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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读书 | 钱锺书与蜀地那些鲜为人知的掌故

 老鄧子 2023-05-18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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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上亦难”“登高隔陇看”……被誉“文化昆仑”的钱锺书先生在《徐森玉丈鸿宝间道入蜀话别》一诗中,写下了对蜀中人物风情的想象和向往,但终其一生,却未能履及蜀地。聊可安慰的是,他在数十年的写作和学术研究生涯里,不间断地和四川学人有着或深或浅的文字之交。成都作家庞惊涛所著的《钱锺书与天府学人》一书,就探询和挖掘了钱锺书与11位天府学人的数段交往历史,将“钱学”及其钱锺书治学精神和“蜀学”,以及蜀人治学精神相勾连,于此一段段掌故中,展现老辈天府学人治学之精神风貌,其勤劬坚韧、求真务实之学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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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钱锺书与天府学人》,是庞惊涛继《啃钱齿余录——关于钱学的五十八篇读书笔记》之后,第二本关于大钱学研究相关的著作。全书分上中下三编。上编为乔大壮、白敦仁、吴庚舜、龙必锟、杨武能、陈子谦、何开四、张隆溪、向以鲜、庹政、胡亮等11位天府学人与钱锺书文字、学术往还的掌故或以钱锺书著作为学术指引所形成的系列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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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与天府学人》作者庞惊涛

钱锺书和这些学人或书信往来,或诗文酬唱,有的有缘谋面,有的文字神交。其后或记在诗中,或录于日记,素交清水,大有古风。“随着钱锺书和这些学人的先后故去,这些珍贵的交往历史和掌故,已经越来越少人知道了。”在庞惊涛看来,发掘“钱锺书与天府学人”的目的在于探询和发掘这些交往历史,以补于蜀中文化史料,弘扬“蜀学”价值。

专于篆刻和词学的乔大壮,是民国晚期以来最有影响力的篆刻大家和“一代词坛飞将”。乔大壮是唯一辈分高于钱锺书者,两人交往期间,钱锺书以“先生”呼之,极尽尊敬和谦恭;资深记者龙必锟,在钱锺书《管锥编》的启发下,积数十年心血而成《文心雕龙全译》,为之眼盲而初心不改,他也与钱锺书一样淡泊名利,将自己大部分的稿费和版权收入用于捐助贫困学生和洪灾受困群众;学者吴庚舜有机会受钱锺书指导,通读《全唐诗》6—7遍的做法,即受钱锺书勤奋刻苦的治学态度影响;而作家庹政和胡亮作为“70后”,则代表着天府学人中的青壮继承者,庹政的作品《百合心》致敬钱锺书《围城》……11位人物,11段掌故之中贯穿着无数场学术对话,从中可以窥见天府蜀中的学术地位和影响力,更能见出代代承续的良好学术风气。文中所引谈话、对话、信函等内容系首次公开,极有文献价值。

第二编为《管锥编》的蜀地名物和蜀地人物。《管锥编》是钱锺书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写作的古文笔记体著作。全书约130万字,论述范围由先秦迄于唐前,用文言文以读书笔记的形式写成。此书考论词章及义理,打通时间、空间、语言、文化和学科的壁障,其间多有新说创见。书中引述四千位著作家的上万种著作中的数万条书证,所论除了文学之外,还兼及几乎全部的社会科学、人文学科。在《钱锺书与天府学人》中,庞惊涛从《管锥编》汪洋恣肆的学术线头中,抉剔出和蜀地相关的名物以及人物,尤其彰显钱锺书本人对人物的臧否,阐发其异于常人的新见,颇新耳目。如钱锺书对李白的批评以及对杜甫、苏轼的推崇等,都隐含在这些“散钱一般”的学术线头里。

第三编为“钱学新识”,系庞惊涛近年来专致于“钱学”研究所取得的一些新的认识。如钱锺书的饮食之道、钱锺书的养生之道以及对钱锺书信札中的“妙”称,这是庞惊涛第一次较为全面和系统的学术梳理。

交往掌故:与白敦仁的唱酬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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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敦仁

