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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苏/神荆】人困路长

 新用户35163884 2023-05-12 发布于江苏

>>本人写过的第一篇二苏补档

>>乌台那场戏细节灵感来自昔我往矣老师神仙の三缄其口(ps.图真的绝美,文其实不太行)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01.

天地是有威严的,苏辙再次领悟到。

元丰三年拖着一个严寒的末尾。御史台周遭的柏树枝桠间寂寂地藏着不少鸦巢,乌黑的一团又一团,不知那些鸟儿在暮雪天寒中憩息抑或冻馁、还是已像鸿雁那样南去。天意压覆下来的时候不会漏掉哪怕一点点微末的存在,砖缝里渗蔓着青褐的苔色、半截被踏断的枯枝乃至阒噤的乌啼,天地是有威严的;细碎的冬影攒成雪珠,势力渐盛,像堆积许久的灰尘那样成串成串簌簌而落,在鞋头布面上濡染出灰暗的渍影,又扑向他额头眉间,直至将外氅的毛边黏成湿漉漉的一片。苏辙没有撑伞,右臂弯里悬着一件厚厚的绒里斗篷,带路的狱卒身量矮小,一路上也懒待与他搭话。明日便是除夕,没有人想刻意找晦气,且厌恶晦气,故对他的态度不坏也不好。

御史台主要以弹劾行使监察之职,偶或遵照诏令鞫讯犯官,唐贞观末年开始专设台狱,即审即羁,防止狱情泄露。圣谕今晨堪堪下颁,因章子厚等尽力斡旋,这才得以在当日黄昏开释——虽说在狱中多过了一个生辰,但好歹幸免于多吃一顿年夜饭,这或也是圣意对苏轼的暗示;不仅能裁量罪责,甚至能决定人在这旧年辞去之际在何处端起茶饭、是否还能看到新岁的朝阳。

02.

原本伯达提出要来接父亲,然而照苏辙的意思,侄儿连日来奔波辛苦,故强劝他留在家中,独自乘车去了柏台。雪越下越大,行至狱门已见横在面前的空场上积起了踯碾有声的霜晶,像河流浮起浅浅一层浪白,眼前便不免现出当日出川时托送行舟的故乡水,又忽想起渡汉江的宋之问来。他忽然很怕见到苏子瞻,想来彼者也很怕见到他;但这样的情境总比他们父子相见要好些。当着伯达的面,子瞻需要扮一个无伤无痛的父亲,但在他面前没有这样的必要;虽则苏辙并非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需要一个无伤无痛的哥哥。他听说久囚不得开口之人会得失语的症候,又开始担心见面的时候子瞻是否已经一句话也不能同他讲,当然,如果他一见面就有话同他讲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恐怕不能在眼泪滚落、喉头哽咽之前回答他。

门背后的苏轼,早已被告知自己能回家吃年夜饭的消息,宣旨的人并没有什么祝贺他绝处逢生的意思,念及黄州更在山长水阔处,说一句一路顺风反而更合时宜些。他原来不算很乐观的人,但是相比于做好去死的准备,他更喜欢为活着和自由做一点事情。苏轼开始一日三次通过一掌宽的窗跂而外望,好让双瞳始终适应光亮滋养,亦不至于在颠倒重复地审讯和拷问中忘却了纪日——前者源于御史台的诸位,后者因自狱中刀笔吏,不受刑是不可能的,艺祖所言之“不杀”,顺便催生了无数以留下性命为前提的摧折和羞辱手段。可怕而且讽刺的是,这是读书人的监狱,他们最知道文章经不得解释、偏生最热衷解释,且深谙如何毁一个读书人的道理。母性赋予之坚忍、温顺与苏洵支筑在他身体里的傲骨一直在相互排斥,像失去再生能力的蛾在已经太小的外壳中挣扎,不摆脱则很快就会把他勒死,摆脱后就成了一团濒临灭亡的软肉。可他又不想死,无他,死亡的代价太大了。钱的事还好说,留下独听夜雨的子由可怎么好?

03.

