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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宝生:禅和韵——中印诗学比较之一

 遇事明言 2023-05-21 发布于甘肃

        2023年3月23日上午9时,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印度学和佛教学专家黄宝生先生因病逝世,享年80岁。黄宝生先生1960-1965年于北京大学亲炙季羡林先生和金克木先生学习梵语、巴利语,毕业后入职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外国文学研究所,一生致力于印度学和佛教学,笔耕不辍,出版专著及译著四十余部,涉及印度文学、诗学、哲学和宗教经典等。本期“文心”栏目推出黄宝生先生《禅和韵——中印诗学比较之一》一文,从印度禅的东传说起,娓娓道来中国禅引发以禅喻诗,与中国韵融合的过程。中国韵的适用范围并不像印度韵那样广泛,却在“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上与之相通。黄宝生先生通过对比中印禅修、写诗追求的境界,展现了这一有趣现象。黄宝生先生燃尽生命之火,承续先贤的因缘,推开了印度文学、诗学、哲学的门扇。斯人已去,文字长存!

禅和韵

中印诗学比较之一

文 / 黄宝生

黄宝生先生

(1942.07.25-2023.03.23)

        禅发源于印度,原本与诗无缘。印度禅传入中国,转化成中国禅。中国禅引发以禅喻诗,与中国韵融合。而中国韵又与印度韵相通。本文论述的就是中印文化中的这一有趣现象。

印度禅和中国禅

禅是印度古代瑜伽修行方式。这种修行方式起码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千年,在现已发掘的印度河流域文明遗址的印章图案中,就有坐禅的神像。佛陀时代前的奥义书已开始论述瑜伽。《白骡奥义书》(Ⅱ.8—15)认为瑜伽行者端坐调息,控制思想和感官,有益身心健康,进而亲证梵性,获得解脱。《慈爱奥义书》(VI.18)将瑜伽分为六支:调息、制感、静虑(dhyāna, 音译禅或禅那)、执持、思辨和等持(Samadhi, 音译三昧或意译定)。后来,波颠阇利在《瑜伽经》中,将瑜伽分为八支;1.禁制:不杀生,不妄语,不偷盗,不邪淫,不占有。2.遵行:清净,满足,苦行,读经,敬神。3.坐法:坐姿安稳自如。4.调息:调节呼吸。5.制感:感官摆脱感官对象。6.执持:心注一处,如肚脐、鼻端、舌尖等。7.静虑(即禅):心注一处,持续不断。8.等持(即定):与沉思对象同一,心智仿佛消失。这八支中,前五支为“外支”,后三支为“内支”,也就是外修和内修。据《瑜伽经》描述,瑜伽行者能获得天眼通、天耳通、宿命通、他耳通等特异功能。但瑜伽的最终目的是获得解脱。

3世纪 释迦牟尼坐禅像

大英博物馆藏

瑜伽作为一种生理和心理修行方式,为印度古代各种宗教派别所接受。早期佛教将佛学归结为戒定慧三学戒是戒律,用以约束身口意,不作恶业。定是禅定,用以抑制内在欲望,排除外界干扰,达到心地清净,思虑集中。慧是智慧,修习四谛和十二因缘等佛教教义,由此获得解脱。戒定慧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依戒而资定,依定而发慧,依慧而证理。这与瑜伽修行原理完全一致。释迦牟尼本人也是通过禅定悟道成佛的。据巴利文佛典《中尼迦耶 ·大萨遮迦经》(IV.36)记载,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由初禅进入二禅、三禅和四禅,以至内心沉静,思想清澈,回忆起前生事迹,意识到业报轮回和苦集灭道,大彻大悟而成佛。

佛教传入中国,自然也包括禅法。佛教分成小乘和大乘,禅法也分成小乘禅和大乘禅。小乘教义强调“无我”,否认作为主体的自我真实。大乘教义强调“法我两空”,既否认作为主体的自我真实,也否认作为客体的世界真实。但无论是小乘禅,还是大乘禅,都是印度禅。印度禅向中国禅的转化,发轫于达摩禅的传入。

说法图

西魏 敦煌莫高窟285窟 北壁

菩提达摩于北魏由南天竺来华传授禅法。达摩禅的教理依据是《楞伽经》。达摩对传法弟子慧可说:“我观汉地唯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续高僧传》)此后,僧璨、道信和弘忍都以《楞伽经》为禅法心要,代代相传。所以,达摩禅也称楞伽禅。

