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谈古风（13）：古体诗的语法

芙蓉书阁 2023-05-13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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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汉语诗律学》（增订本）

第二章 古体诗

第三十五节古体诗的语法

35.1 古体诗的语法，几乎完全是古代散文的语法。我们说“几乎”，因为有若干虚字的用法似乎是古诗所特有的。例如：“音响一何悲”，和“轩车来何迟”。古代散文在这种地方只用“何其”，如“何其悲也”，“何其迟也”之类。但是这种不同的地方毕竟少见。于是我们可以说，凡写古风，必须依照古代散文的语法；若运用散文中所无，而近体诗所有的形式，就可以认为语法上的律化。

35.2 大致说起来，古体诗和近体诗的不同之点如下：

（甲）古体诗中常见，而近体诗中罕见者。

1.连介词“与”“而”“以”“且”“之”“于”等。

2.代词“其”“之”“彼”“所”“者”“然”“尔”等。

3.副词语“一何”，“何其”，“勿复”，“忽复”，“忽已”，“日已”，“虽云”，“忽如”，“无乃”等。

4.语气词“也”“矣”“乎”“耳”等。

5.《诗经》中的虚字“言”“云”“载”“聿”“匪”“惟”等。

6.古被动式（用“为”字者）。

（乙）近体诗中常见，而古体诗中罕见或不宜有者。

1. 前二字为名词语（所谓“前二字”等等，系指五言），中二字为方位语或时间语，末字为动词或形容词。如“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杜甫\五律《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二】；“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杜甫\五律《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九】；“野鹤清晨出，山精白日藏”【杜甫\五律《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七】。

2. 前二字为目的语倒置。如“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王维\五律《春日上方（一作房）即事》】

3. 叠字或连绵字用如副词，紧接在形容词或不及物动词的前面或后面以修饰它们者。如“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杜甫\五律《漫成二首》其一】；“城乌啼眇眇，野鹭宿娟娟。”【杜甫\五律《舟月对驿近寺》】；“汀烟轻冉冉，竹日静辉辉”【杜甫\五律《寒食》。“辉”一作“晖”】；“种竹交加翠，栽桃烂缦红”【杜甫\五律《春日江村五首》其三。“缦”一作“熳”】。

4. 前四字为包括目的语的句子形式或谓语形式，末字为谓语者。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杜甫\五律《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稍通绡幕霁，远带玉绳稀”【杜甫\五律《夜宿西阁晓呈元二十一曹长》】；“蜀星阴见少，江雨夜闻多”【杜甫\五律《散愁二首》其一】。

5. 前二字为句子形式，或谓语形式，中二字为谓语形式，末字为形容词者。如“鵩集占书久，鸾回刻篆新”【刘长卿】：“有猿挥泪尽，无犬附书频”【杜甫。“附”一作“送”】。

6. 第一字为动词或形容词，余四字为简单的或复杂的谓语形式者。如“静应连虎穴，喧已去人群”【杜甫】；“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杜甫】；“爽合风襟静，高当泪脸悬”【杜甫】。

7. 第一字为目的语倒置，中三字为谓语形式当副词用，末字为主要动词者。“门看五柳识，身算六身知”【王维。后句似应为“年算六身知”】。

8. 句子形式包孕着副词性的句子形式者。“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杜甫】。

9. 动词带补语“得”“来”“着”“去”等字者。如“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杜甫】。

10. 使成式。如严郾《望夫石》：“罗绮点成苔藓斑”【一作刘禹锡诗。“石”一作“山”。】

（《古诗十九首》中有一句“萧萧愁杀人”亦似是使成式，但此种句子极为罕见。）

11. 处置式。如秦韬玉《贫女诗》：“敢将十指誇纤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12. 新被动式（用“被”字者）。如王建《宫词》：“十三初学擘箜篌，弟子名中被点留”【一百首其三十一】；方干《惜花》：“可怜妍艳正当时，刚被狂风一夜吹。”【一作白居易诗。“妍”一作“夭”】

【按：用“被”字表示被动的诗句，早在两汉乐府中就有不少。例如：“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梁甫吟》）“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孔雀东南飞》）。在南北朝时期的五言诗中就更多了。例如“徘徊映日照，转侧被风吹。”（南梁·何逊《增新曲相对联句》）“未展春花落，遽被凉风吹。”（南梁·萧绎《代旧姬有怨诗》。此首中前有“宁为万里隔，乍作死生离”一联。可见此诗是既用“为”也用“被”表示被动。）“高才被摈压，自古共怜嗟。”（陈朝· 徐陵《刘生》）。由此可见，“用'被’字者”并非“新被动式”，也不是“古体诗中罕见”。说它在古风中“不宜有”，不知有何根据。】

