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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

 10万个问题 2023-05-07 发布于浙江
都市人生活在繁嚣之中,一觉醒来,又有忙碌的工作充斥着生活。相比落后国家,都市人从不缺乏用来麻醉生活的娱乐。然而,物质生活的丰腴,却不保证人们会热爱自己的生命。「自杀」像幽魂般,萦绕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从哲学角度出发,我们如何看待自杀呢?
1942年,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文学家及哲学家阿尔贝.卡缪(Albert Camus)出版了《薛西弗斯的神话》(Le Mythe de Sisyphe),文章开首便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在卡缪眼中,一些普遍被认为伟大而深奥的哲学问题,其实是概念游戏。
不论因果规律是客观存在还是主观感受、不管超验范畴是九个还是十二个,问题的答案皆不会直接冲击我们的生活;沉思过后,我们仍要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唯有自杀这个问题,我们的回答会立刻决定我们能否活下去和怎样活下去。所以对他来说,在投入概念世界驰骋之前,哲学家的首要任务,就是深入了解自杀这个疑难,并尝试解答它。
人生的荒谬:世界本无意义
人为什么会自杀呢?卡缪说是因为荒谬感。卡缪认为,不少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了解到「这人生不值得活下去」。换句话讲,就是他们切身感受到人生的荒谬。荒谬感的出现有一个普遍结构:一方面,作为理性的动物,我们总想把一切收归于理性之中,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总想给出一个「所以然」来。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是源于某些利益争夺;某人被判死刑,是因为他犯上了普世道德所不容的罪行。某人在公共交通工具无差别杀人,是因为他的父母教育不好。我们都有某种「乡愁」(la nostalgie),习惯生活在一个总可被理解、一个所有事情皆有其独特意义的世界。
然而,卡缪却说,无论理性如何努力,我们总会在生命某个时刻,意识到世界并无意义。生活,在最后总会嘲笑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并对我们说:「世界本无意义」。
在生活的不同情节,人生的不同阶段,荒谬感都可以忽然跟我们打个照面。卡缪描述了几个情景来尝试勾勒荒谬的轮廓。当友人问你在想什么时,你回答说没有,然后你意识到自己刚才脑海中空空无物。
每天醒来,坐公共交通工具到工厂上班,工作四小时,吃一小时的午饭,然后继续工作四小时,下班坐车回家,睡觉,周一、二、三……到六,全无例外,然后有这么的一刻,你停下来想:「我为什么这样做?」还有在生命中的某一天,你意识到自己终会死去,一切皆会归于虚无。
透过这些例子,卡缪希望挑起我们在日常情景中常会遇到的,但因为要继续生活下去而被按下来的切身感受。
逃避荒谬:自杀与希望
荒谬的威力,在于令曾经确切感受过它的人无法逃遁;而自杀与希望,就是我们人类面对荒谬感时,最常有的回应。卡缪认为,自杀与希望皆透过摧毁荒谬的其中一个要素,从而摧毁荒谬。自杀直接把我们的生命抹去,令我们对意义世界的期盼随之消逝。
因为没有「我」作为体验荒谬的主体,荒谬就不复存在,我们也毋须再饱受荒谬的煎熬。相对于自杀,希望则是透过承诺「世界必定有其意义」,令我们对意义的寻求得到安抚。我们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相信有永恒的天国,相信全能的上帝会为迷茫的生命指点。
既然生命最终会有其意义,我们亦不会再感受到荒谬。卡缪指出,很多现代人笃信宗教,其实就是想从信仰中获得活下去的希望,令生命变得有意义。
当然,卡缪并非说所有的信仰皆源自要逃离荒谬,他无意进入宗教哲学的讨论,论证上帝并不存在。他想指出的是,面对荒谬,有些人选择投向宗教其实不是不能理解。
对于自杀和希望,卡缪的取态多少有点含混。一方面,从哲学的观点来看,自杀与希望似乎能把荒谬感摧毁。在这个意义下,我们并无足够的理由把这两个选择从回应荒谬的清单中剔除。
然而,另一方面,卡缪却认为这两种选择都是不可取的。因为这两个选择都有一个盲点:表面看来,自杀与希望能回应生命的荒谬,但它们并无法安顿恒常于生命中萦绕不去的荒谬感,它们只是从荒谬的实存感受中逃逸。
即是说,宗教式的希望,说穿了只是「信心的一跃」。面对荒谬的生命,宗教式的希望指导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无法保证的将来和彼岸,相信只要活下去,我们定能找到生命的意义。

然而,这种信心并没有任何保证;所以,于卡缪眼中,这种希望不能从根本上安顿荒谬感,可能最终只是自欺欺人。然而,放弃抱持毫无根据的,从宗教得来的希望,却绝不等于认为自杀是回应荒谬的唯一途径。
恰恰相反,卡缪在1955年出版的《薛西弗斯的神话》英文版序言中,斩钉截铁地说:「自杀是不合法的。」「不合法」的意思是说自杀(除自欺的希望外)并非回应人生的荒谬的唯一途径。那么,除了自杀和抱持徒劳的希望活下去之外,我们还可抱着怎样的态度面对生命的荒谬呢?
