仲淹、文天祥、周忱、况钟、任环、张国维、汤斌,都是掷地有声的苏州名贤。

  王仁堪身后的几位公子,李超琼见过,虽长幼不齐,皆颖秀瑰异。近年来,故宫博物院原专家王世襄先生的道德文章颇受追捧,每每连带惦记到王仁堪,而王仁堪是世襄先生的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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