13. 新行为称数法（数目字后加“次”“回”“遍”等字）。如孟郊《济源寒食》：“一日踏春一百回”

【按：此句出自《济源寒食》其三。全诗为“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没脚走芳埃。饥童饿马埽花喂，向晚饮溪三两杯。”此诗第一第三句都不是律句（第一句“仄仄仄平仄仄平”，第三句“平平仄仄仄平仄”。这两种句式在启功先生的《诗文声律论稿》（中华书局2000年4月新1版）中分别列为B类非律句中的第7种（简称“B非7”）和A类非律句中的第5种（简称“A非5”）。可见此首诗应属古体诗。如认为近体诗，则“一日踏春一百回”犯孤平。以其为例显然并不合适。】

14. 其余一切不合散文语法的形式。如“客病留因药，春深买为花”【杜甫】；“饭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杜甫】；“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寻觅诗章在，思量岁月惊”【元稹】；“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杜甫】；“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买薪犹白帝，鸣橹已沙头”【杜甫。“已”一作“少”】，等等。

15. 整句为名词语，或形似名词语者。如“闻诗鸾渚客，献赋凤楼人”【王维】；“辩士安边策，元戎决胜威。”【杜甫】；“八年身世梦，一种水风声”【元稹】。

(前二字为叠字或连绵字者，不在此例。）

16. 没有“如”“似”等字的譬喻法。如：“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白居易】。

17. 一切新兴的虚字。如：白居易《燕子楼》:“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三首其三】

35.3 在古风中，有些句子简直就和散文的结构一般无二。尤其是在那些有连介词或“其”“之”“所”“者”等字的地方。例如：

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李白《古风》）【其三十一】

人有甚于斯，足以戒元恶。（杜甫《遣兴》）【五首其四。“戒”一作“劝”。】

人生何所贵？所贵有终始。（卢仝《感古》）【四首其二】

菰蒲无租鱼无税，近水之人感君惠。（白居易《昆明春》）

越人偶见而奇之，因名“吐绶”江南知。（刘禹锡《吐绶鸟词》）

35.4 完全，或差不多完全依照散文的结构来做诗，叫做“以文笔为诗”。这种诗和近体诗距离最远。例如：

《空城雀》李白

嗷嗷空城雀，身计何戚促！本与鹪鹩群，不随凤凰族。

提携四黄口，饮乳未尝足。食君糠秕余，尝恐乌鸢逐。

耻涉太行险，羞营覆车粟。天命有定端，守分绝所欲。

【“逐”一作“啄”。】

《前出塞》杜甫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九首其六。“贼”一作“寇”。“列”一作“立”。】

《驯犀》元稹

建中之初放驯象，远归林邑近交广。兽返深山鸟搆巢，鹰雕鹞鹘无羁鞅。

贞元之岁贡驯犀，上林置圈官司养。玉盆金栈非不珍，虎啖狴牢鱼食网。

渡江之橘踰汶貉，反时易性安能长？腊月北风霜雪深，蜷跼鳞身遂长往。

行地无疆费传驿，通天异物罹幽枉。乃知养兽如养人，不必人人自敦奖。

不扰则得之于理，不夺有以多于赏。脱衣推食衣食之，不若男耕女令纺。

尧民不自知有尧，但见安闲聊击壤。前观驯象后驯犀，理国其如指诸掌。

【《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其六驯犀》。】

《韩碑》李商隐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

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貙貙生罴。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

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

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

愿书万本诵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愬武古通”指李愬、韩弘、李道古、李文通。“碑高三丈字如斗”中“三”一作“二”，“斗”一作“手”；“遍”一作“过”。】

35.5 由此看来，古体诗非但在平仄和对仗上应该“入古”，连语法上也应该“入古”。语法的“入古”，就是极力避免近体诗所独有的语法，并且尽量运用古体诗所独有的语法。古诗有古诗的风格；如果“律化”，风格就卑。但是，唐以后的诗人受了律诗的语法的影响，正像他们受了律诗的平仄和对仗的影响一样，不免或多或少地有些“律化”或“现代化”的形式。这种情形，在盛唐颇为罕见，晚唐以后渐渐多见。下面所举诸例，字旁有·号者，都是“律化”的形式。【“字旁”实为“字下”。因无法在字下加·号，特将字下有·号者改用粗体表示。】

