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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展评丨秋鹭子:塞尚的苹果

 WQ_AI_LYS_999 2023-05-21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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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尚的苹果

文 / 秋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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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一只苹果,正要啃,就听哐啷一声,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这一跳吓的,差点把苹果扔了。定神回头一看,是墙上的画掉下来了。——“苹果”掉了,塞尚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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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 Pommes

c.1878, oil on canvas, 19x27cm

Fitzwilliam Museum, Cambridge

这幅画只有一张A4纸那么大,七个苹果排成两行,在混沌虚空里投下影子,别无他物。它们是开辟鸿蒙的苹果,最初的、最好的苹果。七个苹果“样子”,后来的苹果都得照着这几个的样子长。它们天生智慧,但拿这智慧做什么,还没想好。它们七个若即若离,大小、颜色、朝向各不相同。七个正好,多一个太热闹,少一个太冷清。都是圆的,但各有各的圆法。它们诞生之前,世界只有光亮和黑暗,光不知往哪里照,黑不知往何处藏。它们都爱光,但如何采纳和回应光,每个苹果都有自己的想法。没多久,它们就创造了各自的几何学和色彩学。每个苹果都有自己的脾气,坚持自己的立场,却能彼此顾盼,团结一致,因为它们谁也不想沦为亚当的苹果。它们是苹果中的七君子,七武士,七个哲学家。跟倪瓒画的那六棵树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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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与桔子(局部)

Pommes et oranges

1899, oil on canvas, 74 x 93 cm

Musée d'Orsay, Paris

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了一种癖好——寻找和搜集塞尚的苹果。我走遍了有塞尚的美术馆。哪里举办塞尚画展,我必攒了盘缠去看。历次带回的苹果静物的文创产品,如招贴画、明信片、冰箱贴、拼图游戏,塞满了两大箱。东奔西走的岁月里,丢下多少好东西,塞尚的苹果从不舍得扔。我总觉得,这些苹果会在恰当的时候启迪心智,为我指点迷津。我一丝不苟地经营着自己的“苹果拜物教”。

元旦那天整理箱子,找出了这七个苹果。十六年前,我在伦敦国家美术馆看一个塞尚的展览——Cézanne in Britain,跟这七个苹果相了一下午的面。我见苹果多妩媚,料苹果见我应如是。此种缘分不可辜负。美术馆书店提供高清打印,我便打了一张跟原作同大的画,配上橡木框,欢欢喜喜带回了家。在箱底压了这么多年,拿出来一看,七君子风采依旧。遂挂在朝南的屋子的墙上,以开新年气象。

我拾起画框,玻璃完好无损,再检查墙上钉子,也牢牢扎在原处。这就奇了,难道塞尚的七只苹果中掺了只牛顿的?再看刚才要啃的苹果,跟画里左上角那只竟如一个模子抠出来的,莫非是它的魂儿飞出来附在这只苹果上,告诉我吃不得?

我想起一桩往事,和三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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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盛顿工作那几年,逢周末必去美术馆。华盛顿国家美术馆有东、西两座建筑,东馆现代,西馆古典。塞尚号称“现代绘画之父”,却在西馆。从正对东馆的大门进去,穿过中庭,右边第一间屋就是塞尚的。84号,穿过它依次是德加、德拉克洛瓦、莫奈。(这个布局似乎契合某种艺术史的叙事逻辑。你可以理解成塞尚汲取了那三位的养分,又挣出其窠臼;也可以理解成他们四位本是一体,携手连接古今。)每次去,我都在84号待一阵儿。这间屋宽敞安静,适合款款地“相”画,悠悠地思索。里面有十几幅画——普罗旺斯小屋,塞纳河上的桥,遁迹密林的乡间小路,彩衣小丑,大胡子园丁,塞尚之子小保罗的肖像,还有苹果静物——简明扼要地提炼了塞尚的艺术生涯。他的画,风景中没有人(在树丛里“洗澡的人”单算一种母题),人物肖像仿佛静物,静物里含着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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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径 the Bend in the Road

