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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美妙的新世界》:一个“预定人生”的恐怖预言

 王栩丶 2023-05-08 发布于重庆

(作品:《美妙的新世界》,[英]赫胥黎 著,孙法理 译,译林出版社 2008年1月)

《美妙的新世界》一书所呈现的恐怖并非出自故事本身,而是读完全书后的咀嚼与反思。书中展现了一个关于人类未来的预言,在想象的层面,这一预言离我们并不遥远,它终结了关于人类进化的自然规律,合乎逻辑的铺设出未来世界的一副美妙的图景。那个时候,人类实现了真正的大同,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骄傲地存在着。作为世界国的公民们,生活在充满幸福的国度里,而“幸福”不再是虚幻的精神指向,它以触手可及的实体性形式让每个公民沉浸在对幸福的易于获取与愉悦的感官体验中。

这个世界对幸福的认知恰如它那深入人心的格言所说的那般:社会、本分、稳定。格言的背后亦即规则的约束。遵照这一颠扑不破的铁律,世界国将人种分成了五大类。阿尔法、贝塔、伽马、德尔塔、伊普西龙。出自希腊字母的种姓划分,人类社会彻底实现了标签化管理。在“细分法”的意识主导下,各个人种又以加、减这一标签细分的形式设置了人种内的等级鸿沟。毫无疑问,高种姓的人从事支配与管理的事务,低种姓的人则接受被支配与绝对服从的命运。这是每个人出生时就注定了的人生旅程。

世界国的公民们没有选择命运的机会,更不会有逆天改命的可能性,每个人在胚胎期就被设置成自己今后的人种类别,同时,针对这些胚胎成人后能适应环境的需要,在胚胎期,还会有环境模拟程序对不同人种的胚胎进行应激强化注入,以巩固各人种胚胎成人后对环境的耐受。环境模拟程序能模拟出高温、严寒、风沙肆虐、高分贝噪音等各种极端生态条件下的工作环境,这让受到应激强化注入的胚胎在成人后会成为极端工作环境里忠实可靠的劳动者。

相比由低种姓的人构成的劳动者而言,高种姓的阿尔法和贝塔在胚胎期仍然要接受命运设置这一既定的程序。谁在成人后成为政府官员、高级管理人员等等支配者,谁又在成人后成为演唱家、情绪工程师等等专业人士,胚胎无法做出决定命运的选择。选择权在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的胎孕员手里。胎孕员同样千人一面,出自同一个程序的设定。他们被设置成成人后就从事胎孕员的工作,对流水线上的胚胎注入设置其未来命运的程序。

看似毫无差错的命运设置程序仍然会出现无法弥补的疏忽。疏忽造就了两个高种姓人里的异类——伯纳与赫姆霍尔兹。二人皆为阿尔法加,最优秀的人种,能与总统直接通话,拥有极少数人才能前往印第安保留地度假的特权。由于在命运设置时的疏忽,伯纳与其它阿尔法加相比,个头矮小,长相也差了一点,赫姆霍尔兹的外表倒是符合阿尔法加的程序设置,有着一副英俊帅气的面孔,可他的智力未免过高,这就让两人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因为“智力过高对于赫姆霍尔兹所产生的影响跟生理缺陷对伯纳所产生的影响一样,都是孤独。”

“孤独”一词在新世界的词汇里是一个罕见的存在。新世界只有幸福,况且,幸福大于一切。当一切欲望都给予满足,也就摒除了陷于激动的媒介,人类一旦远离激动,社会也就不会发生动荡,如此一来,整个世界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空前和谐的氛围。人类在命运设置程序的既定安排下,按照程序的要求,摒除了亲情、友情、爱情这些古老感情对人类意志的主导,代之以合作习惯的驱使和团结补偿欲望的支配这些新型情感的注入而成为“世界一家亲”这种组合式大家庭里的一员。在这样的大家庭里,诸如“父亲”“母亲”是让人闻之作呕的词汇,因为那是属于过去古老时代的词汇,它们代表了亲情,而亲情能让人产生激动和不满,不利于社会的稳定。这是通行于新世界的一个行之有效的规则,“割断过去”,亦即抹掉了古老的历史和文化。新世界的公民们出生后只面对当下的生活,不会有回忆与缅怀,那是在胚胎期就被摒除了的人类情感。同样被摒除的还有古老的生殖行为。新世界提倡并强化自由性行为,但弃绝生育。它所依托的是幸福易于获取这一主旨。这仍然出自命运设置程序的既定安排,它让贝塔减列宁娜几乎和阿尔法换瓶间里的每个小伙子都偶尔睡过觉成为新世界公民们规范化的日常行为范式。