《楞伽经》将禅法分成四种:“愚夫所行禅,观察义禅,攀缘如禅,如来禅。”愚夫所行禅以“人无我”为禅要。观察义禅以“人无我,法无我”(即“法我两空”)为禅要。攀缘如禅是“妄想二无我妄想,如实处不生妄想”。意思是如实知两种无我,不起分别心。如来禅是“入如来地,得自觉圣智相,三种乐住,成办众生不思议事”。意思是进入佛的境界,以自觉圣智为特征。按照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的说法,达摩门下展转相传的是如来禅。在这四种禅中,第一种为小乘禅,后三种均为大乘禅。

禅修图

西魏 敦煌莫高窟285窟

《楞伽经》还提出渐净和顿现、说通和宗通的理论。渐净是逐渐清除“自心现流”(即外界污染)顿现是顿时“显示不思议智最高胜境”。或者说,“顿现无相无有所有清净境界”。说通是通过讲经说法,“令得度脱”。宗通是“远离言说文字妄想”,“自觉圣境界”。对于渐净和顿现、说通和宗通,《楞伽经》都没有采取偏废态度。从达摩至弘忍五代楞伽师也都是依经修禅、借教悟宗的。

楞伽禅在弘忍之后,分出神秀和慧能两系。神秀一系为北宗禅,慧能一系为南宗禅。《坛经》中记载的两首著名偈颂分别代表神秀和慧能的禅学观点。神秀的偈颂是: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意思是只要不断修行,排除无知妄念,便能成佛。慧能的偈颂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惹尘埃。

意思是自性即佛,本来清净,只要顿悟自性,便能成佛。也就是说,神秀坚持渐修,而慧能主张顿悟。慧能还对坐禅和禅定作出新的解释:“何名坐禅?此法门中, 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这在实际上否定了传统的坐禅形式,也简化了禅定的原始意义。慧能创立的南宗禅后来成为中国禅宗的主流,以至我们现在所谓禅宗,主要是指南宗禅。

禅修图

西魏 敦煌莫高窟285窟

慧能在《坛经》中突出《金刚经》的地位,声称“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但禅宗在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共同宗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主要还是导源于《楞伽经》。

《楞伽经》遵循大乘瑜伽行派的观点,将人的精神分为八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和阿赖耶识。前五识是人的感官功能,意识是人的思维功能。这前六识都是分别事物的功能。末那识(意译为“心意”或“思量识”)是人的自我意识,也是前六识的依托。正是由于这种与客观事物相分别的自我意识,人执着自我,产生我痴、我见、我慢和我爱等人生烦恼。阿赖耶识(意译为“识藏”或“藏识”)是储藏和统辖前七识的潜意识。阿赖耶识也称如来藏。《楞伽经》认为如来藏犹如大海,前七识犹如波浪。如来藏不生不灭,前七识有生有灭。如来藏自性清净,而被前七识的种种妄念熏习覆盖。如上所说,《楞伽经》提出渐净和顿现。渐净是借教修行,逐渐清除种种妄念;顿现是自觉圣智,顿悟自性清净。这原本清净的自性就是佛性,就是如来藏,就是涅槃境界。是一种无分别的境界,非语言文字所能表达,只能依靠自觉圣智悟入。也就是说,在这里起作用的是“宗通”,而不是“说通”,因为语言文字是为分别事物而设,不适用于无分别的境界。佛陀演经说法,只是权巧方便,以引导众生消除无知妄念,摆脱思想束缚,为众生自觉圣智创造条件。而从根本上说,“诸佛及诸菩萨,不说一字,不答一字。所以者何,法离文字故”。因此,《楞伽经》强调要 “依于义,不依文字”。“依文字者,自坏第一义”,“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也就是说,一切用文字写下的佛经都是第二义,都是能指之指,而非所指之月。

藏经洞纸本高僧禅定画

大英博物馆藏

《楞伽经》还认为即使不用语言,用动作也能显法:“或有作相,或有扬眉,或有动睛,或笑或欠,或咳,或念刹土,或动摇”,都能“令诸菩萨得无生法忍及诸胜三昧”。这无疑也是“世尊拈花,迦叶微笑”这个著名的禅宗传说以及禅宗实践中棒喝、竖拂子、绕三匝、画圆相、掷杖、弹指、展手和沉默等开悟方式的理论依据。