青苔石上净，细草松下软。（王维《戏赠张五弟諲》）【三首其一】

回潭石下深，绿筱岸傍密。（孟浩然《登江中孤屿》）【《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杜甫《石壕吏》）

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杜甫《五盘》）【“道”一作“阁”】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杜甫《无家别》）

弄尘复斗草，尽日乐嬉嬉。（白居易《观儿戏》）

低随回风尽，远照檐茅赤。（温庭筠《烧歌》）

一尊花下酒，残日水西树。（赵嘏《汾上宴别》）【一作许浑诗。“汾”一作“江”】

山僧岂知此？一室老烟霞。（苏轼《至下马碛》）【《是日至下马碛，憩于北山僧舍。有阁曰怀贤，南直斜谷，西临五丈原，诸葛孔明所从出师也》

北风振枯苇，微雪落璀璀。（苏轼《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其一】

时时县楼对，云雾昏白昼。（欧阳修《忆山示圣俞》）

有时肆颠狂，醉墨洒霶霈。（欧阳修《水谷夜行》）【《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

六合静皎皎，万木凉珊珊。（孔平仲《月夜》）【一作詹慥诗】

雨歇澹春晓，云气山腰流。（陈与义《出山道中》）

倚杖看白云，亭亭水中度。（陈与义《夜步堤上》）【三首其二】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柳宗元《渔翁》）

鸟啼人去庙门阖，还有山月来娟娟。（欧阳修《晋祠》）

汉家贤将戍临洮，结发从军今二毛。（司马光《华星篇》）

中原壮望在何许？但见落日低黄埃。（苏轼《武昌西山》）【“壮”一作“北”】

谷中暗水响泷泷，岭上疏星明煜煜。（苏轼《二十七日，自平阳》）【《二十七日，自阳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龙寺》】

鸟飞不尽暮天碧，渔歌忽断芦花风。（郭祥正《金山行》）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苏轼《海市》）【《登州海市》】

敌人开户玩处女，掩耳不及惊雷霆。（黄庭坚《送范德孺》）【《送范德孺知庆州》】

35.6 以上所举各例，大致都是“律化”的例子；此外还有“现代化”的形式，和“律化”稍有不同。律化是古今散文所无（或罕见）而律诗里所容许的形式，现代化是古代散文所无，而现代散文或口语里所容许的形式。（所谓现代，当然只指作者的时代而言。）律化比较地容易觉察到，所以有些十分律化的形式，如“老树空庭得”，“柳色春山映”，“野日荒荒白”，“种竹交加翠”，“红入桃花嫩”，“蜀星阴见少”，“有猿挥泪尽”，“青惜峰峦过”，“门看五柳识”，“片云天共远”，“竹喧归浣女”，“绿垂风折笋”，“寻觅诗章在”之类，几乎完全绝迹于古风中；现代化则关系古今语法的变迁，非常难于觉察，所以就是那些极力避免律化的古风作家，如孟郊之流，有时也不免现代化。如果是歌谣体（如卢仝的许多古风），本来就像白话诗，现代化自然无碍。如果是正式的古风，既然仿古，就该以避免现代化为原则。由此看来，诗人在古风中偶然用现代化的形式，往往只是一时不察，并非有意这样做。现在试就古风中现代化的形式分类举例如下：【原文在字下加△号表示属现代化形式，现改为在字后加△号表示。】

（1）动词带补语。

起△来△望南山，山火烧山田。（温庭筠《烧歌》）

（2）使成式。

聊将忧世心，数△遍△桥西树。（陈与义《夜步堤上》）【三首其二】

闲教鹦鹉啄窗响，和娇扶△起△浓睡人。（崔珏《美人尝茶行》）

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崔珏《美人尝茶行》）

（3）处置式。

欲知求友心，先把△黄金炼。（孟郊《求友》）

（4）新被动式。

夫子嵇阮流，更被△时俗恶。（杜甫《有怀台州》）【《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被”一作“遭”。】