1900/1906, oil on canvas, 82.1 x 66 cm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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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丁瓦利尔 Le Jardinier Vallier

c.1906, oil on canvas, 65.4 x 54.9 cm

Tate Modern, London

去的次数多了,常碰到三个人。有个日本人,穿毛料西装,黑发中蹦出几簇醒目的白发,模样少相,文绉绉的。(现在回想,觉得此人颇似夏目漱石《草枕》中那位青年画家。)他每次来,都直挺挺地戳在一幅风景前,拿手遮住右眼,只用左眼看画。我不明白这里面有啥讲究,就很好奇,悄悄打量他。此人跟画隔着约两米的距离,我看着他看画的那种牵萦的样子,想到了“在水一方”。可巧那幅风景就叫At the Water’s Edge。在水一方,看水的另一方,看不真切,因为风景浸在幽谧的青绿中,有点抽象。等他走了,我站到他站过的位置,对着画,先遮住左眼,用右眼看,不行;再换过来,仍看不出什么名堂。然而他坚持不懈地用一只眼睛看塞尚,偶尔还自言自语,我也听不懂。我猜可能跟“印象主义”有关,便蹑足跟他到德加和莫奈的屋子,这时他倒用两只眼看了。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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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边 At the Water's Edge

c.1890, oil on canvas, 73x92.5cm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D.C.

有个失意的美国作家,五十来岁,落拓不羁。走路轻飘飘的,像酒喝到半醺。此人最中意的是一幅肖像。其实不能算肖像,因为不知道画中人是谁。这幅画叫《穿红马甲的男孩》。男孩的姿势是一个经典的contrapposto——“对立扭转”,让人想到观景楼的阿波罗,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和米氏之后那一派“手法主义”的肖像,紧绷的青春里溢出几分慵懒的优雅,但也如那“在水一方”的风景,有点迷离和抽象。这样一个男孩,就像开辟鸿蒙的苹果,我以为是禁得住任何“凝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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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红马甲的男孩

Boy in a Red Waistcoat

1888-1890, oil on canvas, 89.5x72.4cm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D.C.

可这位作家却不爱凝视。他一手掐腰,一手抚着下巴,从屋子这头踱到那头再踱回来,经过穿红马甲的男孩,蓦然回首,扬起下巴,眯着眼抿着嘴,点点头,好像遇见一个故人,跟他有着淡如水的交情。再走到屋子那头,再回来,点个头。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疲倦。他倒不自言自语,但每逢看门人进来巡视,他总逮住人家不停地说左拉跟塞尚怎么好过,后来不好了,真是可惜。看他那惆怅的样子,像失去了一个知己,又或从未遇上这样的知己,便无法成就一段文艺佳话。看门人跟他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还有一个老太太。白发三千,编成两根辫子,戴一顶手编红贝雷帽,围一条彩虹印度丝巾,墨绿坎肩,水蓝百褶裙,足蹬鹿皮小靴。这打扮很招眼,可放在她身上就那么合适,好像她把塞尚画静物的色板全吃进去了。她就是来临摹静物的。早上九点半一开馆就来,画架支在屋子一角,她坐上一只特制的木椅子,喝完水,深呼吸,把工具一样一样摆好,就画起来,画上一整天。她还自带两只苹果,一红一青,却从不吃。我逛完了回来,老太太还在那儿。她临的是《苹果和桃子的静物》。塞尚活了六十七岁,这是他六十六岁时的作品,画得从心所欲不逾矩。挂毯,桌布,水罐,石膏柱头,果子,皆自在圆满,连那张画歪了无数次的桌子,也愈发歪得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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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和桃子的静物

Still Life with Apples and Peaches

c.1905, oil on canvas, 81x100.5cm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D.C.

这么一幅画,只能让一个活得通透的老太太来临摹。可她总也临不完。我第一次瞧见她,画已成大半,就差果子了。这几个果子她越画越慢,每次最多画一个。画到离桌沿最近的那只苹果,她停下笔,思索起来。屋里静极,我站在她身后,听得见她呼吸。这只苹果的四分之三个轮廓裹在蓝黑的影中,影上是一抹红晕,红晕里腾起一轮橙黄,橙黄上戴一道弯弯的半透明灰蓝晕影,像头顶光环的圣人,又像从它自己的小宇宙深处爆发的超新星。老太太迟迟不落笔,是不是在琢磨,这道晕影是何道理?她一动不动,出神入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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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怪人来“相”画,各有其妙。仨人从不照面,好像知道,在如何观看和诠释塞尚的问题上,他们无法达成任何共识,于是各行其道,互不干扰。日本青年和美国作家,我后来跟他们都聊过,还结了段友情。日本青年是统计学家,脑子像精密仪器一样运转。他对艺术发生兴趣全赖塞尚。他告诉我,塞尚的风景大有学问——两只眼看是平的,一只眼看是立体的。他还把自己的观测和推理写成洋洋论文,寄给美术馆馆长。我问他收到回复没,他说只得到一句客气而冷淡的鼓励。我又问,用一只眼睛看塞尚的静物,是不是也更立体?他很严肃地说,你可以试试。从此我染上一个毛病,凡看塞尚,必遮一目。久之竟也生出一种立体的印象。如今我已不再追究这印象是真是幻。我弄懂了一件事:视觉这东西并不客观。塞尚明白,大约日本青年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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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德布凡的房子与农田》(局部)