新世界在看似“本分、稳定”这一和谐的表象下因为伯纳和赫姆霍尔兹的存在而显出了其脆弱的一面。伯纳矮小,长相一般,却是一个阿尔法加,在最优秀的人种里,出了一个劣质品,这个人物的意义在于,它指出了看似完美的新世界在对人类进化理论的终结上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易于为人垢病的缺陷。这个缺陷既然无法弥补,伯纳在与他人交往时常常以局外人自居所表现出的不满、怨愤、渴望报复的心理也就使得这个人物在新世界成为高种姓人里一个不受欢迎的边缘人。由此,伯纳产生了古老的情绪呈现,“孤独”,它让新世界里那些和谐的、美好的行为规范在伯纳这个人物面前处于难以自圆其说的境地。

与伯纳不同,赫姆霍尔兹的孤独则是对新世界行为规范的另一种讽刺。作为一个阿尔法加,赫姆霍尔兹的外表无疑是完美无瑕的,再加上他人缘好,姑娘们都追求他。原本最优秀人种里最优秀的人非赫姆霍尔兹莫属,可他的智力太高了。同事们在私底下对赫姆霍尔兹的评价是“过分能干”,这也就成了其人的缺点。没人知道赫姆霍尔兹在胚胎期出了什么差错,导致了他在成人后与其它高种姓人不同的是,智力过高的赫姆霍尔兹就这么极其自然的发现了新世界的种种弊端,并且,还产生了令当局感到畏惧的自由意志。赫姆霍尔兹渴望书写真正的作品,在课堂上向学生们讲授自己创作的顺口溜,被学生打了小报告,引起了校长的震怒。在对野蛮人的同情和相助下,激发了自由意志的赫姆霍尔兹事后受到了流放海岛的惩处。这是此类人的必然宿命。作为背叛了阶层的代表,赫姆霍尔兹的优秀尽管源自于命运设置程序的疏忽,却象征性的揭示出,拥有自由意志的人不见容于时代是这类人罹患永世孤独的脚注。

新世界的幸福建立在易于获取的基础上,途径除了人种划分、满足欲望、割断过去等措施,还来自于教育手段和宣传策略。新世界的公民们甫一出生,就开始接受睡眠教育和条件反射刺激。前者从婴儿期开始,在每个人入睡后,就有一种声音在梦里告诫每个人,自己属于何种阶层的人种,以此巩固自己的阶层意识。后者则用电击和噪音的方式刺激儿童对花朵和书本的厌恶,以此摒除人们由于亲近大自然而忽略了消费的行为以及容易产生错误思想的对书本的爱好。为了让人们更易捕捉到幸福的本质,新世界大力提倡唆麻。它有着新式宗教的作用,在人们度唆麻假的时候,幸福就会悄然降临。

对幸福充满甜蜜的描绘,成为谎言的一道遮羞布,这让野蛮人在声嘶力竭的喊叫下对谎言的揭示是徒劳的,却在徒劳中呈现出一点可怜的悲壮。

野蛮人来自印第安保留地,这是与新世界相对立的区域。书中的这一区域不同于现实世界里的印第安保留地,它更象是对过去那个旧世界的象征。在保留地里,旧世界的文化和道德规范,人类过去那些古老的情感一一通过展览的方式在所谓文明与落后的观照下得以留存,这就使得保留地成为不受新世界规范约束的区域,也成为新世界里唯有如伯纳这种阿尔法加的最优秀人种才有特权前往度假的观光之地。

赫胥黎笔下的新世界并没有完全割断与过去那个旧世界的联系,而是将这种联系缩小到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接近并且能够掌控的范围。作为对旧世界的展览,印第安保留地如此,莎士比亚的戏剧同样如此。前者是野蛮人的成长之地,后者是伴随野蛮人成长的精神食粮。在野蛮人成长的岁月里,孩子们嘲笑他时,他努力想着读书,就很容易对付了。这是一本破烂不堪的莎士比亚全集带给野蛮人的慰藉,它让这个有着高种姓人的血统,却于印第安保留地出生的人成人后,因为自身古怪的观念而成为与新旧两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野蛮人的母亲琳达是一个贝塔减,随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去保留地度假时,就已经有了身孕。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琳达坠落山崖,从此杳无音讯。琳达的获救与她在保留地诞下野蛮人,野蛮人被前往保留地度假的伯纳发现,伯纳将野蛮人母子俩带回新世界成为促使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辞职的丑闻,这些情节作为野蛮人登场的铺垫,进一步加剧了野蛮人与自己将要回归的那个新世界之间的矛盾冲突。