可怎么好,可怎么好?苏轼急得原地转了三百个圈,不能继续设想;可他越不愿想,那虚无缥缈的雨越是一滴一滴打落在耳畔,于是他更加卖力地张望太阳,害怕下雨,害怕雨水冲刷柏叶、顺着屋檐流漱的声响,情愿多听听暗牢里锁钥和链铐的动静,倒还能引起几分环佩和《韶》《武》的遐思。后几个月御史台、大理寺、审刑院就如何处置他的问题进行激烈争辩,那又是另一群人之间的角力,暂时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漫长平静的监禁这才正式开始——苏轼又怕万一有一天不幸出狱自己又不会讲话了,只好天天对着墙壁絮絮地背书,狱卒最开始还以为他精神错乱开始吐露一些过堂时不曾交代干净的事,打开牢门凑近去听才发现是“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之类,不免大失所望。当时苏子容以开封尹获罪摄赴台狱,牢房和苏子瞻的就隔了一扇墙壁,结果因为表字太像,狱卒开始的时候经常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今天下午提苏子容?那不是苏子瞻的宝贝弟弟吗?怎么他也被连坐抓进来啦?”

“笨,那是苏子由。苏子容是苏子瞻隔壁那位。我说你,叫不明白就别学他们叫字,叫名多清楚。”

苏颂在隔壁并听不见他这位邻居的动静,但是号呼和斥骂让苏颂很不舒服。你们算什么?凭什么呢?他心平气和地想,李定(苏轼和苏颂都是他的囚犯)走进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想法,且惊诧,你们算什么呢?苏颂也是会写诗的,他觉得即使互相不通音信,照例也应纪念一下这旷世的相逢,来日大家重新在太阳底下撒欢的时候也有点俏皮话可以说。其实苏轼后来很不愿意提及这一段伤痛,但他喜欢和苏颂做朋友。其中最扎眼的一句叫“莫为歌诗能数眯,圣朝终要颂华勋[1]”,大概是某种密语,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歌诗是用来做什么的。

苏辙很少来,苏颂听闻苏氏昆仲的才名已久,却只见过这位小冯君一次;大部分时候都是苏轼的长子送来饭食。苏迈的举止风度其实更像叔父,这也难怪,调皮的父亲往往倒逼出早熟的孩子。然根据苏颂的推测,苏辙不来除了疲于奔波、替兄长周全转圜——脱罪是不可能了——的原因外,恐怕也是因为不敢来。

04.

苏辙只有一个瞬息的时间克服犹豫,紧接着他就跨越了江流,登门入室。苏轼把一床破出絮的薄被方方地叠成个蒲团,盘腿坐在上面,对着墙壁兀自碎碎念叨,没有聋也没有疯,只是长时间缺乏睡眠和精神紧绷把他变得无比迟钝,或者说长时间的自我对话使他淫浸太深,一下子无法自拔。苏辙弯下腰去,听清他说的是:“……我有生兮,累阴阳之含育;我有质兮,处天地之覆露……[2]”他从小背书就快,兴许心中还没有想到这里,但是嘴永远比脑子敏捷,不一会儿就到“彼希声之凤皇,亦见讥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苏辙挨着哥哥坐下,他们俩的声音轻轻地交织在一起:

“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

苏轼晦暗的眼里突然亮起一点粲然的光芒,呆滞了一下,忽一骨碌爬起来,欢然道:“阿同!”

三十多年前似曾相识的暮雪时分,好像也是年二十九,八岁的苏轼站在道观的青铜香炉前等爹和弟弟来接他回家。观中诸儿早已走得差不多了,道童们三三两两揣着手坐在门槛上看雪,年长些的喊他:“苏和仲!你爹爹不要你啦,留下来跟师兄们一起顽吧!”他不理。师父在堂内煎好了茶,怕他在外受冻,一迭声唤他进屋去烤火,他也只远远地在外冲着师父拱手,眯眯眼笑着,圆圆的小脸红得像两颗杏。张易简无法,只得随他去了。那年苏辙五岁,苏洵用一件大红的小斗篷把幼子裹紧,宛如雪地里嵌了颗鲜艳艳的野莓,他就这样牵着父亲的手站在道观被风雪掩埋的青石阶下,抬头冲着高处喊:

“哥——哥——”

苏轼就像现在一样回过神来,欢笑着用同样的音调叫他,阿同。

05.