在研究和写作过程中,庞惊涛特别注意对相关书信、文件的搜集和引用,让实物说话。鉴于私人通信受法律和版权保护,钱锺书和几位天府学人的私人通信,在书中有影印件展示,有一些尚属首次披露。比如钱锺书与成都学人白敦仁的交往掌故。

要论及四川研究宋代文学的大家,白敦仁当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位。

钱锺书1977年写的一首七律《燕谋以余罕作诗寄什督诱如数奉报》,曾经抄赠予不少友人,白敦仁就是这首诗不多的获赠者之一,他在文中记录如下:此诗过去承钱先生曾写寄见示。诗中有一联:“枉与焚灰吞杜甫,苦将残锦乞邱迟。”涉及张籍“焚灰吞杜甫”和“邱迟残锦”两个典故。白敦仁对前一典故特别有感触,认为“诗中用事新警”,“觉得前代时人似乎尚未用过”。足见他对钱锺书用典妥恰而精当的推崇。白敦仁后来写了《“焚灰吞杜甫”及其他》一文,收录在自己的《水明楼诗词论集》中,可为两人交往唱酬的一段生动写照。

白敦仁对宋代文学造诣极深,专心致志于陈与义研究,其《陈与义年谱》《陈与义集校注》以传统的笺注方式研究古代文本,材料丰富,笺注详明,堪称典范之作。此外,他的《巢经巢诗钞笺注》《彊村语业笺注》在学术界也颇负盛名。钱锺书评其《陈与义年谱》“采掘之博,考索之精,绝无仅有”,乃“近世之奇作,当与天下学人共宝玩之”。虽显过腴,却属的论。钱锺书此番评议,写于白敦仁《陈与义年谱》正式出版之后。其时约在20世纪80年代初,钱白二人已有了较为密切的交往。根据白敦仁儿子白与群收藏的“白敦仁日记”,可明确查考出白敦仁和钱锺书的两次面对面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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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敦仁日记记录了和钱锺书前后两次谈话的详细过程和内容

根据白敦仁的日记,两人第一次见面,在1979年12月22日。白敦仁此次赴京,是受成都大学(时任成都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之命,去北京采购教学所需的图书,期间得空去三里河访问钱锺书。那天,两人“畅谈甚久”。白敦仁在日记里记录:“他夫妇都是七十岁的人了。”可能是白敦仁笔误,实际情况是钱先生比杨先生大,应是“钱已满,杨也将满”。当天他们所谈甚多,包括乾嘉学、中国文艺理论取法西方理论、学问之道等,这些问题,都是站得高、看得远、思得深的学者之见。其中观点,是两个人思维碰撞之后渐趋于一同的“共有之论”。但也不难从中想象出钱锺书获得人生和创作新生之后的思维活力,其妙语连珠、宏论迭出的风采让白敦仁大为叹服,也大受裨益。回到招待所后,白敦仁凭着记忆,把钱锺书的很多妙语记录了下来:如整体和个别的辩证关系、如“汉注唐疏”的认识问题、如学习西方理论的问题、如学问要笨一些的问题等。这些问题,虽然是钱随口谈出,实质经过了他本人长期而且深入的思考,对从事学术研究者是有启发的。两人第二次的谈话颇可证明。白敦仁记录这次面对面:今天的谈话是很痛快的。大约钱锺书也觉得意犹未尽,两人约好,在白敦仁离京前再聊一次,并设置好了相互交流的问题:谈刘勰、黄庭坚、陈简斋。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白敦仁还在日记中记录了钱锺书的一个生活变化:他(指钱锺书)昨天新拔了五颗牙齿。当日钱杨夫妇未留白敦仁晚餐,或因于牙口不便乎?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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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敦仁和钱锺书通信复印件

在北京的两次交流面谈,对白敦仁的激励很大。此后,白敦仁陆续写出了数量和质量都非常高的研究和笺注作品。这些作品一经出版,白敦仁即邮寄钱锺书,钱锺书也每信必复。据白与群统计,钱锺书写给白敦仁的信函,一共有20多通。钱锺书对《陈与义年谱》评论,即写于回复白敦仁的信函中。