（5）新行为称数式。

月下读数△遍△，风前吟一△声△。（白居易《秖役骆口驿》）【《秖役骆口驿喜萧侍御书至兼睹新诗吟讽通宵因寄八韵》】

（6）新兴的虚字。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杜甫《佳人》）

晨鸡纔△发声，夕雀俄敛翼。（白居易《寄元九》）【“纔”同“才”】

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孟郊《古怨别》）

【按：“那”是不是“新兴的虚字”尚不清楚，而“却”和“纔（才）”应该不算“新兴的虚字”。作为虚词的“却”至迟在南北朝就已出现了。例如：“自疾不能治疗，却教他人药方。”（南朝·宝志《十四科头其七色空不二》），“忖声如易得，寻忽却难知。”（陈朝·江总《咏蝉诗》）。而“纔（才）”就出现得更早，而且使用也更为频繁了。例如：“慈母沉哀疚，二胤才数龄。（南梁·丘迟《夜发密岩口诗》）”（东晋·陶潜《悲从弟仲德》）“才见孤鸟还，未辨连山极。”（南齐·谢朓《临高台》）“东枝才拂景，西壑已停辀。”（南梁·沈约《东武吟行》）“弭棹才假寐，击汰已争先。”“极目才千里，何由望楚津。”（南梁·萧绎《登江州百花亭怀荆楚诗》）“二月莺声才欲断。三月春风已复流。”（北齐·萧悫《春日曲水诗》）“涧水才窗外，山花即眼前。”（北周·庾信《咏画屏风诗二十五首》其七）等等，简直不胜枚举。不知王力教授怎么会把它认作“新兴的虚字”。】

35.7 大致说来，五言古风多用仿古的句子，七言古风比较地多用律化的句子。固然，七古也有仿古的，如杜韩一派，和上面所举元稹的《驯犀》，李商隐的《韩碑》等。但是，到中晚唐以后，七古就渐渐趋于律化了。除了语法上的律化之外，还有修辞上的律化。从语法和修辞两方面看，律化的情形更为显明。现在试举仿古和律化五七古各数篇为例。（古诗特有的形式以·为号，律化的形式以△为号。）【·号与△号原放于字下，现将原带有·号或△号者字体加粗，并在该句末加上·号或△号以示区别。】

《古风》（录一）李白

燕臣昔恸哭，五月飞秋霜。庶女号苍天，震风击齐堂。

精诚有所感·，造化为悲伤·。而我竟何辜·，远身金殿傍。

浮云蔽紫闼，白日难回光。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

古来共叹息，流泪空沾裳。

【《古风》其三十七。一本无“而我竟何辜，远身金殿傍”二句。】

《偶然作》（录一）王维

楚国有狂夫，茫然无心想。散发不冠带，行歌南陌上·。

孔丘与之言·，仁义莫能奖·。未尝肯问天，何事须击壤？

复笑采薇人，胡为乃长往·？

【六首其一。】

《夏日叹》杜甫

夏日出东北，陵天经中街。朱光彻厚地，郁蒸何由开·？

上苍久无雷，无乃号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

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唯蒿莱·。

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豺·。浩荡思幽蓟，王师安在哉·？

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

【“陵天经”一作“经天陵”，“化”一作“尽”，“思”一作“想”。】

《别岁》苏轼

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

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

东邻酒初熟，西舍彘亦肥。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

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

【《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其二别》】

《晚归曲》温庭筠

格格水禽飞带波△，孤光斜起夕阳多△。湖西山浅似相笑，菱刺惹衣攒黛蛾△。

青丝系船向江木，兰芽出土吴江曲。水极晴摇泛滟红△，草平春染烟绵绿△。

玉鞭骑马白玉儿，刻金作凤光参差。丁丁暖漏滴花影△，催入景阳人不知。

弯堤弱柳遥相瞩△，雀扇圆圆掩香玉△。莲塘艇子归不归？柳暗桑秾闻布谷△。

【“船”一作“舟”，“木”一作“水”，“白玉”一作“杨叛”，“圆”一作“团”，“不归”一作“不得”。】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苏轼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腧△，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腧”一作“脸”，“到”一作“致”】

35.8 咱们须知，语法上的律化也像平仄入律一样，在梁齐已经开其端。由此看来，古风在语法上，也可分为仿古与新式：五言大多数仿古；七言则有些人喜欢仿古，有些人喜欢律化。总之，平仄上和对仗上的仿古容易，语法上的仿古难。

35.9 这里我们附带谈一谈避字的问题。先说避重韵。我们在第二十二节里说过，排律不避重韵，但须是字同而意义不同；这种情形，在古诗就有了的。例如《古诗十九首》：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 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局促”之“促”与“急促”之“促”意义不同。）【《古诗十九首》其十二。“中”一作“巾”。】

