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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即巅峰”的姜夔,青春还未盛放便已零落

 暮云深 2023-05-17 发布于广东

初识姜夔,因为一曲《扬州慢》。那一年,他才二十二岁。眼见着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他或许也尚未想到自己会就此写下一曲流传千古的词。

匹马过扬州后,他又行过许多山水许多城。可是一直要到十年后,过了而立之年,他才再度提笔记下时光和心绪。

十年间,他旅食于江淮、湘中、沔鄂一带,打算白手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搏来一片光明天地。对古时的读书人而言,所谓的光明天地,自然存在于仕途之中。然而最后的结局世人皆知: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终生布衣。

终其一生,他都只是一名江湖清客。

朝堂于他,似乎是高不可攀的。即使在他写下《扬州慢》后,“姜夔”这个名字驰名文坛,为时人所重,也并不意味着命运就此会对他慷慨。写词的才华与应试之才,到底还是两回事。

论及科举考试,今人多半没有好感,只道它禁锢了思想,僵化了人格,但是,若公正来看,比之贵胄豪门一统朝纲的状况,科举制度确是为诸多寒门士子打开了通天之途。可惜通天之途仅此一条,走的人多了,它就成了独木桥,一人通过,便要有千万人饮恨绝望。历朝历代,多少文人才士空有满腹诗书,满腔抱负,却始终迈不过科举这道坎。姜夔亦是踩入了这个古老的怪圈——任他如何晓音律,精诗书,工书画,博古通今,才华横溢,进了考场便一无是处,仿佛所有的才学都成了他人生里最无用的附庸。

那是一个读书人不做官就没有出路的年代,偌大的一部《宋史》,除了《乐志》中稍有提及,此外的篇幅,都不曾记下这位大词人的身世生平,只因他身处江湖之远,未入庙堂之高。后人若想寻觅他的生前逸事,只能从历史的边边角角,从他的诗文里去挖掘,零星点点拼凑他的一生。

这十年里,不知他为这番青云之志尝试过多少次,有多少次昂然而去,铩羽而归,又有多少次重新振作,最终一败涂地,不知他的心情有过多少灰暗和煎熬——他既不写,也就无人知晓。

南宋张炎在《词源》里评姜夔的词,说它“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又说它“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这番评价恰恰应了时人对姜夔其人的品评:“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人如其词,词如其人,两者皆是超尘脱俗,神逸清俊,好似全然洗去了人间凡世的烟火气息。这样的姜夔,又岂肯将区区功名事的得失一一记入词中?

他写词,是断断不肯落了实地的,现实里他已陷于低微尘俗,挣扎不止,至少在词里,他要腾空,要飞扬,要在想象的世界里举重若轻。这并不是逃避,而是着意的超拔。在此后漫长的漂泊岁月里,姜夔自是千百遍地叹息过屡试不第的遭际,想象过一朝高中的荣耀和脱胎换骨的另一种人生——遗憾定然是有的,却不是懊丧悔恨。没有功名,他也自有他的骄傲。于他而言,寒凉人生里那些珍贵温暖的情意才更重要,更值得他书写。

冷云迷浦,倩谁唤、玉妃起舞。岁华如许,野梅弄眉妩。屐齿印苍藓,渐为寻花来去。自随秋雁南来,望江国、渺何处。

新诗漫与,好风景长是暗度。故人知否,抱幽恨难语。何时共渔艇,莫负沧浪烟雨。况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

——姜夔《清波引》

正值岁暮,湘水之滨一派萧瑟迷蒙,梅花却在怒放,似刚被冬日唤醒,与这世间乍一相逢,喜不自胜,便兀自舞了起来,这般妩媚鲜妍。这是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姜夔客居湖南。在异乡觅得这样一方可遇不可求的美景,本是乐事,可这美景印在姜夔眼底,却形同无物,只一径勾连起记忆里的故旧离殇。

予久客古沔,沧浪之烟雨,鹦鹉之草树,头陀、黄鹤之伟观,郎官、大别之幽处,无一日不在心目间。胜友二三,极意吟赏。朅来湘浦,岁晚凄然,步绕园梅,摛笔以赋。

姜夔将这一则词前小序写得比正文还美,仿佛他眼前的风景只是虚幻,而回忆里的汉阳风情才是现实。

他是江西鄱阳人,却因父亲曾任汉阳知县的缘故,幼年便居于汉阳,且往来二十余年,所以,沧浪水畔迷离的烟雨,水中鹦鹉洲的萋萋芳草,头陀寺、黄鹤楼的幽美宏伟,郎官湖和大别山的风流姿致,于他是入了骨的记忆。

