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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钟顺│故乡的原风景

 杏坛归客 2023-05-20 发布于山东

故乡的原风景/牛钟顺

◆一棵桃树

一棵树,一棵桃树。

孤零零地,站在这河的北岸。

没有它的同类,只有它自己。

花期到了。花期不能错过,就这么兀自地开。

每一个骨朵都要展开,每一个骨朵,都有展开的价值。

鲜有人走近它。

在这田野里,在这方圆几十里的田野里,有大片的桃园。

人们想欣赏桃花的时候,会去看桃园。

人们会端详桃园里的每棵桃树,看它的花色,看它的繁盛,看它秋天能结多少果子,看桃园的主人,一年下来,能有多大的收获。

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这河的北岸。站在这高低不平田地的地头。站在这去往河边,不算窄也不算宽的路的东侧。

这地头的位置很是重要。因为,它不会妨碍,这块地主人的耕作。不会影响,这块地主人的收成。

否则,这块地的主人,不会容许它的存在。

我在猜测它的身世。

它不会是人为种植的桃树,它是私生子。

人为种植的桃树,会数棵数棵的,会一片一片的,会进行精修细剪的,会计算它的收益与成本的。

它的身世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少年,手握一个硕大的桃子,一边啃吃,一边蹦跳着去往河边。

桃肉吃完,随手用力把桃核扔了出去。

第二年的春天,一个小芽儿,破土而出。

只是那个少年,你在哪儿?

你知道这河边,有一株,因你而生的生命吗?你会记得,来看它一看吗?

还有那个,曾经以梦为马的少年,你当年,随手扔在河边的桃核,它们的命运如何?

你无意当中,种下的桃树,它们是否,依然安在?

◆一场春雨

一天未露面的太阳公公,像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像极了那满腹经纶却以流浪为乐的沪人沈巍,被强行按在浴缸里,先洗静了身子又洗静了脸,今早起来,笑得格外艳丽。

一场春雨后的清晨。

最先感知到这春雨的,是同居一院的两家邻居。

这两家邻居可是金贵,称得上是真正的芳邻呢。一家是院内梧桐树上的喜鹊,一家是大门过道房梁上的乌眉。毎天清晨的五点左右,他们就像公鸡打鸣,又像母鸡下蛋,准时的鸣叫起来。喜鹊的一家叫得活蹦乱跳,乌眉的一家叫得清脆婉转。它们的叫声,让这所农家小院,格外地生动起来。

可是这一天的早上,它们都一起哑声了。原来,是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来了。它们都趴在暖暖的窝里,骨碌着蓝蓝的小眼睛,悄悄地看雨呢。

便从被窝里爬起,朝院子里望了一望,就见已经有了浅浅的一湾。

虽说是春雨贵如油,但一场春雨,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可是于我,还是感到了它的稀奇。

四十多年前,自己就已离开了这方土地。而每次往家乡走一走,又总是步履如捣,行色匆匆。不用说没有遇上过春雨,即便遇上,也是满腹的埋怨。因为,它会迟滞我往返的脚步。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我躺在家乡的怀抱里,聚精会神地欣赏这一场春雨。曾经浮躁的心,也由此而安静了下来。

雨中的乡村是寂静的,一切都被那细细的丝线遮掩。那些丝线,拴拽着一座座的农舍,拴拽着一道道新翻的墒垅,拴拽着颜色深深浅浅、地势高低不一的麦田与菜园,像是要给它们,量身织就一套合适的新衣。

可那细丝拴拽住的,只是浮伏的表面,内里是沸腾着的。如果将耳朵贴近那些绿色的尤物,就会听见它们在欣喜地窃窃私语呢。还有那些房子里的人们,春雨是他们的盛大节日,是他们尽情狂欢的时候。他们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唠嗑唱歌,有的邀上三五乡邻,盘腿坐在炕上喝着小酒。尤其是当他们谈起自己辛苦种下的庄稼,谈起有了这雨的滋润,庄稼会愈发的茁壮,兴奋的脸上便如蒙上了红布,布满了吉祥的云晕。

对于一场春雨,生活在城里的人和生活在农村的人,感受是不同的。下在农村的雨,是下在人心上的。而下在城里的雨,却是下在人身上的。尽管这个不同,会因人而异。也就是说,对于那些居住在城市里的某些上班族而言,下雨下得是雨披,是湿漉漉,是阴沉的天空和烦闷的空气;是打车难,是不方便,是鸡飞狗跳和密闭的交通工具;是牢骚满腹,是怨天忧人,是对下雨天的不待见。当然,这感受的差别,抑或显著抑或小微,既不能怨天怨地,也不能怨人,是所处的环境使然,是“存在决定意识”使然。所以,如春雨有知,就选择合适的地方栖身吧。

我的小院里有一棵梧桐,一棵山楂,一棵榆树,一蔟蔷薇,一簇月季,一团迎春,还有三五株香椿。它们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它们虽然不会动弹,可与我一样,对这场春雨,也是欢呼雀跃着的。手执一把雨伞,信步走到村前,映入眼帘的,是所有植物的足蹈手舞,一如人们的喜极而泣。凡是它们能够示人的地方,都流淌着幸福的泪水。雨停了,那颗颗泪珠,依然挂在俊俏的脸上。细细端详一番,这泪珠又仿佛是镶嵌在新生幼儿的腮际,让驻足观望的人们,恨不得大步跑上前去,美滋滋地亲上一口。