第二十六节所举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也有类似的情形，但是更进一步，连字同义亦同的重韵也不避了。现在简单地举出《长安古意》的韵字如下：【字下的·号改放于字后，并将字体加粗。】

斜车家霞花\侧色翼直识\烟年仙\羡见燕\梁香黄\出一膝\啼栖堤西溪\裙氲云\里市起\来杯开\相·让相·\雄风公\待改在\居书裾。

【为醒目起见，特将每组韵字后的分号改为\号，并将各字后的逗号删去。·号前的字在原文中下有着重号。下同】

重韵的地方是：“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四句之中即有重韵，这种情形极为罕见。

【按：“四句之中即有重韵”的并不罕见。例如：“衔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相（一作得）亲，不如不相见。”（李白《相逢行二首》其一）；“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王维《青溪》（一作《过青溪水作》）；“田舍有老翁，垂白衡门里。有时农事闲，斗酒呼邻里。（王维《偶然作六首》其二）；“正月十四十五间，有敕大驾观鳌山。万金为一灯，万灯为一山。”（明·李梦阳《观灯行》。李为明代诗坛前七子的领军人物之一。）；“金陵楼阁倚天开，到时知眺凤凰台。莫忘蓟北烟尘日，中夜遥应望上台。”（明·梁有誉《秋风行送同年柯正之之任留都》。梁有誉是明代“后七子”之一）。还有同一联押重韵的。例如：“朝耕上平田，暮耕上平田。”（王维《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之《上平田》）；“前（一作去）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杜甫《三绝句》其一）；“金陵虽隔黄金台，汝翊紫盖临三台。”（明·李梦阳《寄殷给事中歌》）。清代“乾隆三大家”（亦称“乾嘉三大家”）之一，又是“性灵派三大家”之一的袁枚至少有两首古风在同一联押重韵：“东逢一儒谈考据，西逢一儒谈考据。”（《考据之学莫盛于宋以后，而近今为尤。余厌之。戏仿太白嘲鲁儒一首》）；“束羊担酒祝寿星，寿星此日兼文星。”（《侯夷门贰尹五十初度即席索诗》）。杜甫有一首共14联的五古《杜鹃》，前2联句句用韵且押重韵：“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万”一作“南”），其后第12联又再用“鹃”字为韵（“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

35.10 在转韵的古风里，再转或数转而回到原韵的时候，韵字可以隔韵相重。在这种情形之下，即使字同义亦同，也可以不避。因为既隔一韵，就等于续不重韵了。例如元稹《连昌宫词》所用的韵字如下（全文已见于第三十一节。）

竹·束·蔌\泣入立\翠地事\六绿·屋·宿﹤烛﹥束·逐·续·曲\宫中风\破过堕\年前然\帝闭废\竹·逐·木绿·玉\花斜衙\楼头钩\哭续·屋·\悲谁\别说切\丰戎公\死子市李痏\明平宁耕兵。

（第四韵的“束”和第一韵的“束”相重；第九韵的“竹”和第一韵的“竹”相重，又“逐”“绿”和第四韵的“绿”“逐”相重；第十二韵的“续”“屋”和第四韵的“屋”“续”相重。）

【﹤﹥号中的内容是书中漏记的。】

35.11 《柏梁台联句》不避重韵：

时·，来·，材·，治·，哉·，之·，诗，滋，时·，台，疑，来·，之·，之·，箕，治·，危，灾，治·，材·，其，持，梅，罳，饴，哉·。

【此诗共26句。“其”似当作“期”，因该句为“蛮夷朝贺常会期”。】

因此，后世的柏梁体也不避重韵。其字同义亦同者，如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其字同义不同者，如韩愈的《陆浑山火》：