对于《楞伽经》中的渐净和顿现、说通和宗通,禅宗只取其顿现和宗通,同时不再拘泥坐禅形式。这样,印度禅就转化成为中国禅。禅宗保留了禅的名号,但禅宗之禅已改变了禅字的本义,并非严格的禅定之禅。无怪乎明代袁宏道别出心裁,欲以禅的中国字义取代禅的印度字义:“禅者定也,又禅代不息之义,如春之禅而为秋,昼之禅而为夜是也。既谓之禅,则迁流不已,变动不常,安有定辙,而学禅者,又安有定法可守哉?”

以禅喻诗和神韵论

如上所述,无论是印度禅,还是中国禅,原本都与诗艺无关。然而,禅宗思维中的第一义和第二义,与诗歌思维中的所指和能指相似,成为两者沟通的契合点。

禅宗主张顿悟自性,便可成佛。但自性是什么?怎样顿悟?却又不可言说。禅宗语录中,“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有名非大道,是非俱不禅”;“说似一物即不中”;“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说的都是这个意思。语言文字是分别心的产物,是知性的工具,无法描述超越知性的、无分别的自性境界。可是,众生在顿悟之前,凡心未脱,知性未泯,只能用言语问道。而禅师本人即使已经见性成佛,面对尚未开悟的众生,也只能用言语授道。因此,尽管以“不立文字”为教旨,禅宗还是留下了大量的记载参禅公案的语录。

宋 石恪《二祖调心图》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但禅宗语录显然不同于已往的佛经。经重说理和因明,而禅宗语录重机锋和妙悟。对于“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如何是佛”、“如何是佛法大意”这些禅众经常提出的问题,禅师从不提供正面的、说理的回答。例如,沙弥仰山问性空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性空回答说:“如人在千尺井中,不假寸绳,出得此人,即答汝西来意。”仰山问话的意思是怎样见性成佛?性空答话的意思是见性成佛必须靠自己体悟,无法用言语描述。仰山不领悟性空的答话,说:“近日湖南畅和尚出世,亦为人东语西话。”也就是抱怨禅师们都是问东答西,答非所问。后来,仰山问耽源禅师:“如何出得井中人?”耽源喝道:“咄!痴汉,谁在井中?”意思是不能执着性空答话的字面义。仰山还是不开悟,又去问沩山禅师。沩山直呼仰山名字:“慧寂!”仰山随口答应。于是,沩山说:“出也。”这是一语双关,表面上指井中人,实际上指仰山本人。仰山由此顿悟自性。又如,某僧问文偃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文偃回答说:“面南看北斗。”意思是佛陀不说一字,你询问佛法大意,无异面南看北斗。你只有转过身来,才能看到北斗(即反观自性)

可见,禅宗使用文字,又不执着文字。禅师的机锋中常常含有隐喻、暗示或象征,需要禅众参究领悟,缘指见月。这样,机锋的表现方式与诗相通。事实上,禅师也常常作诗或引诗表达禅意。慧晖禅师举傅大士《法身颂》云:“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此诗暗示禅悟要破除日常的思维习惯。灵澄禅师有《西来意颂》曰:“因僧问我西来意,我活居山七八年。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此诗呈现清净悠闲的禅居生活和豁然开朗的禅悟境界。这类禅诗甚至也采用艳诗形式。克勤禅师呈偶曰:“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此诗暗喻自性只能内证自知。中仁禅师念诗曰:“二八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可怜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此诗暗喻禅意不可言说。

宋 牧溪 《六柿·栗子》

京都大德寺藏

禅宗创始于中唐,盛行于晚唐和五代。而禅宗语录汇编成书创始于五代,盛行于宋代。唐宋诗人或与禅师交往,或读禅宗语录,领悟到诗心和禅心相通。晚唐诗僧齐己明言“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司空图《诗品》 暗合禅理。入宋以后,“学诗浑似学参禅”,  几乎成了诗家口头禅。苏轼:“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杨万里:“要知诗客参江西,政如禅客参曹溪。”陆游:“我得茶山一  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而严羽《沧浪诗话》力倡“以禅喻诗”,成为这股诗学新潮的代表人物。