一场春雨,总是把意义写在自己的每一粒水滴上。它是为乡村而生的,因为田野里的庄稼,因为村庄里的绿植,因为那些饥渴的生者,它来了。

这是一场来自上古的春雨。从不如油开始,淅淅沥沥,下到了贵如油;又从贵如油开始,淅淅沥沥,下到了比油还更加的金贵。因为这场春雨,南河里的水,也开始流淌起来了。

◆一盘热炕

抗得住冬天的寒冷,却差点冻晕在去往春天的路上。

娘啊娘,真冷啊!您也不给我攥攥手,您也不给我捂捂脚,冻煞您儿子了。

老娘:嘿嘿嘿嘿……

竟然没有叫我“锅锅”。好吧,那就继续给您烧火炕,把您的后脊梁给烙糊它。

可我的老娘,就愿意让这热炕头,去烙她的后脊梁。

老娘的年纪已在朝着九十上数了。身体还硬朗,就是思维能力已严重退化。面对着喊我“锅锅”的老娘,经常有朋友“评头品足”。有的说,老娘这不是老年痴呆,是返老还童。有的说,有娘就有家,有一个患痴呆症的老娘,也是身为子女的福分。有的说,母亲因为不记得而回归童年,儿子因为孝顺而顺遂母亲的世界,此乃人间大爱。这些说法,对于老娘来说,都如那锅底下越烧越旺的柴火,都如那一盘热炕一样的实在。

贵如油的春雨,正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可老娘不喜欢。自从回到这家乡的祖屋后,老娘一天要上街十几趟。返老还童的老娘,具有的已经是幼小的心灵。这雨,根本挡不住行为已状如少年儿童的老娘那颗不安分的心。

于是将院门和屋门反锁。老娘叫给她敞开。于是说钥匙被邻居拿走了,人家是好心,怕您被雨淋着。老娘这才逐渐安静了下来,唱张大娘淘完了米,唱东方红太阳升,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老娘是坐在热炕头上唱的。一首接一首,唱个不停。一盘热炕,就是有如此的魅力。可别小看了这么一盘普普通通的热炕,它可是乡村一道独有的风景呢。它既是农家人的出生之地,又是农家人小时候的摇篮,还是农家人长大后的休憩之处,甚至连吃饭、待客、聚会、聊天,都要在这热炕上进行。要不怎么会说: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呢。热炕,的确是农家人的一方天地呀。

这盘热炕,似乎也激发了我的灵感。为逗老娘编得顺口溜,几乎张口就能来。老娘也竟然像听懂了似得,裂着嘴笑了起来:

满园春色关不住,关不住的是老娘。

一天出去十几趟,一霎不出就出样。

娘的个娘叫姥娘,娘的个爹叫姥爷。

娘做馒头叫饽饽,养个儿子叫锅锅。

俺和老娘炕头坐,七说八拉还唱歌。

东扯葫芦西扯瓢,看谁下炕添柴火。

这盘热炕,也似乎让老娘恢复了一些记忆。我的老家在渠河北岸,区划属于安丘,老娘则是一河之隔的诸城人。而相州又是诸城的重镇。小时候老娘曾给唱过《八路军打相州》。因时间久远,这首民谣的内容已基本不记得了。今天,趁着这室外的春雨下得欢实,与老娘盘腿坐在这热炕头上,你一句我一句,竟慢慢地回忆起来了。当然这首民谣反映的是否是历史的真实,在此自是无从细究:

相州据点修得真是好啊,炮楼三丈高啊。

鬼子司令吹大气,八路打不了啊。

八路同志真也么真勇敢啊,

慢慢地往前挨啊,攻破相州街啊。

小鬼子小汉奸,死了个三四千啊。

剩下了百十个啊,跳出围子来。

正碰上发河水,淹煞些狗杂碎。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大小便,这盘热炕就像磁铁一样,把俺这娘俩牢牢地吸附在了上边。孩子的妈妈做好了饭,端将上来让我们吃,趁此,我就又抓住机会“开涮”老娘:娘,您儿子娶的这个媳妇好不好?老娘随口道:好媳妇,花骨嘟。见人来,一怵怵。反应那可真叫一个快当呢。

带老娘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本来是一件很平凡的事,可在县城从事教育工作的鹏志侄儿,却像发现了新大陆,振振有词地褒贬了起来:叔叔所为,犹如旧时乡贤回归故里,官绅告老还乡,示范孝道,播文督事。我们现在乡村社会最缺乏高端人才引领。日本尚有此风,如前首相村山富士,卸任后便回到了他的老家大分市。今年我们的两会,也已有人提出了设立高级官员告老还乡制度的提案。

对于鹏志侄儿所言,为叔叔的我当然不敢当。也许,侄儿所言的本真,就在这盘热炕上搁着呢。我给老娘烧一盘热炕,与老娘坐在这热炕头上唠嗑,就是侄儿话语中的要义所在呢。

牛钟顺,躬耕于高等学府,履任潍医党办主任、滨医副校长、潍坊学院党委副书记职,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理事,山东省社会科学专家库成员,文字见诸于《报日人民》《时代文学》《鸭绿江》等报刊媒体,著有文学评论集《半亩方塘》及《当代新闻事业》等,发表和出版作品逾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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