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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为蓬蒿人

 黎荔专辑 2023-05-16 发布于陕西

甘为蓬蒿人

黎荔


读李白的诗,看他一会儿洒脱得很,一会儿却又世俗的不行,总觉得矛盾。他在出仕之前吟诵:“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江上游》)何等的飘逸洒脱!然而一旦应召入京,便又是一副面孔:“游说万乘苦不早,着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一下子换了腔调。而当他在官场上受了排挤之后,又是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得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大起大落得多么厉害,而这种起落,正是李白内心矛盾的真实反映。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应该才是心怀大鹏之志的李白的最真实想法吧?如果你能找一套《李太白全集》,翻开来,开卷第一篇就是《大鹏赋》。李白很年轻时就写下这篇赋的初稿,很明显他受了庄子《逍遥游》启发:他不想老死于家乡,渴望像振翅的大鹏那样去远征;他不甘于平庸,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出人头地。李白少年立志,就在赋中自比为大鹏,相信自己展翅高飞,必将使“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而“蓬蒿人”与《大鹏赋》,都是来源于庄子《逍遥游》,中,《逍遥游》有一段是这么写的: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生活在洼地里斥鷃(一种小鸟),看见大鹏鸟“扶摇直上九万里”,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很不理解,却要嘲笑大鹏:“我们腾空而飞,不远落下,飞翔数仞之高,在蓬蒿中盘旋,这就足够了,何苦要飞往南冥那么远的地方呢?”每个人的格局不用,想法和做法自然也会不同,斥鷃不懂大鹏远徙的雄心壮志,大鹏自然也看不上翱翔蓬蒿之间的“自在”。李白有很高的政治抱负,被玄宗召入长安,(他自己以为)就像鲲鹏展翅高飞九万里一般,其志向抱负自然不是“翱翔蓬蒿之间”的斥鷃之流可以理解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当一展政治抱负的机会来了,自然要“仰天大笑出门去”了,李白自认为非蓬蒿之辈,自己怎能甘于平庸,怎能被现实所限制呢?此句写得如此慷慨激昂,将李白踌躇满志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小读李白诗,我牢牢记住了“蓬蒿人”这个说法。蓬蒿人,就是生活于草野也即简陋偏僻地方的人,进一步引申为等闲之辈、未有作为、胸无大志的普通人,在科举时代,也可以理解为没有当官的人。为什么李白就这么不待见“蓬蒿人”这个身份呢?

蒿,草之高者。大凡老草较高者,都可以叫蒿。在蒿字前缀某字就叫某蒿。如,艾蒿,青蒿等。《诗经》中有大量的关于蒿类植物的记载,其中蒿、蒌、艾、萧、蓍、蔚、芩、苹、莪均是指蒿类植物。其中《王风采葛》、《曹风下泉》、《大雅生民》、《小雅蓼萧》等篇中的“萧”都是有表示有香气的青蒿,是一种用为祭祀的香料。我们熟知的诗经名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就是描绘空旷的原野上,一群糜鹿悠闲地吃着青蒿,不时发出呦呦的鸣声,此起彼应,和谐悦耳,古人把这一场景记录在《诗经》中并流传了下来。诗经时代,那时的人们同植物最是亲近,一草一木,皆可入诗。《诗经》里的生活,久远而宁静,那种自然纯净的状态让人觉得,顺着这天地万物的秩序走下去,便是种岁月静好。诗经中的蓬蒿,带着原始的生命力,夹杂着泥土的芳香,惊艳了千古的岁月,让时光也染尽了丝丝草木香。在我的理解中,蓬蒿之人,也就是,与自然和谐相处之人,与自然持久共生之人,这没有什么不好啊?

蒿类是很重要的民生植物,一直萦绕在民间的烟火里。在南方,端午节重要的活动内容是采撷菖蒲和艾蒿,蒿类植物的香气、香味、香性,通过嗅觉透入人体脉络和五脏六腑之中,可以调理炎夏到来的身体不适。蒿类嫩苗可以食用,还具有药用价值,为医家最常用之药,中医针灸用的灸条就是用艾叶加工而成。在中国民俗中,五月五采艾悬于户上,可禳毒气。七月七采青蒿悬于门庭可避邪气进门,这这一习俗至今在农村还相当盛行。早春时节,蒿类幼苗翠叶嫩绿,饱满莹润,多食用能起到很好的防病、保健作用。在北方,春季食茵陈蒿方法很多,可蒸食,可凉拌,可采摘嫩叶晒干,饮用茵陈茶,也可在煮粥时把茵陈蒿直接放入锅中同煮。在我的岭南老家,则是在春天将鲜嫩的艾蒿采回家,拣摘洗净,开水汆过,切碎后,趁热混入白米糯米和成的米团中,经巧劲揉捏均匀,米团呈青绿色,加入甜咸馅料,做成一个个圆圆的粑粑,上锅蒸熟。刚出笼的艾糍是什么滋味?幽幽的清香,淡淡的甜味,唇齿之间柔柔的、糯糯的口感!在初春里,品尝艾糍,就是品尝春天的味道。

到了农历五月,幼蒿就长成了蒿蒿草,既不能药用,也不能食用,只能当柴禾烧了。民间有“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当柴烧”的说法。在我老家,这时的野蒿可以用来驱蚊子。南方潮湿多草木,长脚蚊子一到黄昏就嗡嗡的叫着,把艾蒿束成的烟包点燃,向屋中角隅各处晃着驱逐蚊子。这么晃上一阵,全屋都被艾蒿烟气熏透了,那是南方入夜的气味,燃着的蒿草的烟缕,略带着一丝薄荷气味,冲到鼻腔里,让人感觉到一种安然和释放。


作为从南方边城走出来的陋巷女儿,我从来把自己定义为蓬蒿人。蓬蒿,当人们饥饿时,可以拿蒿来充饥;当人们生病时,蒿类又可以拯救其性命;蒿类不但马、牛、鹿喜欢吃,也一直是人们喜欢的一种野菜;当蒿类长老了不能食用时,还可以拿来当柴生火驱蚊。蒿类植物有如此多的功用,难道不是人类应该产生敬意和感激的吗?蓬蒿,生命力极其顽强,落土生根,骨子里充满坚韧的心性。身为蓬蒿之人,意味着有肆意生长的自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大地上生生不息,满身土气土样,满口土言土语,又有什么关系?蓬蒿绵延,在文明劫毁的蛮荒世界中,也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山林坡地上,在水泽低洼处,在屋舍倒塌的无人区,草原牧野的落日下,恶风沙石的缝隙间,都是蒿类茂密生长的地方。

当然,鲲鹏之大,蓬蒿之小,各居一面,各有各有自由,亦各有各有不自由。不敢以小自矜,坐井观天,讥笑鲲鹏,但也不会以小羡大,欲望无穷,徒生烦恼。翱翔蓬蒿之间,是一幅具有野逸气息的自然景观,又有着美好细碎的人间烟火。世间多的是平凡的景、平凡的事、平凡的人,明明是“渔樵于江渚之上”的凡人,就不必去奢望“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否则其结果只能是“托遗响于悲风”。李白的大鹏情绪,是一种“超人”情绪,一种非凡的英雄情绪。而世间更多的人,要活得安好,都得隐入尘烟,隐入蓬蒿,摒弃光怪陆离的杂念和种种非分之想,学会平静质朴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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