四十五岁的苏轼形容枯槁、蓬头垢面地唤他的阿同,旋即被掩住了口。

“哥……”苏辙拥着他低下头,另一手却攥紧了兄长的衣襟。这一声唤着实辛苦,如同当年立在青山脚下铆足劲疾呼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企及他;家里到观中的路极不好走,一下雪更是浊泞难行,如今他们都大了,雪也积得更深了,世事大抵便是如此两相助长。苏轼不得开口,讷讷地抬手去抚他后背,闻得啜泣之声又不知是谁发出来的,这才知道之前离别悲慨实在是哭早了,如今所尝方是断肠滋味,然谁能预料之后是否还有更不堪忍受的生离呢?像是迎接他的风雪夜归人,仿佛这长久以来作囚徒一直是苏辙自己、而今天他是来让苏轼释放他的,不是他来解救苏轼。他和他,从现实、内心直至精神世界的接引和迎逆遵循怎样的方向,一直以来难分轩轾。

苏轼看见苏辙的泪,这让他有些慌张,本能地捏起袖角来为他揩拭,然一看自己宛如擦过锅底的袖缘又默默然放了回去,转手去牵苏辙的袍袖,指节垫在衣料下头细细地托着下睫,那一颗颗次第夺眶的泪珠就洇没在丝线的千经万纬中,不至于将微尘异物揉进眼睛里去。苏辙由着他局促又小心的举动,终于破涕展颜。两人在彼此的泪眼朦胧中望见自己华发初生。

06.

赵顼一贯不喜熏香,殿中除却淡淡的炭气,便是沉香书案上插瓶的绿梅偶尔燎起香风细细。数枝金盏银台的水仙养在白釉燕川盂里,因为官家不喜欢它的味道被远远放置在窗下,窗纸上逆光剪下蔓蔓朵朵的影来,倒也颇有年节的氛围。内侍新烫了一壶屠苏,瓜棱酒注套在注碗中温着,绕着注身漫起一圈氤氲的乳白色热雾。皇帝原本并没有邀章惇共饮的打算,但人既然召至,便命宫人端了一张乌木玫瑰椅来赐章卿座,又补了一只酒盅,君臣二人一团和气。

章惇谢恩饮罢了酒,赵顼便递给他一封奏疏,展开一看,原来是苏辙在苏轼被捕收监前上的书:

“……昔汉淳于公得罪,其女子缇萦,请设为官婢,以赎其父。汉文因之,遂罢肉刑。今臣蝼蚁之诚,虽万万不及缇萦,而陛下聪明仁圣,过于汉文远甚。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臣不胜孤危迫切,无所告诉,归诚陛下,惟宽其狂妄,特许所乞,臣无任祈天请命激切陨越之至。”

“子厚以为苏辙此书如何?”

章惇一向心细,这时候却也难得地感到圣意难测,双手将文书奉还,笑道:“理据精宜,于进退处朗然有度,这是苏辙本身的长处;辞气恳切,于无声处恻然动人,却是苏轼的风格。怎么苏辙一慌就开始像他哥哥了?”

赵顼一身家常的缃袍玉带,带给观者一缕关于水仙的肖想,较平日威仪平添几分闲雅,闻言微哂:“章卿此言差矣,陈情乞罪之疏大抵如此,所谓万死涕零之言不过众手传抄。想来此书外传之后,少不得有人揣测朕为苏辙文中区区友纯之意所动,这才赦免苏轼的牢狱之祸。”

“官家天聪圣裁,岂是文章俗语可以左右的。”章惇拱手一揖,愈见恭顺,“苏轼文人狂纵而已,必不能为他破艺祖家法,又不可听之任之,施以弹压,一澄士林风气,以正天下视听。”

赵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自斟一杯,玩味道:“不过,得手足如苏辙,是苏轼先天的造化,得挚友如子厚,却是他后天的运数。”

章惇神色倏变,正欲开口却被官家抬手止住。

赵顼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酡颜略见,一双清峭的眼角也微微泛红。

“朕有些酒困,卿家且归去吧。”

07.

除岁前夕君王屏退了宫人内侍,无干之人在这里只会将这金瓯绣闼装点得更显孤寂。赵顼又为自己添满了酒盅,矮身将视线降至与酒面持平之处凝神细看了许久,终究是泄了意兴往座背上靠去,边闭眼边笑了起来。

我既已添满屠苏,为何犹不见春风送暖。

酒半凉不凉的时候入喉无甚异感,赵顼想,或许是自己的血已经凉了的缘故;已而酒气上醺朦胧了眼眶,又见书案上苏辙的结尾和落款。

无任祈天请命激切陨越之至……于旁人或许是空话妄言,于苏子由却是出自肺腑,区别大概就在这里。苏氏兄弟入朝近二十年,下笔倒未曾不由衷,是耿介也是奢侈。赵顼冷哼一声,他们倒是兄弟连心、师友和睦,由是越发显得他这个孤家寡人不近人情(而事实上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做了他老师很多年的学生,对这两个字已经缺乏感情);苏辙、章惇倒也罢了,介甫公书信断了良久,此番久而为继,待得他兴冲冲拆开却又见“盛世不杀才”等语。赵顼忍了再忍,这才不曾回信去一诉积郁。