这20多通信函,白敦仁过世后,即被其子女轮流珍藏。2006年,白敦仁子女将白敦仁生前为学研究所用的图书捐献给杜甫草堂时,这些信函曾在杜甫草堂有过短暂而相对私密的公开。此后,遂由白敦仁的几个子女轮流保管,再未示人。

蜀地人物:对苏东坡异常的重视和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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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全五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

《管锥编》是钱锺书的学术代表作。该书以《周易正义》《毛诗正义》《左传正义》《史记会注考证》等著作为线索,发抒心得,旁征博引,融贯古今。

庞惊涛认为,《管锥编》五卷,虽是文学笔记,亦是史地资料。好的工具书就是做研究的利器。《钱锺书与天府学人》第二编中整理掘发《管锥编》中的蜀地人物,“我先凭阅读记忆检索,再通过《索引》(即陆文虎编撰的《〈管锥编〉〈谈艺录〉索引》)进行比对后,最后根据《索引》进行了补遗。”庞惊涛整理出了苏东坡、苏辙、苏洵、李白、杜甫、武则天、诸葛亮、李冰、司马相如、扬雄、陈子昂、关羽、张飞、姜维、马谡等38位蜀地人物。

谈到蜀地名人,2017年年中公布的“首批四川十大历史名人”最受关注。《管锥编》中,除落下闳外,其余九位蜀地名人皆谈及,且各有侧重。据庞惊涛考证,《管锥编》谈杜甫、苏东坡为最多,同时也是《管锥编》中提及的中国作家中最多者,杜甫117条、苏东坡为116条,几乎持平,均大大超过了李白,足见钱锺书对苏东坡的重视和喜爱,而苏东坡的诗文在一定程度上,对钱锺书本人的文艺鉴赏乃至诗文创作都产生过影响。

通过《钱锺书与天府学人》中《管锥编》索引数116条苏东坡诗文归结起来看,我们会发现:苏东坡是一个可敬可爱的情感大师和体察幽微的生活大师,充满了圣人和哲学家般的智慧以及通透。

比如《管锥编》之《毛诗正义》第44条:苏东坡《薄薄酒》:“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庞惊涛认为,此条讲“慰情退步”,即降格求次,称心易足的心态。这首《薄薄酒》诗,是其一生随处安然的生动写照。

还有《管锥编》之《列子张湛注》第4条:宋米芾有颠怪名,《侯鲸录》记苏东坡尝宴客,芾亦在座,酒半忽起立曰:“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子瞻。”轼笑答曰:“吾从众!”庞惊涛解释道,此条申说“真妄是非之辨”,钱锺书据此肯定列子“洞究人事,未容抹杀”。《侯鲸录》所记,殊可采信。苏东坡不是不给米芾面子,而是他深深懂得“是非之争,定于众寡”的道理,即“人之较量事物,复每以共言、众言者为真,而独言、寡言者为妄。”所以苏东坡说“吾从众”,可能说这句话时的苏东坡已经经历过“乌台诗案”的洗礼,因而磨平了以前直率坦诚的天性而显得略有些世故。

大家都知道苏东坡爱美食,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特别爱吃甜食。在《钱锺书与天府学人》引用了《管锥编》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27条:袁文《雍牖闲评》卷六载苏东坡两帖皆自言“嗜甘”好食蜜。在庞惊涛看来,这条可谓是“古代食谱”。苏东坡的口味可作为宋时蜀人喜食甜而不嗜辣的一个参考。这个参考到底能否成为最直接的证据?钱锺书也没有明确指出,他只是提出了问题:轼之“嗜甘”,岂一人之偏好耶?抑蜀庖入宋仍尚“甘甜之和”,故轼习于乡味而不改也?

