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8期
吾⼼似秋⽉
文/林清⽞
⽩云守端禅师有⼀次与师⽗杨岐⽅会禅师对坐。杨岐问说:“听说你从前的师⽗茶陵郁和尚⼤悟时说了⼀⾸偈,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偈是'我有明珠⼀颗,久被尘劳关锁;⼀朝尘尽光⽣,照破⼭河万朵。”’⽩云毕恭毕敬地说,不免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笑数声,⼀⾔不发地⾛了。
⽩云怔坐在当场,不知道师⽗听了⾃⼰的偈为什么⼤笑,⼼⾥⾮常愁闷,整天都思索着师⽗的笑,找不出任何⾜以令师⽗⼤笑的原因。
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法成眠,苦苦地参了⼀夜。第⼆天实在忍不住了,⼤清早就去请教师⽗:“师⽗听到郁和尚的偈为什么⼤笑呢?”
杨岐禅师笑得更开⼼,对着眼眶因失眠⽽发⿊的弟⼦说:“原来你还⽐不上⼀个⼩丑,⼩丑不怕⼈笑。你却怕⼈笑!”⽩云听了,豁然开悟。
这真是个幽默的公案,参禅寻求⾃悟的禅师把⾃⼰的⼼思寄托在别⼈的⼀⾔⼀⾏。因为别⼈的⼀⾔⼀⾏⽽苦恼,真的还不如⼩丑能笑骂由他,⾔⾏⾃在,那么了⽣脱死,见性成佛。哪时可以得致呢? 杨岐⽅会禅师在追随⽯霜慈明禅师时,也和⽩云遭遇了同样的问题,有⼀次他在⼭路上遇见⽯霜,故意挡住去路,问说:“狭路相逢时如何?”⽯霜说:“你且躲避,我要到那⾥去!”
⼜有⼀次,⽯霜上堂的时候,杨岐问道:“幽鸟语喃喃,辞云⼊乱峰时如何?”⽯霜回答说:“我⾏荒草⾥,汝⼜⼊深村。”
这些⽆不都在说明,禅⼼的体悟是绝对⾃我的,即使亲如师徒⽗⼦也⽆法同⾏。就好像⼈⼈家⾥都有宝藏,师⽗只能指出宝藏的珍贵,却⽆法把宝藏赠与。杨岐禅师曾留下禅语:“⼼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法双亡性即真。”⼈⼈都有⼀⾯镜⼦,镜⼦与镜⼦间虽可互相照映,却是不能取代的。若把⾃⼰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的喜怒哀乐上,就是永远在镜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
认识⾃我、回归⾃我、反观⾃我、主掌⾃我、就成为智慧开启最重要的事。
⼩丑由于认识⾃我,不畏⼈笑,故能悲喜⾃在;成功者由于回归⾃我,可以不怕受伤,反败为胜;禅师由于反观⾃我如空明之镜,可以不染烟尘,直观世界。认识、回归、反观⾃我都是通向⾃⼰做主⼈的⽅法。
但⾃我的认识、回归、反观不是⾼傲的,也不是唯我独尊,⽽应该有包容的⼼与从容的⽣活。包容的⼼是知道即使没有我,世界⼀样会继续运⾏,时空也不会有⼀刻中断,这样可以让⼈谦卑。从容的⽣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紧张再迅速,也⽆法使地球停⽌⼀秒,那么何不以从容的态度来⾯对世界呢?唯有从容的⽣活才能让⼈⾃重。
佛教的经典与禅师的体悟,时常把⼼的状态称为“⼼⽔”,或“明镜”,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与“从容的⽣活”庶⼏近之,包容的⼼不是柔软如⼼⽔,从容的⽣活不是清明如镜吗?