如此……先生如此……教我如何能不恨……

长久以来的失望、怨愤和思念,种种难以名状又难以纾解的情感充斥胸臆。赵顼那样欣赏苏轼,又那样能理解他的热爱和歌颂,也明白他们不愿舍弃和为之战斗的一切,但为君者,作出的退避割舍已不下于剜肉剔骨。

凡人求仁得仁并非难事,尚可貌恭而不心服地告乞天威饶恕;然未曾有人想过,若贵为天子而所求皆不得,才当真是赎救无门。

赵顼知道自己不情愿饶恕苏轼,忆及太皇太后去世前曾拉着他的手泫然道,不须大赦天下,只须赦免苏轼一人便好,殊不知年轻的君王情愿赦免天下人却独独不肯赦免苏轼。就好像王安石不恨赵顼,可也不会原谅他一样。所谓“太平宰相”的谶语,赵顼在心底轻嘲,想来没有实现的可能,更何况前人寄予希望的“太平”非他心之所向。

“传旨。”赵顼坐得笔直,这两个字说得冷静而简洁。

元丰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黄昏时刻,当苏辙穿越风雪、终于抵达他的兄长之时,对他的裁决同时产生。贬为监筠州盐酒税,五年不得升调。

“闻二苏皆好道,想来不轻漆园、柱下之流,朕今放其曳尾于涂中。”

苏辙不是甘心卸去一身官职赎他哥哥的命吗?如今成全他,来日可成一段佳话。赵顼微微勾起了唇角,为自己的判决感到适宜而满意,这才和衣倒在榻上沉沉醉去。缃色的袖口处展露一角信笺,隐约能看出撕了又拼起来的痕迹。无人知晓夜间君王一度将它压在枕下,期盼藉此能再次梦见老师的教诲。

哪怕是“盛世不杀才”,也好。

08.

苏轼在车中昏昏沉沉地裹着斗篷,眼下青黑,车外风雪和汴京街边的喧嚷皆作留白。苏辙知他越安静,心下越活络,便将他方才断掉的篇目轻声续来:“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

幼时同榻的夜里,夏蝉阵阵,母亲手中的葵扇摇动而凉风生,曲肱而枕,你一句我一句从隐公元年背到庆历四年春。

及末了“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马车忽然一顿,眼见得苏轼身形晃了晃就要向前栽倒,苏辙及时伸出手托住他下颌,顺势将他的脑袋拢靠在自己肩头。

苏轼熟睡已酣,乖顺地任他摆弄。其实人人皆个阮嗣宗,不至于穷途而不哭,故一面企盼着抵达,一面又总暗暗祝祷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通衢,情愿逃避,情愿消磨,情愿在预料、忖度和汲汲戚戚中备受煎熬。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柏台的暮雪还时常吹入他梦中去,使他想起自己心底暗暗渴望着走上一生一世的那条路,一头连着荒谬阴森的台狱,一头连着他们在东京的居所,横穿过繁华的汴梁心脏。

绝处方逢生,前路亦未卜,而人困路长,各自有梦。

——————fin.——————

[1]苏颂《己未九月予赴鞫御史聞子瞻先已被繫予晝居三院東閣而子瞻在知雜南廡才隔一垣不得通音息因作詩四篇以爲異日相遇一噱之資耳》(《苏魏公文集》)其中之二:

早年相值浙江邊,多見新詩到處傳。

樓上“金蛇”驚妙句,卷中“腰鼓”伏長篇。

(自注:子瞻觀雨望湖樓,壁有“電光時掣紫金蛇”之句。又示予近詩一軸,首篇答鮮于郎中云:“有如琵琶絃,常遭腰鼓閙。”前人未有此意。)

仳離歲月流如水,抑鬱情懷積似煙。

今日栢臺相望處,隔垣音響莫由宣。

源流同是子卿孫,公自多才我寡聞。

謬見推稱丈人行,應緣舊熟秘書君。

文章高絶誠難敵,聲氣相求久益勤。

莫爲歌詩能數眯,聖朝終要頌華勳。

[2]范仲淹《灵乌赋》;虽然大苏和文正公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靴微不同,但是精神有相通处,且他和范仲淹向来是有缘的,除了欧阳修、韩琦他们会一边夸苏轼一边怀念范仲淹之外,大苏苏小时候说要做范滂那样的人,而据说范滂是范文正公的先祖(太香了真的太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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