“钱学”新识:一个多情而深情的人

我们知道,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总有限度,尤其在两个人并无亲近关系时。而《钱锺书与天府学人》第三编“'钱学’新识”,则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可以达至的那个限度。可以说,作为“钱学”研究者的庞惊涛,对钱锺书的生活、著作熟悉到了巨细靡遗的程度。比如《钱锺书著作序文中的多情与深情》这一章节。

世评钱锺书,多有“狷狂”“刻薄”“世故”“寡情”等指向。在常人看来,“寡情”总不是什么好性格,让人生出距离感,或者让人从心理上拒绝与其交往和沟通。在至亲至近者看来,这样的“寡情”还难免让人受伤害。钱锺书寡情吗?庞惊涛的答案是“不见得!”观察和分析钱锺书的性格,他的著作自然是最好的窗口。而在钱锺书汪洋大海一般的著作中,短短一二页、数百文字的序文不仅钩玄提要、发凡抉旨,更因其简述于师长、于妻女,乃至于众生、于国家的所感所念,于自我肺腑中所出而更见多情。此种文字,较诸正稿中的诗文,不事雕琢,益见亲切,诚如其评老圃先生所言“望之俨然,接之也温”。庞惊涛也通过《管锥编》《槐聚诗存》《谈艺录》《石语》《围城》等著作之序文,以说明钱锺书多情复深情的性格特征,并为“狂傲”“刻薄”之评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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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与妻子杨绛

钱锺书对妻子杨绛的深情自不待言,以相濡以沫逾一甲子而更成文人佳偶之典范。而钱锺书对其师长的深情,在其诗文中也多有记录。庞惊涛引用《石语》序文,展示了钱锺书对石遗老人陈衍的深情。

作为“同光体”创始人之一的陈衍,在20世纪30年代初发现钱锺书这样一个读书种子,自然是很欣喜的。为把钱引入正途,陈真心诚意地劝其转换诗风,“勿学黄仲则”。陈对钱的这番劝诫,对钱一生的影响是巨大的。钱能从早岁“才子”自命中跳出,而能成就宗师气象,和陈的教诲不无关系。

1937年,陈衍病逝时,钱锺书尚在法国留学,得闻噩耗,悲痛不已,写下了缅怀陈衍的一段文字,是为《石语》的序文。在此篇序文中,钱锺书深情回忆了他和陈师的交往:“犹忆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阴历除夕,丈招予度岁,谈燕甚欢。……今也木坏山颓,兰成辞赋,遂无韩陵片石堪共语矣。呜呼!”庞惊涛认为,韩陵片石,昆山片玉,皆喻好文章。钱锺书感叹的是,陈的离世,无异于“木坏山颓”,今后再没有机会看到老人的锦绣文章,更无从诗文共话了。从“为诗以哭”到“呜呼”,钱对陈的深情,于此更进一步。

见自己,见亲人,见众生。钱锺书是有众生之念的,这体现在他忧世伤生的众多诗作中。而在《钱锺书与天府学人》中引用钱锺书著作的序文里,我们同样能感悟到钱锺书的众生之念。

比如《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既而海水群飞,淞滨鱼烂……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推己及人,实写万民离乱,避地无之。在庞惊涛看来,钱锺书没有局限在自己经历的家国之变中,而是由自己的经历,想到了更多境况尚不如自己的普通人,“海水”以喻万民,其襟怀博大,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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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尊重师长、深爱妻女、又有众生之念的人,自然也是爱国的。作为一个有风骨的作家、学者,钱锺书的爱国深情,在国当大难时就显露出来。全面抗战爆发后,他和杨绛毅然中断在英法安逸自在的留学生活,回到祖国,共赴国难。在《谈艺录》序中,钱锺书坚信抗战必胜,多难多灾的国家一定会等到海晏河清的那天,所以,他写道:“麓藏阁置,以待贞元。时日曷丧,河清可俟。”庞惊涛认为,钱锺书“以待贞元”的坚定和“河清可俟”正是建立在他深重的爱国之情基础之上。

抗战胜利后,面对一些人的焦虑,钱锺书坚定地选择了留下来。杨绛为此说:“默存(钱锺书,字默存)常引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只是舍不得祖国,撇不下'伊’——也就是'咱们’或'我们’。尽管亿万'咱们’或'我们’中人素不相识,终归同属一体,痛痒相关,息息相连,都是甩不开的自己的一部分。”于此,透过钱锺书出自肺腑的著作序文,我们看到了钱氏天性中多情复深情的一面。庞惊涛表示:“多情不必早生华发,有些感情,是深埋在个人内心深处的。只有合适的时机和土壤,借助了合适的平台,自会显现出来。因此,我们说钱锺书是一个多情而深情的人,大抵是不为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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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报全媒体 综合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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