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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着密密匝匝的书脊,如同回顾我们的人生|此刻夜读

 夏天微语789 2023-05-23 发布于江苏

汤姆·摩尔 文学报 2023-05-23 21:05 发表于上海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英国学者汤姆·摩尔的《唯有书籍:读书、藏书及与书有关的一切》,这是一本关于书的书,关于手握一本书或拥有一本书意味着什么。

从一次搬家经历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从古老的莎草纸到如今的电子阅读器,时至今日,书籍依有能力改变我们的生活。“凝视着密密匝匝的书脊,我意识到这也是在回顾我的人生。”

01

几年前,我们搬进爱丁堡的公寓后不久,就找了个木匠制作新书柜。这是项重大的投资,不仅仅是因为花了不少钱,更是因为它带来了一种可能,我们的书终于要按照一定的顺序,陈列在方便取阅的架子上了。那些书一直储存在一间我从没进去过的储藏室里,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人碰过了。

我想象着只要将书移到新的架子上,就会迎来一个幸福快乐的新纪元。我不用再为记错的史实和记不清的故事而烦恼,我只需走到书柜前,在几乎不会被打断思考或谈话的情况下,抽出我想要的书,翻到正确的页码。一旦这些书被摆上书架,我肯定会变得更快乐、更高效——我们也就真的搬进了新家。

木匠使得我的这种美好幻想进一步生根发芽。他一边挥舞着卷尺,一边自豪地跟我说,他替一位知名小说家、一位富有的藏书家和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做过书柜。

对于我所拥有的书,他问的问题都很内行——数量、尺寸等。他让我相信,定制书柜的钱花得很值。我需要这些书柜——甚至是理应拥有这样的书柜。

然而工期从几周拖成了几个月(他的供应商掉链子了;他的徒弟请病假了;他接的订单太多一时忙不过来;书柜只差上漆,下周肯定能搞定),我不由心生疑虑。不过,当书柜终于送达时,我觉得它们看起来好极了。我把支票递给他,还和他握了握手。

在横跨大西洋前往爱丁堡定居的那几个月里,我的书重申了它们作为物品的存在。每一本都要收起来打包。它们不再排满我书房的墙壁,而是变成了一面纸箱做的墙,占据了大半的房间。打包这些书花了很长时间,倒不是书的数量太多,而是因为我在这期间无数次停下来重新翻看那些许久没看的书。

我很难决定哪些书要打包带走,哪些书要卖掉或送掉。当我开始关注我的书装了多少个纸箱,有多重,在海运集装箱里要占据多少空间,运到大洋彼岸要多少钱,在我们有地方存放它们之前要花多少储存费时,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它们所具有的不可忽视的物性。

新书柜送到后,我女儿——当时四岁——兴高采烈地帮我打开装书的箱子,把书全堆在地板上:小说 放这边、史书放那边、诗歌放另一边。她在此过程中学会了“散文”这个词(一开始,她以为这个词和“乌鸦”有什么关系)。看不懂这些书似乎并未减少她摆弄和整理那些书的乐趣。

不一会儿,那一摞摞的书堆就开始摇晃了,不得不再分成小堆。但要怎么分呢?按作者、主题,还是出版日期分?最终我们拟订了一个大概的计划。也只能拟个大概,因为有很多书似乎无法归到我们所划分的任何一个类别中,而且还存在很多似是应该慎重处理的例外。然后,当我们开始把书放到架子上时,又遇到了另一个问题(一个所有图书管理员都非常熟悉的问题)。比如说,我在摆放20世纪的诗歌作品时,中途发现有本书太高放不进去。我是应该把这本书和其他同类书分开摆放,还是为了放下这本大尺寸的书,不惜把所有20世纪的诗歌作品重新移到一个更宽阔的架子上?书再一次显现出了它的物性。

坦白说,在开箱整理我的藏书的快乐中也夹杂着一丝羞愧。我羞愧于世上有些人还只能勉强度日,而我这些年来在书上就花了这么多钱。这些书图书馆里都有,我却仍想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本,似乎有点不明事理、自我放纵。