后人读这一曲《清波引》,皆道姜夔是重情之人。他哪里真的是在想念邈远之处的风景呢?不过是念旧人、忆旧情罢了。大好的山河美景,哪里都有,姜夔却单单对汉阳念念不忘,只为那里的山水楼台镌刻了他全部的青春华年,记下了他与友人揽风月、醉诗酒的行乐生涯。他尽可以有无数的机会去饱览他处盛景,而生命里最华美的年岁却是早早零落,再也不会重现了。

此时,他徘徊在湘水之滨,忆起故人旧友,追溯往日共渔艇、赏烟雨之乐事,不直道人事已非,不亲诉思念之情,却用了“幽恨”、“怨苦”这样的字眼极言心境的凄然寒凉,这就不仅仅是感慨和怀念了,他是在祭奠那段早已失落在幽深时间之海、遍寻不着的人生。那是他生命里最初也最耀眼的光彩华年。

在人世风情里翻滚浮沉过的人,总嫌世事太过繁杂,人情太多冷暖,故而常常去追忆往昔不染纤尘的年岁。那时小轩窗里漏进的寸许午后阳光,斑驳树影下令人昏然欲睡的蝉鸣,还有那个章台走马、纵兴冶游的乌发少年,那些不必计较也无须认真悲喜的无忧岁月,真是再好不过。只可惜越是回忆过往,就越衬托出今时今日的狼狈和悲哀。

站在而立之年回望青春,再盛大的华年、再奢侈的青春只怕也要染上哀苦颜色。更何况,年过三十尚未立业的姜夔,他的青春又从未盛放过。十四岁时父亲去世,他投奔嫁到汉阳的姐姐家,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有奢侈、放纵、不计较的资本,他不能用青春去赌明天,而只能勤勤勉勉、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去努力,期求以此换来明天的精彩。

不记得青春从何时开始,又自何日结束,姜夔只知自己甫一长大便要为生计奔波,等到面容染了江湖风霜,他孤身一人伫立在茫茫世间,回望半场人生,才发觉那短暂的、不够明亮、不够怒放的一段岁月,正是青春最真实的模样,不完美,可是有切肤的、击中心灵的痛楚。

若说青春是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的疯狂,是如火树银花不夜天般的璀璨盛放,让人在此后苍老的生命里止不住地追逐留恋,那么,姜夔的青春或许是晦暗了一些,并不值得来日泣心泣血地去回忆。可是,若说青春只是追挽不及的逝水流年,只是每个人都体会过的孤独和落寞,是所有人都要经历的懵懂和脆弱,那么,姜夔的青春也一样是他命里的珍宝,在流水般的记忆里熠熠发光。

这一年,姜夔与汉阳之间的牵连,终于在时光的暗影里画下了句点。

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马。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长恨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

——姜夔《探春慢》

这像极了一场与青春彻底告别的盛宴。这年冬天,姜夔冒雪乘舟赴浙江湖州,临行前写下这首词,辞别汉阳亲友。他在词里说“甚日归来”,是对来日的重逢寄予殷殷期盼。年过三十的姜夔未曾料到,人生的不得已竟至于如此庞大深重,这一别,竟是永恒。一如他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岁月,此生,他也再未回到汉阳。

赴湖州,并非奔向下一场漂泊,而是携着新婚的妻子,去往一个安稳的所在。当时,姜夔在湖南结识了时称“尤萧范陆四诗翁”之一的著名诗人萧德藻。萧氏极赏识姜夔才华,不仅为他引荐文坛名士,还将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他,此后更助他定居湖州达十年之久。

这十年,当是姜夔生命里难得的静好岁月。

在此之前,他有过无忧的年华,结识过至交好友,遇过绰约美好的女子,尝过江湖飘零的滋味;在这之后,他仍是一名以江湖为家的布衣文人。这不是他人生脱胎换骨的一次旅程,至多只是一个暂时的句点,可是这句点,在他“离多会少”的人生里,终究还是温暖的。

对这番温暖,立于舟船之上依依遥望汉阳方向的姜夔尚且一无所知。他一心只眷恋着已经逝去的,只顾着与心底那个过早零落了青春的少年告别。

必得告别些什么,他才可以前行。只是不知他最后一次看到衰草遍野、愁烟迷蒙的汉阳平原时,是否曾痛饮一杯热酒,好让这方旧景在滚烫的记忆里永久铭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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