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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的光芒———读魏振强《村庄令》

 老鄧子 2023-05-23 发布于海南


读完《村庄令》,我眼前浮现的居然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时值芒种,外面绿树蓊郁葱茏,我却有如此错乱的感知,大约是魏振强的文字太干净了!

初看《村庄令》的书名,我以为不过是久居城市之人对乡村的碎碎念,计划慢慢读上几天,没料到从开卷的黄昏开始,竟一口气追下去,直到晨鸟开始歌唱,黎明消逝,念完最后一句。从始至终,心里不时翻滚着或感动或悲伤的细浪,眼里奔涌的泪水,一次次模糊了视线。

从小陪伴外婆十几年,男孩和寡居老太太的日子,在穷乡僻壤,艰难是可想而知的。那么多长长的沉默的暗夜,两个相对无言的老小,粗糙的饭食,繁重的农活和家务,孤寡羸弱小门户的窘迫,似乎只是多年后读者的一厢情愿的想象。这一切在作家笔下都不重要,他只用浅浅的水墨刷上贫瘠的底色,用刀刻般的力度划出人物形象,一个个饱含鲜活汁水的生命,才是村庄抑扬顿挫的长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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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于辽阔的时光之下,如蚕吐丝般缠绕在远山故土的人间深情,盈满字里行间。山与人,人与土地,人与人,朴素简洁到极致,又仿佛只是元朝山水寥寥几笔,勾勒着山峦、流水、野树、小村、行人。大片留白中,涌动着无声然而有力的情绪,直击灵魂的荒凉和温暖。

董桥说写作“情节宜淡,情味宜浓。”《村庄令》正是轻盈的笔墨蘸满深情打动了我。

五岁那年,他被父亲送往离家很远的外婆家。父亲第二天就走了,外婆得上工,撑把油纸伞,把他放在地头。他不写他多想念父亲,他写关切:“我坐在田埂上,脑子里不停晃荡着父亲的影子---他到那个水库边了吗?他该经过那片坟地了吧?他到西塔了吗?山上会有狼吗?”五岁的孩子,知道自己是长期陪伴外婆的,不可能回家,也无力反抗,木然地坐在伞下,接受命运的安排。他知道如果父亲或母亲来看他,总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东边山岗来,于是每日黄昏眺望东方,踮起脚尖去辨认山岗过来的男女,不是他朝思暮想的父母时,他只是无声地往回走。一个小幼儿,离开父母的羽翼,在老外婆的家里,盼望与父母和兄弟团聚而不能,是怎样一种悲伤?只默默把强烈的思念揣进小小的心里,看见河里扯帆航行的小轮船,想:“他们会往我家去吗?”读到这里,我的心一抖,眼前浮现一个小男孩落寞的身影。脑海从远处飘来苏芮深情宽阔的歌声,“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离去,留下带不走的孤独……亲爱的小孩,快快擦干你的泪珠,我愿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可是我却不能送他回家,因为他带着使命而来。

外公在三年灾害中饿死,大舅在掩埋外公时死去,接踵的灾难让外婆瞬间成为孤寡。为了减轻外婆的悲苦,在小姨娘出嫁后,父母把他送去陪伴外婆。

关于死亡,他写跟随外婆路过外公和大舅的坟地,“我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她正低头走路,她为什么没有朝那边看?我外公和大舅在里面躺着呢。”小小的他还不能够懂得,大难是没有声音的。正因为无声,那看似不经意的忘却,才愈发沉重。正如骄阳暴晒过干涸的河岸,泥片痛苦地翻卷,踩上去嘎吱作响,当下一次河水漫过来,泥片沉入到水底,融化流淌,仿佛不曾被烤伤过。干枯瘦小的外婆,寡言少语,悲伤和爱怜都深埋心底。在生存的重压之下,也只剩在某一个想念“死鬼”亲人时发出的那一声叹息了。

外婆没有那么多哀叹的时间,她也从不哭泣,她瘦硬的骨头里有坚定的信念。她如炬的目光越过东方的山岗,聚焦在大女儿家困顿的生活里,那一条从大司村到大庄村的五十里山路,是她燃烧自己奉献粮食和钱物的生命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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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家里粮食不够吃,一年有几个月青黄不接,靠外婆一个孤寡老人接济。所以每次父亲来都是挑着空稻萝,来挑米,挑红薯干,挑猪肉,每次满载而归的路上,人家看了都羡慕他有个好丈母娘。