我内疚于有些书我好多年都没好好看过,也可能永远不会再从头到尾地重读一遍,我本可以将它们转给别人,却仍坚持留着。我窘迫于我拥有那么多书,却几乎不怎么记得我在书里读到过的东西。尽管我沉醉于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型藏书室,但我也意识到拥有自己的书,甚至是能够轻松地获取书,依旧是很多人无法享受到的特权。

02

当这些书一点一点地从地板上移到了新漆过的架子上时,我发现它们与我的自我意识联系得非常紧密。它们与我分离,另搭货船漂洋过海时,我心神不宁。现在我们彼此迎接,共迁新居。嵌在客厅墙面里的那些书架,表明我们计划在这间公寓里长住。下次搬家,我们也不太可能带走这些架子。

沿着书架排列开来的这些书,展现出了我的身份的各个层面。你可以看到那些我最感兴趣的主题,那些一看就像是重读过很多遍的书,那些我想收集全套作品的作家,还有那些我只收藏了一部作品的作家。而就算你没有细看书脊上的书名,也没有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翻开来看看,你仍能看出我是那种重视读书的人。另一些人的墙上装饰着运动纪念品、他们与大人物的合照、他们所取得的资格证书、唱片架或古董瓷器,但我没有那些东西:我的墙上是满壁的书。

妻子和女儿的书也同我的书一起混放在架子上, 随着我们身为读者和书主的生活交织在一起,还有许多书变得属于我们所有人。多年来,我们一家三口的书变得越来越混杂,有时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是谁率先购买和阅读了某一本书。与此同时,还有些书只属于我们中某一个人的书架则表明,我们热衷的东西也有不相重叠的部分。书架不仅是一个人思想的索引,也是几个人共同生活的记录。

有客登门,我会注意他们在哪个书架前流连忘返,对哪个书架只是粗略一瞥。有些人必然想知道我家有多少本书(我不清楚),是否每一本我都读过(差不多都读过)。有些人只关心他们想看的某一本书。 还有些人则认为书柜无非就是家具,没什么可在意的。我们和许多朋友谈着谈着迟早会谈到书,我们互相比较最近在读的书,互相推荐书目和作者,通过各种方式利用书来增进彼此的交流和联系。

在翻看其中一些书时,我重新发现了多年前我在空白处留下的笔记和涂写,仿佛是来自前世的信息。 它们显示出我是如何对待这些书,并把它们标记成我的东西的。我所做的标记的种类和多寡表明了我是如何阅读不同的书的。有些书上有很多标记,几乎每一页都有画了线的段落,页边批有评语,每一章的末尾都写有总结,环衬页上还留有笔记。另一些书则毫无标记——这种书通常只是看个开心,除了消遣几个小时之外别无他求,也不会想着今后再来重读。

这些批注是给未来的自己的留言,是为我漏洞百出的记忆搭建的脚手架,是让我想起自己与这本书的关系的备忘录。重读这些批注,就像收到了过去那个时而认真、时而困惑、时而幼稚的自己的来信,讲述我从作者的思想中提炼出的自己的看法。

我花了很多时间调整书的摆放,其间屡次停下来重新翻翻这本、看看那本,但最终所有书都放上了书架,还有很多放在卧室和书房的书柜里。我的书终于全部摆放得井井有条了。凝视着密密匝匝的书脊,我意识到这也是在回顾我的人生。每一本书都代表着我花在阅读上的时间,而整壁书架则透露出我对某个主题或某位作者所怀有的热忱,这种热忱有些已然消退,还有一些则绵延至今。

有些书是我二十年前买的,跟着我一次又一次地搬家,书脊都被阳光晒得褪了色;有些书是以前的朋友推荐给我的,这些朋友现在已经断了联系;有些书是别人在一些重要的日子送给我的;还有一些书则是我在某个难忘的假期或平淡的航班上读过的。我顺着书架望去,许许多多有关书店和阅读体验的记忆扑面而来。每一本书都是对过去的回忆。