…祝融告休酌卑尊·。错陈齐玫辟华园…豆登五山瀛四尊·，

熙熙釂釂笑语言。

（上“尊”是尊卑的“尊”，下“尊”同“樽”。）

又如韩愈《送区弘南归》：

…野有象犀水贝玑，分散百宝人士稀·。我迁于南日周围，

来见者众莫依稀·。…朝暮盘羞恻庭闱，幽房无人感伊威·。…

况今天子铺德威·，蔽能者诛荐受禨。…

（上“稀”是稀少的“稀”；下“稀”是依稀的“稀”。上“威”是伊威，虫名；下“威”是威信的“威”。】

35.12 古风中偶然用叠句，而叠句一定须在对句，因而必须重韵。例如杜甫的《冬狩行》：

…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

但是这种叠句是非常罕见的。

【按：类似的例子唐诗中可能罕见，但明清时期则不少。例如：“眼中无晴望汝出，不能行雨可奈何。呜呼！不能行雨将奈何。”（明·王世贞《白龙叹》。王世贞是明代诗坛“后七子”的领军人物之一。）；“汝龙沾沾犹自多，江东流殍将奈何。呜呼！江东流殍可奈何。”（明·王世贞《后白龙叹》）；“不见树头反哺乌，鸣声哑哑临路衢，尔若罔闻天尔诛。雏邪雏邪，尔若罔闻天尔诛！”（明·王九思《八旬翁媪吟》。王九思是明代诗坛“前七子”之一）； “得过且过。日日忧愁想甚个，得过且过。”（明·王九思《禽言七首》其二）；“不如归去，柳陌花街误了青云路，不如归去。”（明·王九思《禽言七首》其六）；“顾我与子不见耳，安知李生今不游其间。呜呼！安知李生今不游其间。”（明末清初·钱谦益《题武林邹孟阳所藏李长蘅卧游画册》。钱谦益明末清初诗坛“江左三大家”之一）；“吾祖风流良可继，子孙不耕且读何其愚。呜呼！不耕且读何其愚。”（钱谦益《石田翁画奚川八景图歌》）。】

35.13 古风无所谓避重字。只要随意取一两篇古风来看，重字之处几乎触目皆是，所以用不着举例了。古风更无所谓避题字。简直可以不谈。

35.14 古风非但不避重字，而且喜欢用连环句。所谓连环句，就是下句的前一字或两三字和上句的末一字或两三字相重，形成一种连锁。这种情形几乎随处可见，现在只举若干例子，以见一斑：

客心豁初霁·，霁·色暝玄灞。（刘长卿《灞东晚晴》）【《灞东晚晴简同行薛弃朱训》】

河州多青草，朝暮增客愁·。客愁·惜朝暮，枉渚暂停舟。（储光羲《夜到洛口入黄河》）【“州”一作“洲”（后面所记即作“洲”），“增”一作“滋”，“暂”一作“聊”。】

平明趋郡府，不得展故人·。故人·念江湖，富贵如埃尘。（王昌龄《送韦十二兵曹》）

因送《别鹤操》，赠之双鲤鱼·。鲤鱼·在金盘，别鹤哀有馀。（常建《送楚十少府》）

幸得君王怜巧笑，披香殿里荐蛾眉·。蛾眉·双双人共进，常恐妾身从此摈。（王諲《后庭怨》）

念此使人归更早，三月便达长安道·。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崔颢《渭城少年行》【“便达”一作“更踏”】

群子游杼山·，山·寒桂花白。（颜真卿《谢陆处士》）【《谢陆处士杼山折青桂花见寄之什》】

但恐不出门·，出门·无远道·。远道·行既难，家贫衣复单。（孟云卿《今别离》）【一作《生别离》。“复”一作“服”。】

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歌咏·。歌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孟浩然《晚春卧病寄张八》）【“歌”一作“感”】

襄王梦行雨，才子谪长沙·。长沙·饶瘴疠，胡为苦留滞？久别思款颜，承欢怀接袂·。接袂·杳无由，徒增旅泊愁。（孟浩然《湖中旅泊》）【《湖中旅泊寄阎九司户防》。“湖中”一作“襄阳”。】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孟浩然《夜归鹿门山歌》）【“路”一作“岸”，“开烟”一作“烟中”，“到”一作“辨”。】

吴门向西流水长·，水长·柳暗烟茫茫。（张籍《送远曲》）

下辇更衣入洞房·，洞房·侍女尽焚香。（张籍《楚宫行》）

自古贤圣无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卢仝《叹昨日》）【三首其三】

五贤并用调五常·，五常·既叙三光耀。（元稹《五弦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其三】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白居易《新丰折臂翁》）

35.15 仔细分析起来，有些是出句和对句为连环，如“客心豁初霁·，霁·色暝玄灞”；有些是上联与下联为连环，如“河洲多青草，朝暮增客愁·。客愁·…”。有些是名词语，如“…展故人·。故人·…”；有些是谓语形式，如“但恐不出门·，出门·无远道”：有些是并行动词，如“…衾枕劳歌咏·。歌咏·…”。最特别的如“吴门向西流水长·，水长·柳暗烟茫茫”，“流水长”是三个字的句子形式，对句减去一个字，只说“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