《沧浪诗话》强调“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严羽认为孟浩然学力远不如韩愈,而诗在韩愈之上,原因在于“妙悟”。因此,“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严羽反对 “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他认为“诗有别材”,“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签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有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这里提出的“兴趣”,是对“妙悟”的进一步阐释。诗的妙处不在于以文字说理,那是经论的功能。诗的妙处在于传达文外之旨,言外之情。同时,他点明“诗者,吟咏情性也”,划清了诗和禅的界限。他毕竟是以禅喻诗,而非以禅为诗。严羽以禅喻诗的直接目的是揭示汇西诗派的弊病,推崇以李白、杜甫为顶峰的盛唐诗法。所以,他在论诗品时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宋 梁楷《太白行吟图》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严羽所谓的“入神”,联系他的“妙悟”说和“兴趣”说,也可理解为“神韵”。在中国诗学史上,清人王士禛力倡神韵论。王士禛神韵论的直接先导当推司空图和严羽。他说:“表圣论诗,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字。”又说:“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王士禛所谓的神韵多指清远,冲淡,句中有余味,篇终有余意,兴会神到,天然成趣。他认为“严沧浪借禅喻诗,归于妙悟”,“乃不易之论”。他进而提出 “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他举例说明道:“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督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又说:“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与净名默然,达磨得髓,同一关捩。观王、裴《辋川集》及祖咏《终南残雪》 诗,虽钝根初机,亦能顿悟。”

从严羽的“以禅喻诗”到王士禛的“诗禅一致”,核心都是贯通禅之妙悟和诗之神韵。在严羽和王士禛之间的各家诗话中,也时有论及神韵者,并且不约而同地借喻禅悟。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提出作诗“体贵正大,态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他倡言 “妙在含糊,方见作手”。他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镜花水月,勿泥其迹可也。”他认为“作诗有专用学问而堆垛者,或不用学问而匀净者,二者悟不悟之间耳。惟神会以定取舍,自趋乎大道,不涉于歧路”。胡应麟在《诗薮》中提出“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所谓“风神” 或“神韵”主要是指盛唐诗艺(如“盛唐以风神胜”,“盛唐气象浑成,神韵轩举”)。他认为 “筋骨立于中,肌肉荣于外,色泽神韵充溢其间,而后诗之美善备”。他将“体格声调” 称之为“法”,将“兴象风神”称之为“悟”。他说:“吾于宋严羽卿得一悟字,于明李献吉得一法字,皆千古词场大关键。”又说:“严氏以禅喻诗,旨哉!禅则一悟之后,万法皆空,棒喝怒呵,无非至理。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冥会,呻吟咳唾,动触天真。”

在中国美学中,神韵论源远流长。但在宋代以前,神韵主要用于品评人物和书画。钱锺书《管锥编》指出:“首拈'韵’以通论书画诗文者,北宋范温其人也。”范温著有《潜溪诗眼》,今已失传。钱锺书从《永乐大典》中发掘出范温论韵一则诗话,“洋洋千数百言,匪特为'神韵说’之弘纲要领,抑且为由画 '韵’而及诗'韵’之转捩进阶”。范温给韵下的定义是:“有余意之谓韵。”具体地说:“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观于世俗,若出寻常,至于识者遇之,则暗然心服,油然神会。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其是之谓矣。”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范温也打通禅之悟和诗之韵,以禅喻韵:“如释氏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者,考其戒定神通,容有未至,而知见高妙,自有超然神会,冥然吻合者矣。是以识有余者,无往而不韵也。”

总之,自宋至清的诗学中,神韵和禅悟形影相随。或者说,在中国诗学神韵论的产生和发展中,禅宗妙悟说始终起着催化剂的作用。从诗艺的角度看,诗和禅的关系并不在于诗中是否含有禅理或传达禅意。所谓以禅喻诗或诗禅一致,究其实质是以禅喻韵或韵禅一致。

宋 梁楷《六祖截竹图》《六祖撕经图》

中国韵和印度韵

中国传统诗学中的一些批评术语往往语义含混。同样以韵论诗,对韵的理解和把握常常因人而异,各有侧重。但大体说来,韵的内涵可以分成广狭两种,前者以范温为代表,后者以王士禛为代表。

