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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之艰难时世

 自在3333 2023-05-11 发布于四川

家里一片狼藉,和电影里被抄家的情形一模一样,所有的东西都翻箱倒柜丢得满地都是。

一群邻居孩子在我家里大模大样的搜检着,当然不是在寻找值钱的东西,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他们在找好玩的东西,我的玩具和小人书估计早被瓜分了,他们现在是在父亲的那些专业书里翻找,找一些纸张好的书,准备拿回去撕下来折飞机玩。

我和母亲一出现,大部分孩子都惊慌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赶紧的溜出去了,但有一个男孩却理直气壮的把一本精装书抱在怀里,嘴里说道:“这是反革命的反动书,我要没收,拿去折飞机。”

母亲冷冷的看着他,说道:“可以,你拿走把,不过我会把这事情和你的话告诉你父母,请他们评评理。”

那男孩的气焰一下子没有了,很不情愿的放下书走掉了。

碰锁已经被砸坏,母亲找到一把挂锁和一对锁扣,我把锁扣装在门上,锁上挂锁,然后母亲就带着我去了军管会。

在军管会,母亲问父亲关押在什么地方,那军管会主任很不耐烦的回答说,还能在什么地方,监狱呗,至于哪座监狱,自己打听去。

那位主任不可能不知道我父亲关在什么地方,可他就是不肯放过任何能够给我们母子找麻烦的机会。

我心里觉得别扭,原来解放军里也有心眼这么坏的人。

母亲带着我去了最近的第二监狱,值班的狱警直接告诉说,今天没有新犯人送来,等我们转身准备离开去别处时,那狱警又说,我觉得你们应该去看守所问问,监狱都是收已经判刑的犯人的,看守所就在白鹤林,离这里不远,去杨公桥问一下就能够找到。

总算有人还有好心肠,这省了我和母亲不少瞎找一气的功夫。

在看守所也很顺利,值班的一听来意就直接说:“王成高?是的,今天送来的,你们送生活用品来的?交给我吧,以后只有星期五才能往里送东西,记住不能送尖锐锋利的东西进去,也不能夹带纸条,不过他可以带纸条出来,你们等一下,我这就送进去,估计会有纸条。”

我和母亲就在门卫处站着等了一会儿,那值班狱警出来交给我们一个小纸条,二指宽,两寸长,上面用铅笔写了八个字:东西收到,好好生活。

后来每一次父亲带出来的纸条都是这么大,统一规格,看来是为了限制纸条上的字数。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尽,后面的窗户上爬满了邻居家的孩子,男男女女一大群,像看公园里的猴子那样,看着我和母亲收拾乱成一团的屋子,还不时议论纷纷。

经过清点,发现抄家没有拿走什么东西,唯一不见了的,是一些照片,其中有父亲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照片,有好多张,这些合影照片后来在归还抄家物品时并没有归还我们,理由是弄不见了,只归还了我们自己的照片。

第二天开始,我和母亲过上了我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军管会停发了父亲的工资,冻结了我家的存款,我和母亲陷入零收入的悲惨境地。

母亲去军管会交涉,军管会主任说出的理由很霸道:反革命还发工资?想得美,存款?那是王成高过去拿着人民给的高工资才存下的,他凭什么拿那么高工资?现在只是暂时冻结,以后正式处理了他的问题,说不定就是没收了!什么,你们母子没饭吃?关我什么事?反革命家属,就算饿死了,也不能算给社会主义抹黑。

母亲告诉我,她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暂时只能维持饿不死的伙食标准,也都只能坚持个把月了,她会马上想办法求援的。

第一个求援对象是同在一个厂里的姑妈,换来的是冷言冷语和严词拒绝。写信向大伯、二伯和姨妈求援,无一例外没有回音,母亲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写信向在成都的同学借钱,一周后,收到三张汇款单,加一起有六七十元,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个半月的工资了,总算缓口气。

但一个家庭拿出二三十元,已经是不小的负担了,短时间母亲也不好再开口,所以,这些钱得要维持我和母亲好几月的生活。

那时的六七十元可以买到五百斤米,当然是在有粮票的前提下,论购买力相当于现在的一千多元吧。粮票没有给我们停发,因为军管会好像管不着粮食系统。

对了,父亲在看守所里还得交粮票交钱,记得每月标准是要交十二元,母亲把粮票交了,然后理直气壮地说,要钱没有,我们娘俩都要饿死了,有本事你们把王成高也饿死得了。

这就是当初父亲要自首的原因了,面对真正的国家机器,你还可以理直气壮一下,面对那些流氓你敢么?

那时煤炭也是凭票供应的,煤站设在厂里,军管会一个招呼,我们就没有煤炭烧了。

于是我只能挎着篮子,去对面的铁路货运站拾煤渣,背上背篼,去山上拣松果球,就这么也算是解决了燃料问题。

蔬菜的问题是这样解决的,菜市场很多人买菜喜欢把发黄的老叶子挑出来扔掉,我就去拣回家,母亲从里边精心挑选一些能够吃的,将就着解决维生素需求。

至于蛋白质营养,母亲的办法是用买米的细粮票找邻居换粗粮,买来玉米面熬糊糊喝,母亲说玉米的蛋白质营养比大米高了很多。

那段时间我看着玉米糊糊就想哭,母亲看着我的样子不忍心,终于答应每隔几天做一顿大米饭吃。

有一天夜里我上卫生间后,伸手到米缸里抓了一把,然后自言自语的说,“还好还好。”这事情后来母亲说起好多次,其实当时的情况是我做了个噩梦,梦境就是家里的米缸空空如也,才有了那一幕。

冬天,我唯一的一双鞋子掉了底子,没法穿了,只能光着脚,没几天脚上就冻出了血口子,但母亲手里已经没有钱了,所有的钱都买成了粮食等生活必需品,无奈之下,母亲让我把父亲的那些专业书装进了背篼,去废品站卖掉,为我买了一双解放鞋。

看着我穿着新鞋子开心的样子,母亲悠悠的说,那一背篼书当初是花了上千元买来的,到头来却只能换回一双鞋子。

1969年的春天,我应该上三年级下期了,其他同学都已经复课一个学期了,母亲咬咬牙,从她同学新寄来的二十元生活费里,拿出几元钱给我交了学杂费。

我很不情愿去上学,学校那点东西对我就是小儿科,那时我已经至少读过二三十部长篇小说了,语文课对我而言就是浪费时间,而有了阅读基础,学习小学的那点数学知识,简直不要太轻松。

但母亲坚持要我去上学,她说我不能一直窝在家里,得要和同龄人在一起,可同龄人带给我的是什么?是没完没了的欺辱!

那时并没有'狗崽子’这个称呼,大家都叫我做'小反革命’,或者叫我'小王成高’,同一个意思。一开始我很气愤,后来慢慢就习以为常了,有人这么叫我,我会干脆的答应,没办法,人总需要一个称呼。

我十一岁的生日,正好遇到探视日,母亲煎了几个薄饼,卷上凉拌莴笋丝,做成了春卷,然后和我一起沿着铁路步行去看守所,那条路要远两三公里,但我们是第一次走,就当母亲陪着我旅游来庆生了。

在看守所,我得到了父亲的祝福,还是那样的小纸条,父亲用特别工整的铅笔字写道:儿子,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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