⽔,可以⽤任何状态存在于世界,不管它被装在任何容器,都会与容器处于和谐统⼀,但它不会因容器是⽅的就变成⽅的,它⽆须争辩,却永远不损伤⾃⼰的本质,永远可以回归到⽆碍的状态。⼼若能持平清净如⽔,装在圆的或⽅的容器,甚⾄在溪河⼤海之中,⼜有什么损伤呢? ⽔可以包容⼀切,也可以被⼀切包容,因为⽔性永远不⼆。
但如⽔的⼼,要保持在温暖的状态才可起⽤,⼼若寒冷,则结成冰,可以割裂⽪⾁,甚⾄冻结世界。⼼若燥热,则化成烟⽓消逝,不能再觅,甚⾄烫伤⾃⼰,燃烧世界。
如⽔的⼼也要保持在清净与平和的状态才能有益,若化为⼤洪、巨瀑、狂浪,则会在汹涌中迷失⾃我,乃⾄伤害世界。
我们在现实⽣活中所以会遭遇苦痛,正是⽆法认识⼼的实相,⽆法恒久保持温暖与平静,我们被炽烈的情绪燃烧时,就化成贪婪、嗔恨、愚痴的烟⽓,看不见⾃⼰的⽅向;我们被冷酷的情感冻结时,就凝成傲慢、怀疑、⾃怜的冰块,不能⽤来洗涤受伤的疮⼝了。
禅的伟⼤正在这⾥。它不否定现实的⼀切冰冻、燃烧、澎湃,⽽是开启我们的本质,教导我们认识⼼⽔的实相,⼼⽔的如如之状,并保持这“第⼀义”的本质,不因现实的寒冷、⼈⽣的热恼、⽣活的波动,⽽忘失⾃我的温暖与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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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也是⼀样的。
⼀⾯清明的镜⼦,不论是最美丽的玫瑰花或最丑陋的屎尿,都会显出清楚明确的样貌;不论是悠忽缥缈的⽩云或平静恒久的绿野,也都能⾃在扮演它的状态。
可是,如果镜⼦脏了,它照出的⼀切都是脏的,⼀旦镜⼦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觉照的功能。肮脏的镜⼦就好像品格低劣的⼈,所见到的世界都与他⼀样卑劣;破碎的镜⼦就如同⼼性狂乱的疯⼦,他见到的世界因⾃⼰的分裂⽽⽆法起⽤了。
禅的伟⼤也在这⾥,它并不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玫瑰花,⽽是教我们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格,也不排斥狂乱的⾝⼼,⽽是教导卑劣者擦拭⾃我的尘埃,转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乱者回归⾃我,有完整的观照。
⽔与镜⼦是相似的东西,平静的⽔有镜⼦的功能,清明的镜⼦与⽔⼀样晶莹,⽔中之⽉与镜中之⽉不是同样的⽉之幻影吗?
禅⼼其实就在告诉我们,⼈间的⼀切喜乐我们要看清,⽣命的苦难我们也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是映在镜中的微笑,苦难是⽔⾯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怅然,镜⾥的笑痕令⼈回味,却只是偶然的⼀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师,回为修⾏甚深微妙,被唐肃宗迎⼊京都,待以师礼,朝野都尊敬为国师。
有⼀天,当朝的⼤⾂鱼朝恩来拜见国师,问⽈:“何者是⽆明,⽆明从何时起?”
慧忠国师不客⽓地说:“佛法衰相今现,奴也解问佛法!”(佛法快要衰败了,像你这样的⼈也懂得问佛法!)
鱼朝恩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刻勃然变⾊,正要发作,国师说:“此是⽆明,⽆明从此起。”
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国师更为钦敬。
正是如此,任何⼀个外在因缘⽽使我们波动都是⽆明。如果能⽌息外在所带来的内⼼波动,则⽆明即⽌,⼼也就清明了。
⼤慧宗杲禅师也有⼀个类似的故事,有⼀天,⼀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除尽了,再来随师⽗出家参禅。”
⼤慧禅师⼀⾔不发,只是微笑。
过了⼏天,将军果然⼜来拜见,说:“师⽗,我已经除去习⽓,要来出家参禅了。”
⼤慧禅师说:“缘何起得早,妻与他⼈眠。”(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让妻⼦在家⾥和别⼈睡觉呢?)
将军⼤怒:“何⽅僧秃⼦,焉敢乱开⾔!”
禅师⼤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
可见要做到真⼼体寂,哀乐不动,不为外境⾔语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我们被外境⼈迁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必然是空⼿⽽出,空⼿⽽回,只是感到⼈间徒然,空叹⼈⼼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如明镜、如⽉亮,我们⼏时见过⼤海被责骂⽽还⼝,明镜被称赞⽽欢喜,⽉亮被歌颂⽽改变呢?⼤海若能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刺激,就不会这样⼲净;⽉亮若能随⼈⽽转,就不会那样温柔遍照了。两袖⼀甩,清风明⽉;仰天⼀笑,快意平⽣;布履⼀双,⼭河⾃在;我有明珠⼀颗,照破⼭河万……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向往之,如果可以在⽣活中多留⼀些⾃⼰给⾃⼰,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迁动,在觉性明朗的那⼀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历代禅师中最不修边幅,不在意别⼈眼⽬的就是寒⼭、拾得,寒⼭有⼀⾸诗说:
吾⼼似秋⽉,碧潭清皎洁;
⽆物堪⽐伦,更与何⼈说。
明⽉为云所遮,我知明⽉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声的⿊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与碧潭平常的样⼦,在⼼的清明也是如此。可叹的是,我要⽤什么语⾔才说得清楚呢?寒⼭⼤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这样清澈动⼈的叹息了!
我有明珠⼀颗,
久被尘劳关锁;
⼀朝尘尽光⽣,
照破⼭河万朵。
⾝在红尘之中,⼼游红尘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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