范温将“韵”明确界定为“有余意”。凡诗中“有深远无穷之味”,即有韵。同时,文体风格“有巧丽,有雄伟,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稳,有清,有古”。只要“一长有余,亦足以为韵”。也就是说,韵适用于所有的文体风格。但韵的表现形态往往以“简易闲澹”为特色,诸如“巧丽者发之于平澹,奇伟有余者行之于简易”。范温以陶渊明为典范,说陶诗“体兼众妙,不露锋芒,故曰: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从生,行乎质与癯,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他所举陶诗有韵之例是:“《归田园居》诗,超然有尘外之趣。《赠周祖谢》诗,皎然明出处之节。《三良》诗,慨然致忠臣之愿。《荆轲》诗,毅然彰烈士之愤。”

严羽将诗的品格分为九种:高、古、深、 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和凄婉。或大致分为两种;优游不迫和沉着痛快。而诗的极致只有一种,即入神。换言之,入神是各种诗品的极致。他以李白和杜甫为“入神”典范, 也充分说明这一点。如上所述,严羽所谓的 “入神”也可理解为“神韵”。因此,他的神韵内涵与范温一致。

而王士禛的神韵内涵偏于清远冲淡一路。他尤为欣赏严羽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和司空图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他说:“或问'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答曰:太白诗:'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高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襄阳 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常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趴;东林不可见, 日暮空闻钟。’诗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王士禛所引李白诗和孟浩然诗都是抒发怀古之幽情,前者蕴含知音难遇的悲凉,后者蕴含若有所失的惆怅。“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和“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确实道出韵之真髓。只是王士禛作茧自缚,独主清远冲淡,限制了神韵的适用范围。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说:“士禛论诗,主于神韵,故所标举,多流连山水,点染风景之词,盖其宗旨如是也。”又说:“其推为极轨者,惟王、孟、韦、柳诸家。”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标举“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也以风格“澄澹精致”的王维和韦应物为典范。这说明王士禛的神韵内涵实与司空图一致。

宋 佚名 《释迦出山图》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清人翁方纲倡“肌理说”,但不否定“神韵论”。他只是觉得王士禛的神韵论有失偏颇:“专举空音镜象一边”,“堕入空寂”(《神韵论上》)。他认为“神韵乃诗中自具之本然,自古作家皆有之”(《坳堂诗集序》)。而且,“神韵无所不该,有于格调见神韵者,有于音节见神韵者,亦有于字句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有于实际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 (《神韵论下》)。这样,翁方纲的神韵论回归原始,与范温一致。

在印度古典诗学中,也有韵论。欢增的 《韵光》(Dhvanyāloka)是印度韵论的奠基作,产生于九世纪,相当于中国的唐代。欢增认为韵是“诗的灵魂”,是“一切优秀诗人的诗的奥秘”。他对韵的本质和分类作了详尽的阐释。

诚然,印度古典诗学在发展过程中,也曾吸收瑜伽哲学的养分。例如,新护将《瑜伽经》中的心理“潜印象”(vāsanā)运用于味论,以揭示美感的奥秘;王顶在《诗探》中提到有的梵语诗学家认为“三昧”(即禅定)是诗歌创作成功的首要因素,因为只有思想专注,才能认清事物,看出意义。但印度韵论的产生与瑜伽或禅定没有直接关联。它是在梵语语法理论的启示下产生的。这“韵”(dh-vani)字本身就是借用的语法术语。

按照梵语语法理论, 一个词由几个音组成,其中个别的音不能传达任何意义,只有这几个音连在一起发出时才能传达某种意义。以gauḥ(牛)为例,这个词是通过连续发出g、au、ḥ三个音素展示的。其中,任何一个单独的音素都不能形成牛的词义。而这三个音素也不可能同时发出。那只是依次发音至最后一个音素ḥ时,才能结合保留在印象中的前两个音素g和au, 形成牛的词义。这种能展示某种词义的发音就叫做“韵”。梵语诗学家正是受此启发,将诗中具有暗示作用的词音和词义也称作“韵”。所以,欢增在《韵光》第一章中说道:“在学问家中,语法家是先驱,因为语法是一切学问的根基。他们把韵用在听到的音素上。其他学者在阐明诗的本质时,遵循他们的思想,依据共同的暗示性,把所指和能指混合的词的灵魂,即通常所谓的诗,也称作韵。”