Maison et ferme du Jas de Bouffan

c.1887, oil on canvas, 60.8 x 73.8cm

National Gallery Prague

美国作家呢?——他认为只有那种“惊鸿一瞥”式的观看才能看得真,看得准。他觉得这种精准的印象只存一瞬,塞尚表现的就是这一瞬。不出所料,这位作家是在拿“意识流”的眼光看塞尚。就着这个话题我们吃了一顿漫长的午餐,作家的“惊鸿”论使我想起了那个五彩缤纷的老太太。她从未与人交过一言,始终浸在静物的世界里,她向那只苹果投去的一长瞥,还深嵌在我脑中。我问作家,认不认得画苹果的老太太,自己还带俩苹果,不吃。作家没吱声,抚着下巴想了会儿,从兜里掏出一叠参差不齐的旧纸片,半晌拣出其中一页,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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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在纸片上的一段法文,大意如下:塞尚素来是苹果画家。他的苹果滑溜,新鲜,实在,流光溢彩。不是那种拿来就吃的苹果,也不是“错视画”用障眼法馋人的苹果。塞尚的苹果,令人销魂。是他给苹果穿上熠熠生辉的红衣黄衣,用一个满怀怜爱的笔触环抱着苹果浑圆的体态。是他为苹果创造了最可人、最可靠的形象。(这会儿我刚找到原文:Pour l’amour qu’il a mis à les peindre et qui lui a fait résumer en elle tous ses dons, il est et demeure le peintre des pommes. Il est le peintre des pommes, des pommes lisses, rondes, fraîches, pesantes, éclatantes et dont la couleur roule, non pas de celles qu’on souhaiterait manger et dont le trompe l’oeil retient les gourmands, mais de formes qui ravissent. C’est lui qui leur a donné ces luisantes robes rouge et jaune, qui a carrelé sur leur peau les reflets éclatants, qui a cerné d’un trait amoureux leur rotondité. Qui d’elles a créé une savoureuse image définit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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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与桔子(局部)

Pommes et oranges

1899, oil on canvas, 74 x 93 cm

Musée d'Orsay, Paris

文字底下注着出处:Thadée Natanson, La Revue Blanche, 1895. 原来我眼前这位失意的作家也保持着一种癖好——搜集塞尚同时代人为其写的评论。十九世纪九十年代,Natanson做过一种叫《白面杂志》的刊物,在法国文艺界很有影响力。一八九五年,巴黎举办塞尚大展,Natanson撰写长评,刊登在《白面杂志》上。展出的作品约一百五十件,其中十几幅是苹果静物。来看展的有收藏家,也有艺术家。(德加还买了一幅,正是我后来相中的苹果“七君子”。)Natanson的评论用意深远,说理精到,文采不负塞尚画艺。画苹果的老太太原在乔治城大学教法语,向来不怎么喜欢现代艺术,读了这篇评论,拍案而起,背着画夹就去了美术馆。她要亲自验证,塞尚的苹果是否真的“令人销魂”。光看还不行,她想知道塞尚画苹果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于是在临摹中揣摩。到我遇见她时,她已画了好几年。她还去纽约和费城画。几家美术馆,从馆长到门童都认识这个打扮奇特的老太太。她往那一坐,人家就当她是一件塞尚的静物,尽着她从早画到晚。她总是挑两只好苹果带上。美国作家观察她良久,终于忍不住发问。老太太告诉他,等她也能画出那个“怜爱的笔触”,就把苹果吃掉。

原来如此。怪不得老太太那样痴情地望着苹果幽蓝的晕影。一个静物竟使人销魂,我算见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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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壶与奶罐的静物