琳达在保留地诞下野蛮人,出于新世界规范的支配,琳达在个人认识层面上很难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母子间的亲情,因为那是被新世界摒除的人类过去古老的情感。野蛮人在琳达的漠视下长大,在保留地的孩子们指指戳戳地嘲笑下用功读书。莎士比亚全集里那些奇怪的话影响了野蛮人,却让野蛮人回到新世界后,成为除了总统之外,通晓莎士比亚的第二个人。总统有豁免权,这让他能在总统的位子上阅读来自旧世界的任何书籍,可这仍然只能悄悄地进行。在规范的支配下,通过总统与野蛮人、赫姆霍尔兹的交谈与对话,赫胥黎不无讽刺的指出,总统过去也是一个有着自由意志的人,差点受到流放海岛的惩处,因为那时的他太善良,还总爱刨根问底,更可怕的是,这个前物理学家,在没成为总统之前,常常做些真正的科学实验,直到有人来对他说,要么到海岛上去搞纯科学,要么进入总统委员会,其前景则是有机会成为总统。这个前物理学家选择了后者,留在了新世界。

野蛮人没有如赫姆霍尔兹那般选择去条件最恶劣的海岛,去书写真正的作品。他看穿了新世界里的虚假和伪善,不过是笼罩在幸福外衣下的谎言。每个人被预定的程序制造出来,在胚胎期就注定了今后的命运。低种姓的人一出生就是奴隶,高种姓的人则毫无廉耻以及摒除了明辨是非的能力。通过睡眠教育的灌输,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人种,如此避免了动荡,因为摒除了滋生不满和不公意识的土壤。人人都在追求感官刺激,这是程序设置注入的日常行为范式,而度唆麻假则是新世界操控大众的重要手段。野蛮人一语道破唆麻是损害灵魂和身体的双重毒品,将自己对新世界的揭示推向了高潮。

那场由野蛮人主导的扔唆麻事件并没能撼动新世界的一丝一毫。在野蛮人与总统闪耀着莎士比亚式智慧的对话结束后,野蛮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生活。这不是由程序设置出来的生活,而是向人类过去的回归,回归自然状态下人类受苦受难的权利。

这个故事的结尾以一种映照在热闹之下的悲凉见证了野蛮人选择上的失败。野蛮人的隐居之地被记者发现,他那如同旧世界僧侣般的怪诞的赎罪方式被摄制成感官电影,电影大获成功的同时,也让野蛮人成为新世界的半神。慕名而来的人驾驶的直升机飞成了长达十公里的一片乌云,他们都怀着同一个目的而来,要求野蛮人公开表演他那怪诞的赎罪方式。当野蛮人在人群里看见列宁娜,这个曾经在自己面前主动宽衣示爱,却让自己感到幻灭的女人,野蛮人在羞愧与愤怒的驱使下,如旧世界的僧侣赎罪那般对自己的后背挥舞起了鞭子。

野蛮人不经意地成为新世界的半神,与宣传策略毫无任何瓜葛,那是大众的自然选择。在对这个半神的追逐下,激发了由程序设置的感官刺激对每个人的支配作用,最终演变成大众对野蛮人模仿之下的集体性狂欢。

这场狂欢在新世界的规范下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新世界的所有报纸都登载了狂欢的盛况,而在热闹的文字背后,却弥漫着一股无人问津的悲凉。更多的人前来野蛮人的隐居地,更多的声音要求野蛮人公开表演赎罪,野蛮人的清静就此被打破。他那产生自旧世界的古怪观念在新世界里成为极富戏剧性的“表演天赋”,能够蕴孕这些观念的那个旧世界(书中以印第安保留地作为象征)又因为野蛮人具有新世界高种姓人的血统而将其拒斥于族群之外,野蛮人想跟列宁娜谈一场出自旧世界的真正的恋爱,孰料被既定程序设置出来的列宁娜只想跟野蛮人上床,在种种幻灭的打击下,野蛮人选择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故事结束于野蛮人的死去,留下的反思是深刻而耐人寻味的。当“预定人生”的世界成为人类社会的终极形式,留下一小块区域作为对旧世界以及人类古老情感、道德规范的展览和“回忆”,于现实层面还有何意义。新旧世界难以割断的联系给新世界里的异类留下了回归过去的出口,也让批判与警示在对这种“回归”过程的展示下更加淋漓尽致的呈现了出来。这就是反思带给读者的恐怖,它在书中若隐若现,却又无处不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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