梵语语法家一般确认词有两种功能——表示功能和转示功能,由此产生表示义(字面义)和转示义(引申义)。而梵语诗学家认为词还有第三种暗示功能,由此产生暗示义(暗含义)。以“恒河上的茅屋”这个短语为例,“恒河”一词的表示义在这个短语中不适用,因为茅屋不会坐落在恒河上。于是,采用这个词的转示义—— “恒河岸”。而这个短语还具有暗示义,即恒河岸上的茅屋清凉圣洁。我们可以换用一个汉语例句,如杜甫《春望》中的“白头搔更短”。“白头”一词的表示义在这个短句中不适用,于是采用这个词的转示义—— “白发”。而这个短句还具有暗示义,即离乱催人衰老。印度韵论中的“韵”指的就是这种暗示功能及其产生的暗示义。

宋·牧溪 《独坐猿图》 

私人收藏

欢增给“韵”下的定义是:“若诗中的词义或词音将自己的意义作为附属而暗示那种暗含义,智者称这一类诗为韵。”欢增在这里是从诗篇的角度给韵下定义,即韵是具有暗含义的诗篇。而在欢增的具体论述中,韵实际上是泛指诗中一切起暗示作用的因素和所暗示的内容,相当于翁方纲说的“神韵无所不该”。诗中能起暗示作用的因素有词、句、篇、音素、词形变化和词语组合方式,所暗示的内容有味、本事和庄严。

欢增依据诗中表示义和暗示义的关系,将韵分成两大类:非旨在表示义和旨在依靠表示义暗示另一义。所谓“非旨在表示义”是指不重视表示义,仿佛作者无意用它表达意义。例如:

如今月亮不如太阳有

魅力,月轮笼罩在雾中,

犹如因哈气而失明的

镜子,它不再发出光芒。

这首诗描写冬季的月夜。诗中的“失明”(an- dha, 盲目)词的表示义是“丧失视力”。但镜子并没有眼睛,因而这个词是暗示“失去映照能力”。读者领会了这个暗示义后,“失明”的表示义就被抛弃。这一类韵的特点相当于中国神韵论中常说的“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和“舍筏登岸”。

所谓“旨在依靠表示义暗示另一义”是指诗中的表示义本身适用,同时又涉及暗示义。例如:

这小鹦鹉在哪座山上,用了

多长时间,修炼哪种苦行,

女郎啊!因而能吃到这频婆

果,像你的嘴唇那样殷红?

这首诗描写某个男子恭维某个女子。诗中的表示义是称羡小鹦鹉吃到殷红的频婆果,而它的暗示义是希望自己能亲吻这个女子的嘴唇。

这类韵又分为“暗示过程明显”和“暗示过程不明显”两类。所谓“暗示过程明显”是指从表示义转化为暗示义的过程可以觉察到。它也被称作“余音”韵。欢增说:“暗示义逐步展示,犹如余音。”印度古代注家对“余音” (anusvāna) 的释义是:“如钟等等的余音。” 这正如范温论韵时,借王傅之口,以余音喻韵:“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这类“余音”韵按照暗示的内容分成本事韵和庄严韵。本事 (vastu) 是指故事或情节。庄严(alakāra)是指修辞意义。上引“小鹦鹉”这   首诗可以作为本事韵例举。下面是庄严韵例举:

坐在诗人莲花嘴上,

语言女神胜过一切,

仿佛为了嘲笑老梵天,

展现另一个崭新世界.

这首诗暗示较喻(vyatireka)修辞手法,即以梵天大神坐在毗湿奴大神肚脐上长出的莲花中创造世界,比喻语言女神借助诗人的嘴表现世界,而梵天创造的这个世界已经陈旧,语言女神能展示另一个崭新的世界,由此表明语言女神优于梵天大神。所谓“暗示过程不明显”是指从表示义转化为暗示义的过程迅速,几乎觉察不到其中的先后次序。这类韵主要是味韵。味(rasa) 是印度诗学中的重要术语,用现代美学概念来说,就是由审美感情体验获得的快感。味的著名定义是:“味产生于情由、情态和不定 情的结合。”味一般分为九种:艳情、滑稽、悲悯、暴戾、英勇、恐怖、厌恶、奇异和平静。与九种味相对应的是九种常情(即人的基本感情):爱、笑、悲、怒、勇、惧、厌、 惊和静。情由是指诗中的背景和人物,情态是指诗中人物感情的外在表现,不定情是指辅助基本感情的各种感情。情由、情态和不定情的结合激起常情,读者由此品尝到味。例如:

看到卧室空寂无人,

新娘轻轻从床上起身, 

久久凝视丈夫的脸,

没有察觉他假装睡着; 

于是放心大胆吻他,

却发现他脸上汗毛直竖;

她羞涩地低下头去,

丈夫笑着将她久久亲吻。

在这首诗中,情由是空寂无人的卧室和一对新婚夫妇,情态是亲吻和汗毛直竖,不定情是羞涩和喜笑,这三者的结合激起常情爱,读者品尝到艳情味。也就是说,这首诗中的情由、情态和不定情是表示义,艳情味是暗示义。而读者通过情由、情态和不定情直接感受到艳情味,因此,“暗示过程不明显”。

 明 唐寅 《蕉叶睡女图》 

我们也可以范温所举陶渊明有韵之诗为例。《归园田居》(五首)描写岑寂恬静的田园风光和诗人悠然自得的农耕生活,《赠周祖谢》描写周续之、祖企和谢景夷三郎应官府之请讲礼校书,而诗人不改归隐田园的志趣,两者都传达超脱的平静味。《三良》描写秦国子车氏三子以死效忠秦穆公,《荆轲》描 写荆轲为燕太子复仇,行刺秦王未遂而被杀,两者都传达悲壮的英勇味。宋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称“陶渊明诗,专以味胜”。他也以《归园田居》为例:“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而味和韵是相通的。所以,他又说道:“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非以咏田园,而后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所谓含不尽之意者此也。”

欢增还强调指出:“对味的领会与味的名称(即艳情、滑稽和悲悯等等味的名称)无干,只能通过特殊的情由、情态和不定情。只有味的名称,无从领会味。”而“即使诗中出现味的名称,对味的领会也主要是依靠诗中对特殊的情由、情态和不定情的描述”。这相当于司空图所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或者,如《金针诗格》(旧题白居易著) 所说“诗有义例七:一曰说见不得言见,二曰说闻不得言闻,三曰说远不得言远,四曰说静不得言静,五曰说苦不得言苦,六曰说乐不得言乐,七曰说恨不得言恨。”也就是景淳《诗评》所说:“一曰高不言高,意中含其高;二曰远不言远,意中含其远;三曰闲不言闲,意中含其闲;四曰静不言静,意中含其静。” 遍照金刚在《文镜秘府论》中列举九意:春意、夏意、秋意、冬意、山意、水意、雪意、雨意和风意,引用了大量诗句,均不直接使用春夏秋冬山水雪雨风这些字眼。又如沈义父指出:“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如清真梨花及柳,何曾说出一个梨、柳字?”王骥德更是贯通禅和韵,说道:“咏物毋得骂题,却要开口便见是何物。不贵说体,只贵说用。佛家所谓不即不离,是相非相,只于牝牡骊黄之外,约略写其风韵,令人仿佛中如灯镜传影,了然目中,却摸捉不得,方是妙手。” 当然,咏情不间于咏物,但两者在暗示的表达方式上是一致的,前者是味韵 ,后者是本事韵。

欢增对韵的分类,以上只是择要言之, 略去了大类底下的一些细小分类。无疑,这表明印度古人擅长理论的抽象思维和分析,也说明印度韵的适用范围是很广的。印度古代诗学家是将韵作为一种带有普遍性的、诗的艺术特征提出的。

黄宝生《梵汉诗学比较》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

从理论上说,范温所说的“有余意之谓韵”,加上翁方纲所说的“神韵无所不该”,  大体相当于印度韵,尤其是印度味韵。而实际上,中国韵的适用范围并不像印度韵那样广泛。究其原因,大致有四:一是范温的韵论长期默默无闻,二是中国的韵论与出世间的禅悟结下不解之缘,三是严羽的以禅喻诗的影响远甚于他的入神说,四是力倡神韵论的王士禛偏爱清远冲淡的诗风。这样,尽管中国韵和印度韵基本原理一致,但就其发展的最终结果而言,定名为“神韵”的中国韵的内涵和表现形态偏向于清远、冲淡、飘逸、空灵、含蓄、朦胧、幽闲和洒脱,成为中国诗学中别具一格的诗美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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