Nature morte aux pommes, bouteille et pot de lait

1900-06, watercolor on paper, 48 x 62 cm

Dallas Museum of Art

后来我再没见过画苹果的老太太。不知她是否还画着,那个“怜爱的笔触”可曾巧妙而坚定地落下,好让她痛痛快快地吃掉那两只好苹果。我时常想起塞尚屋里的这三个怪人。他们都从自己的行当里翻出身来,把塞尚当成了正经事儿,孜孜探索着。从他们身上,可看出三种认知塞尚的方式:日本青年在固定的视点上执着地观测“立体”。美国作家在流动的意识中寻觅真切的一瞬。而老太太跟他俩都不同,她钻到塞尚脑子里,观其所观,念其所念;她感知塞尚的方式,就是成为塞尚。跟艺术史的“正路”相比,他们仨走的都是“野路”,或许还误入歧途。可恰是这野路子,使我在一板一眼的研究之外得到了更多启示。再去各地美术馆看塞尚的时候,眼前总浮现老太太鲜艳而沉默的身影,觉得手痒,想拿只笔跟她一起画苹果。可以说,这位老太太是一座桥,过了桥,我才真正走进塞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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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大约世上有三类苹果:拿来吃的苹果,拿来画的苹果,还有塞尚的苹果。塞尚不是比着苹果画静物,而是以苹果来思考绘画。苹果就像他绘画的“母语”,是他描述世界的基本词汇和语法。

塞尚的画得琢磨着看。这是因为他作画时在琢磨着画。绘画于他乃是一种思维方式,如同诗歌之于诗人。与其问塞尚画的是什么,不如问他看到了什么,因为他画的就是他看到的。这可不像听上去那么简单直接。首先,塞尚看到的未必是你我看到的。再者,观看是在时间中进行的,先看到的成为记忆,记忆又涌入后看到的,形象叠着形象,痕迹连着痕迹,什么是确定的呢?——他一边观看,一边琢磨观看之道,琢磨视觉,琢磨着怎么把他在三维里看到的东西布置在二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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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物、花帘与水果

Nature morte, rideau à fleurs et fruits

1904-1906, oil on canvas, 73 x 92 cm

private collection

绘画终究是在二维里进行的活动,对这一点,塞尚十分清醒。从三维里减去的这一个维度,催生了绘画的无尽探索。在三维里不成问题的事,到二维上就成了问题。画家们要解决这些问题。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通过钻研透视来解决,关注的是如何营造空间深度的幻觉,而塞尚这代艺术家已不再执着于幻觉。因为谁都知道,幻觉只在一个视点上发生,换个位置就会消失,二维平面又现回原形。再说,那空间深度的幻觉原是为了烘托叙事,现在叙事已失去它在绘画品类中的至高地位。归根到底,绘画要解决的是一个“存在”的问题——事物在二维中的存在。与其虚构一个维度,不如在二维里探索存在,建构一些更有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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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那么多塞尚的画,我越来越感到,这“关系”,才是他最爱琢磨、最想表达的东西。在空间和时间、现象和意念中,人、物、景,光、色、形,无不受关系定义。从哪里琢磨起呢?——苹果。这种平凡而古老的果实有着纯粹的形态和丰富的色彩,可自成一体,可与他物同在,可任意组合搭配。有了苹果,触类旁通。焉知这静物的世界里藏的不是大千世界的关系?

苹果是具体的,实在的。一只实在的苹果跟围绕着它的虚空是什么关系?这只苹果的“边界”在哪里?清晰还是朦胧?上一眼看到的苹果跟这一眼看到的苹果是什么关系?一只苹果跟相邻的果子、罐子、瓶子是什么关系?前面这组苹果跟后面那组苹果是什么关系?红苹果跟黄苹果青苹果是什么关系?所有这些苹果,加上承托它们的盘子桌子,加上连接和分割它们的桌布幕布,是一个整体,还是各行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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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水果与瓶子

Fruit and a Jug on a Table

c.1890, oil on canvas, 32.4x40.6cm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

我琢磨着塞尚的心思。种种“关系”令他着迷,困惑,兴奋,恍然大悟,复又疑窦丛生。他思考、设计、表达这些关系。当他必须在二维表面上塑造这些关系时,就要做决定了,每落一笔都是一个决定。他在跟关系博弈,这个过程注定疑虑重重。

苹果如此,人亦如此。塞尚画人如画苹果。他不是把人降为物,而是为人赋予苹果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就上述种种关系而言,人并不比苹果复杂。但是从塞尚那里要一幅好肖像,得有一个前提:像苹果那样坐得住。塞尚画肖像,慢得让人抓狂。最有名的例子发生在沃拉尔(Ambroise Vollard)身上。沃拉尔是个画商,也是塞尚的伯乐。雷诺阿和塞尚都画过沃拉尔的肖像,雷诺阿一蹴而就,塞尚折腾一百多回仍画不完。这“拖延症”让毕加索学了去,一幅斯坦因肖像画了九十回。毕加索振振有词地说,假如塞尚只画漂亮的画,才不会让他动心,塞尚教给他的功课,恰是“焦虑”。