回应荒谬:反抗、自由、热爱
卡缪这样描述我们在意识到生命的荒谬后的心境:一种对一切事物「漠然」(l’indifférence)的态度。这种「漠然」,源于意识到这一次的人生是「我」唯一一次的人生,而「我」终会死去,无论「我」的人生比他人如何精彩,在死亡面前却是人人平等。
就连我们一切的信念、价值、人生目标、对将来的愿景,归根究柢都会消逝。在意识到荒谬的人的眼中,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寻常。我作为一个学生,为生活张罗到餐厅做散工,与我愿景中二十年后,身为一流企业家,于摩天大厦顶层工作,其实本质上并无分别:反正到最后,一切都会归于虚空。
于是,其实没有任何一刻的生命比另一刻更值得活,没有任何一个人生阶段更值得去追求。然而,这样说来,意识到荒谬并选择苟活下去的人,岂不是如行尸走肉般,虽生犹死?卡缪的精彩之处就在于他告诉我们:正正相反,因为意识到这种荒谬,我们才可作为「荒谬的人」(l’homme absurde)──恒常意识到生命的荒谬的人──真正活下去。
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在意识到荒谬之后,我们发现在日常生活中一直指导着我们该如何生活的价值、原则、想像,皆被荒谬感彻底摧毁。一些都市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生蓝图」──要努力读书,考入大学,毕业后找份好工作,结婚生子置业组织家庭,然后安享晚年——皆无法指导我过活。
甚至,某程度上,这种「人生蓝图」尝试为荒谬的生命赋予值得期盼的意义和价值,与宗教式的希望并无二致。社会和他人赋予我们的价值,可能一方面指导着我们该如何生活,但另一方面,它们正正是摧毁每个人,其生命的独特性的压力来源。正如卡缪所说:「一个好的理由去活着,亦同时是一个优秀的理由去死。」
意识到生命本身就是荒谬后,我们仿佛被赋予一个契机,重新审视我们这唯一一次的人生。于是,荒谬的人接受和拥抱生命的荒谬,抗拒一切外在的价值强加于自己的人生之上;荒谬的人并无选择,必须为自己的生命筹划,亦只有他能主宰自己的生存方式。卡缪认为这样才是对荒谬的反抗(la révolte)。
荒谬──原本是压垮生命的大石,此刻被我拥抱,并以这块大石作为我唯一而且必须面对的现实,拒绝逃遁。再者,虽然荒谬的人没有自由选择过不荒谬的人生──因为人生本质上都是荒谬的──但他却获得一种「行动的自由」(la liberté d’action):他必须为自己负责,并只有他可以为自己负责,其他一切来自外在的价值和生活方式的指导,皆不再有效。
荒谬的人于是从人云亦云的想像中解放出来,自主自决地过活。最后,荒谬的人意识到宗教承诺的彼岸、解脱,与那些人云亦云的想像都是虚浮无力的。他的所有,就是他当下的人生。于是,当下和此世成为荒谬的人唯一重视的东西,这种认真审视自己人生的态度,亦仿佛是一种对生命的「热爱」(la passion)。
成为「荒谬的人」
《薛西弗斯的神话》一书的要旨,在于透过分析「荒谬感」,揭示出一种能安顿荒谬的存活态度。卡缪认为,深入考察过荒谬后,我们发现除了透过自杀寻求解脱和抱着「希望」苟活下去外,我们仍可以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存活态度面对生命。这种态度建基于恒常意识到生命的荒谬,选择接受这现实。
但借着这样的醒觉,我们的目光从此不再离开自己所拥有的唯一一次的生命,正视它的独特性。我们选择反抗所有除自己以外一切人生的指导,紧握这种行动的自由,为自己的生命献上所有的热爱。这仿佛遥遥契合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
或许你会说,卡缪这套说法很「离地」,当我们切实地面对生命的荒谬时,这套分析根本无法给我们任何指导。这种说法是对的,而这也正正是卡谬所要说的。他的说法,只是想为荒谬的人生作清晰的概念疏理。
这个疏理工作,首先展示给我们看,尽管人生是荒谬的,我们仍可以选择不自杀;相反,接受人生是荒谬的,我们仍可以怀着他所描述的态度生活下去。
然而,卡缪的描述,只是要给我们原则性的指引;到最后,亦只有我们自己能决定自己的人生。《薛西弗斯的神话》,就像这神话中的众神一样,把我们都变成被诅咒的薛西弗斯,把我们的人生这块沉重的石头无情的放到我们肩膀上。
原文刊于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四日明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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