外婆又哪有那么多的粮食来给他们填补亏空呢?只有拼命干活。为了大女儿一家不至于挨饿,她每天几乎都钉在地里,嗓子“干得说不清话,黑色的衣服前后布满盐霜。”甚至为了工分去和男人们一样乘火车去修水利,那时她已经六十多岁,瘦小的身子艰难地挑着沉重的泥筐,缓缓在泥水中倒腾着不断打滑的赤脚。她榨干了自己,换来一箩筐一箩筐的稻谷、红薯干、舍不得吃的年猪肉,去救女儿家的荒。她心甘情愿地为孩子们拼命,甚至“如果外婆觉得她的骨头能给我们做柴火取暖或做顿饭,她一定二话不说,任我们拿去点燃。”爱,是一个母亲熬干自己的源动力,也是她生命力如此顽强的内驱。这个世界,没有比爱更能证明生命力了。

小男孩耳濡目染外婆的坚韧刚强,也变得独立开朗,接受了和外婆相依为命的现实,并且懂得了外婆深沉的爱。他像所有为家庭分忧的乡村少年一样,打草喂猪,种菜浇园,做饭送饭,对常常发生的欺凌予以搏命般的回击。他在外婆家一直念到高中,十几年的光阴里,他在圩区到山区那条蜿蜒漫长的山路上把脚磨出茧子来,体味成长赋予他的各种欢乐和忧伤。

最感人至深的物事,即使在掩卷之后,依然让人热泪盈眶。那是小姨送至村口悄悄从鞋底里掏出的几块钱;是外婆看到外孙没有吃到奶奶家的腊肉,回家就杀掉本来计划再喂一年的猪;是外婆一条珍藏很久舍不得穿的新裤子,毫不犹豫地送给病死没衣服下葬的邻居;是小姨严厉婆婆送到学校的几瓷缸炒得香喷喷的咸菜;是大庄村去大司村借粮时装满山芋干的箩筐,和来年大庄村挑还大司村大米时赠送的黄鳝泥鳅。正是这些平实朴素的心意,让整本书闪耀着慈悲的光辉。

作家余华说“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作品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了力,可它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而这本《村庄令》有个人理解,却没有虚幻的影子。魏振强在一次谈话中透露,他写《村庄令》,坚持三点原则:真诚,朴素,克制。我相信,当他回忆起过往的事件和人物,激荡在他心里的情感一定是炽烈的,但他克制的笔却只去绘那冰山的一角,但你仍能感受海水之下巨大的冰块,在缓慢深沉地随波移动。

静水深流,是这本散文集带给我的阅读体验。文字旷远、干净,带着刚刚好的温度。就好像常常在安庆晚报文化周刊上,看到他写的那些隽永的开篇导语,寥寥几句,温润如玉,如切如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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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魏振强是欢乐的,爱玩爱热闹,爱朋友,爱聚会,爱开玩笑,乐于助人,有侠气,有慈悲心。他常常在朋友圈扯一些段子,插科打诨,亦庄亦谐,记录下一些很有人情味的人和事。他说“我热爱这滚烫的红尘!”

而我常常被他的慈悲心打动。在书中,当多年后曾经毒打过他的那家人遭遇不测时,他绝无幸灾乐祸,深为那家人感到不公而扼腕。宽宥与慈悲看似是和过去和解的见证,但其实是作家自己人性的质地,干净,温暖和悲悯。我体会最深的是第一次写讽刺小说,将那个我心中愤恨已久的形象,撒满蒺藜刺玻璃碴,付诸纸上,快意恩仇。等我看到经他编辑修改之后的文本,锋芒还在,但那些蒺藜刺玻璃碴被他拔掉了。我分明感受到了他一颗充满慈悲的心,在修正我的戾气,让我羞愧。而他什么也没说。

魏振强人有异相,扔进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偶尔看到一个北魏造像,长得很像他。微闭的大长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似心有莲花缓缓开,就跟他开玩笑,夸他是隐于红尘中的佛陀。一向不谦虚的他说,过誉了,他比我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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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2023年5月5日《宝安日报》有删节,存谢!)

感谢魏老师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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