塞尚《沃拉尔的肖像》

Portrait of Ambroise Vollard

1899, oil on canvas, 120.5x101.5cm, 

Musée des Beaux-Arts de la ville de Paris

毕加索《沃拉尔的肖像》

Portrait of Ambroise Vollard

1910, Oil on canvas, 92 cm × 65 cm

LocationPushkin Museum, Moscow

(图片自动轮播)

若干年后,法国思想家梅洛-庞蒂写了篇Le doute de Cézanne——“塞尚之疑虑”,一上来就说,塞尚一幅静物要画一百回,一幅肖像要画一百五十回。此文的英译者还不满足,竟篡改成“塞尚一幅肖像要画五百回”。没耐心接着往下读的画家们热血沸腾,将这放大的“塞尚之疑虑”奉为圭皋,好像越是一脑门官司怎么也画不完,就越得塞尚真髓。可是他们在肖像的问题上愁来愁去,却不能像塞尚那样重新回到苹果的世界去思考。

塞尚承认自己的疑虑,但苹果能帮他梳理和释放这些疑虑。他不是非画完不可。我在伦敦泰特美术馆看过塞尚的《静物与水罐》,水罐刚在背景上压出影子,果子刚从盘子里冒出来,桌布的褶子初具规模。桌子是踮着脚尖向下看的,果盘是坐着看的,——挣脱了透视的枷锁,二维里的存在更精彩生动。笔触点到为止,他想要的一些关系都有了,可以换一套设计,去探索另外的关系了。绘画不是照抄自然,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他要的是一种“与自然相似的和谐”。《静物与水罐》虽未完成,但那种和谐已呼之欲出。对关系的探索,最终归到了和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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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物与水罐 Still Life with Water Jug

c.1892-1893, oil on canvas, 53x71.1cm

Tate Modern, London

塞尚还能把苹果静物画成风景。这风景百看不厌。你目不转睛地看,把自己一点点缩小,钻进画里,跟着爱丽丝漫游奇境吧——桌布隆起来,变成岩石和山峦,从山坳里拔出的姜罐和薄荷瓶好比通天塔,峰回路转,前面不知伏着什么危险,这时苹果们从天而降,个个流光溢彩,戴着弯弯的半透明的灰蓝冠冕,瞄准合适的位置,占山为王了。很快,漫山遍野都染了苹果的颜色,有了秩序和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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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罐

Ginger Jar (Pot de gingembre)

1895, oil on canvas, 73.3x60.3cm

Barnes Foundation, Philadelphia

这哪里是nature morte——“死去的自然”呢,分明是生机勃勃的自然。

当你从奇境返回现实,硕大、圆融、饱满、玲珑的苹果仍会清晰地嵌在你脑中。这印象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灭,因为它们是塞尚的苹果。塞尚跟“印象主义”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他把这个主义夯实了。他不要转瞬即逝的印象,他要牢固而持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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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苹果“七君子”重新挂在墙上时,我想起了塞尚的一幅素描。是他自己的头像,露着浑圆的大脑门,边上有只浑圆的大苹果。这脑袋和苹果都悬在空中,闷声不响地琢磨着,是塞尚梦见了苹果,还是苹果梦见了塞尚?看来,这辈子塞尚跟苹果是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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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与自画像

Self-Portrait and Apple

1882-1883, pencil drawing, 17.3x23cm

Cincinnati Art Museum

“我要用一只苹果震撼巴黎,”这话不是说着玩的。一个画家要动起脑子来,何止震撼巴黎。何况他是“苹果画家”,他的心里永远住着一只苹果,整个世界都装在这只苹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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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篮子

The Basket of Apples

c.1893, oil on canvas, 65x80cm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后记:

最近伦敦泰特美术馆正举办塞尚大展(They EY Exhibition: Cézanne),规模涵盖他的整个艺术生涯。不由想到一八九五年巴黎的塞尚展,那个展览就是沃拉尔策划的,他要把这个幽居在普罗旺斯的艺术家推到人间烟火和艺术市场中。人们去看画,也去买画。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各式各样的塞尚展层出不穷,我们早已买不成画,只能看。怎么看更有意思呢?不妨试试用一只眼睛看,或者弄个画架去临摹那些“令人销魂”的苹果,揣摹那个“怜爱的笔触”,也许有一霎,你会听到塞尚的心跳。画累了,还可以去美术馆餐厅吃一顿“塞尚午餐”。菜单上印着洛杉矶盖蒂博物馆收藏的《苹果静物》,却没有苹果这道菜。塞尚的苹果,是吃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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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的静物

Still Life with Apples

1893-1894, oil on canvas, 65.4x81.6cm

Getty Center, Los Ange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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