但我也看到了未来。新书架上还有一些空位,准备容纳我接下来几个月要读的书。我那刚开始学着独立阅读的女儿,今后无疑会在书架上添置她自己的书。我思考了一下接下来要读些什么——我想填补哪些知识空白,我渴望开启什么样的新课题,书里还有怎样的乐趣在等着我。空着的书架是一个充满可能的空间,一个未知的国度。当我想到那些还空着的架子迟早有一天也会满员,我明白我的新书柜很快就会被填满,需要清理出一些书,让它们去寻找新的主人、新的藏书室。我也进而意识到——带着一丝恐惧——有朝一日我所有的藏书都将流落四方。

03

多年来我一直在收集、存放、整理和阅读的这些书,在我死后,将离开这些架子,或削减一部分,或全部换成钱,再次在世间流转。如此一来,这些书将继续在物质世界中游历。

就算是私人藏书也并非是完全私有的。书有自己的社会生活。每本书都有许多相似的印本,总数可达数百乃至数百万之多。因此每一本书都与在其他人手中流通的其余印本相连,每一位书主或读者也都与其他印本的书主和读者相连。拥有一本书(特别是可以从图书馆借到的书),就是坚持与之建立私人关系。但拥有一本书也意味着加入了一个集体,成为出版这部作品的受众之一。手抄书有可能是为某个人制作的,但印刷书素来是为某个群体制作的,无论这个群体是大是小。

作为文本,我的书带来了世界的讯息:对身处其他时空的人的经历洞幽察微。但作为物品,我的书也将我与世界联系了起来:在我和其他读者之间创造出有形的连接。在别人的书架上看到一本自己也有的书,有种特别的快乐。乍一看不免吃惊——那不是我的书吗?紧接着便升起一股温暖的联结感,找到了和自己看同一本书的另一位读者。

等我女儿长大后,我不知道她是否会觉得有必要在自家客厅安装嵌入式书架。即便她和我一样热爱书籍和阅读,也可能会采取一种截然不同的物理形式。在她还不会阅读时,她便成长于书页和屏幕的双重陪伴之下,她似乎不太可能像我一样执着于纸质书,纸质书也不太可能像成为我的身份核心一样,成为她的身份核心。也许她会亲切地浏览储存在服务器上的虚拟藏书室里的文件列表,或购买一台高端的电子阅读器。也许她会彻底抛弃书这一概念,不再拘泥于以本为单位的阅读,而是沉浸在海量的在线文本中。

但无论她采用怎样的阅读方式,她的书都会是一种物质存在,同时也是一种纯语言的存在,兼具物质的形态和非物质的内容。无论如何,书都是物品。虽然书所具有的物质形态会随时间而变化,但它们具有一定的物质形态这一点从未改变。就算书的部分物质形态隐藏在看不见的数据中心里也一样。就算我们用来获取文本的设备,除了阅读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用途也一样。阅读一本书,就是在阅读一件承载着意义的实物。

待所有书都放入书架,过去几个月以来一直存放这些书的纸箱也被折叠起来,和回收物一起拿去扔掉后,我们这才觉得我们终于搬进了新家。我们在新城市里交到了朋友,开始邀请更多人来家里做客——包括一些书商、学者和图书管理员,他们的职业生涯都与书密不可分。

一天晚上,有个做图书管理员的朋友走进客厅说:“啊!这就是那些书。”仿佛这是他一进门就在搜寻的东西,是他一直盼着想谈论的话题,是一道谜题的答案。他扫视着书架,寻找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他挑中了一本书,以图书管理员那种轻拿轻放的手法,伸手把书从架子上取了下来。他把书拿在手里掂了掂,感受它的重量,然后才翻开来。这本书在架子上留下了一个空隙,那是它原本所在的位置,与之相邻的书松弛开来占据了更多空间,空隙随之微微缩窄,好像那些书在呼吸。

内容选自

(英)汤姆·摩尔/著

李倩/译
未读·上海文化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unsplash、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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